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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只愿相信自己以为的真相。
全城都在传恶犬伤人的事情，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起了，有个小女孩被咬得毁了容，许多人联名要求相关部门作出回应，并妥善处理。
迫于舆论，有关部门将在全城范围内捕捉流浪狗和没有办狗证的宠物犬。抓狗大队迅速出动，短短两天，捉到了几十只没有人认领的狗。
据说，还有狗因为拒捕而被活活打死了。
1.
去上班之前，我往张二狗的饭盆里添满狗粮、水盆里装满水。张二狗是条两岁的柴犬，性格温顺，爱睡觉，爱吃零食，跟其他狗不一样的是，它不爱撒欢。
“去，一边儿去！”我轻轻地踢了拦路的张二狗一脚，把它的零食放回柜子里。张二狗是个跟屁虫，伸着舌头摇着尾巴在我脚边转来转去，差点害我摔跤。
换高跟鞋的空当，我对盘坐在沙发上追剧的中年妇女说，“喂，我去上班了哈，你看着点张二狗，不要让它偷跑出去，最近……”离异多年的杨女士没回头看我，也没吱声。我知道杨女士听见了，她不回答，是因为她不喜欢张二狗。我知道她不会答应，我故意这样说是为了恶心她，也是对多年前那件事的回应。
张二狗以前是条流浪狗，被我捡到后带回家里。我准备收养它，为此，杨女士跟我大吵大闹，甚至以绝食威胁。我没有妥协，我搂着瑟瑟发抖的张二狗，冷眼看向杨女士，“它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冷战半个月后，杨女士妥协了，前提是张二狗归我自己照顾。
杨女士说到做到，一点儿不心软，张二狗得犬瘟时，我急得直掉眼泪，请她帮忙送去宠物医院，她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像幼儿园时我必须自己背书包那样。
张二狗聪明，知道杨女士不待见它，平时尽量不制造出动静，不乱抓乱咬，就趴在角落里，像个乖小孩。
在我的印象中，张二狗只被杨女士揍过两次，一次是它跳到沙发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梅花脚印，这对有洁癖的杨女士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她直接把沙发套扔了；另一次是张二狗为了报复我不理它，乱撒尿。
在有关部门宣布要在全城范围内抓捕流浪狗和没有狗证的狗时，杨女士提出要送走张二狗，理由是张二狗曾经咬伤过人。是的，张二狗咬过人，那是半年前的事，楼下王奶奶领着小孙子来做客，小孙子拿扫帚打张二狗，还抢它的玩具，愤怒的张二狗一口咬在他腿上。王奶奶嚷嚷着要打死张二狗，我把她撵了出去。
我不同意，“张二狗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杨女士指着我愤愤地说，“你跟狗过一辈子吧！”
“正有此意！”我淡淡地笑着，“狗多好啊，比人忠诚，认定一个主人就是一辈子，不像有的人……”
杨女士甩了我一个耳光，愣了一下，转身回房间。我听见她在啜泣。此后，杨女士再没提过送走张二狗。
对张二狗，我始终有些担忧。这担忧不是因张二狗本身，而是因为捕捉流浪狗和没有狗证的狗的行动——张二狗不是流浪狗，但它没有狗证。在别人那儿，张二狗没有名字。老早我就想给张二狗办狗证，可它不配合——它胆子特别小，怕见生人，容易应激。从收养张二狗起，我没带它出过几次门，就是这个原因。
今天是周末，我计划下周二绑着张二狗去办狗证，给它身份，避免它因为没有身份而被这场行动波及。
2.
我上着班呢，杨女士突然来了电话。
张二狗被抓走了！这是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我头皮发麻，拎着包飞奔出了公司。出租车上，我问杨女士。杨女士淡淡地说，“有人举报张二狗扰民，人家来调解，知道张二狗没有狗证后，就让抓狗大队派人来把它抓走了。”杨女士不着急，也不难受。
“你怎么不拦着呢！”我很生气，冲杨女士吼。
杨女士对我的语气不满，“我为什么要拦？”
“他们要抓张二狗，你竟然不拦着？”我吼道。
杨女士大喝，“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愤愤地挂掉了电话。冷静下来后，我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重。杨女士没拦是正常的，因为她本身就不喜欢张二狗，巴不得把张二狗弄走；而且，抓狗大队执法，她也不能拦，要不就是妨碍公务，麻烦大了。
走到一半，我让出租车师傅停车，走向城中心的公园。我不想回家跟杨女士争吵，我也不想去追究是谁举报张二狗扰民的——张二狗不爱动，一向很安静——我现在只想静下心来，想办法把张二狗弄出来。
我不能失去张二狗。两年前收养它，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恶心杨女士——她怕狗，小时候被狗撵过；一段时间后，我才彻底接受张二狗，真正地把它当成亲人。
我把手机关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个小时，终于想起一个人，我的高中同学，他能帮到我。据说，他在公安局工作。我很快联系上同学，请他帮忙把张二狗捞出来，他没有当场答应，说，“我先问问。”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缠着他，“你一定要帮我。”我不放心，怕他不肯出力，又说，“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的事。”他说，“你等我消息吧。”
我真怕他敷衍我。好在，他很快给我回了电话。他带来一个坏消息，打破了我的期待，加剧了我的悲伤。他说，“这事儿不好办，几天前那个被狗咬伤的小女孩，你还有印象吧？她是我们单位领导的孙女！”
看来，这场整治行动，有公有私，甚至出于报复。这种情况下，想捞张二狗出来，简直难于登天。我绝望了，我幻想着张二狗的境地，它会挨打吗？它的下场是怎样？它……会被杀死吗？我抱着膝盖哭出声来。
对张二狗“出狱”，我已不抱期望，如今，我只剩一点小小的要求，见张二狗最后一面。高中同学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们约定下周一去找张二狗。在这之前，高中同学承诺会跟抓狗大队沟通，确保张二狗没事。
3.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见到了张二狗。它满身伤痕，跟几只大型的狗一起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张二狗眼巴巴地看着我，习惯性地摇尾巴，用爪子扒钢筋。
张二狗呜咽着，像个委屈的孩子。有条罗威纳冲我们发出低吼，伸出獠牙，护主的张二狗咬它的尾巴。罗威纳和张二狗打了起来，其他的狗也凑热闹。张二狗个头小，又没有经验，被咬得鲜血淋漓，不停嚎叫。
我边哭边抄起一根棍子，狠狠地砸在另外几只狗的身上，“不准咬张二狗，滚开，你们这些坏家伙！”
高中同学没阻拦，我发泄一阵后，他才说，“好了，好了，见也见到了，走吧。”我看着张二狗，不愿挪步，同学怕我伤心过度，强行将我拽出关狗的院子。
我抹抹眼泪，恳求高中同学，“只要你帮我把张二狗救出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不能没有它。”高中同学为难地说，“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
我的膝盖慢慢开始弯曲。我想跪在高中同学面前，直到他答应帮我救张二狗。我最讨厌道德绑架，可我没办法，为了保住张二狗，我只能这样做。我的膝盖还没着地，高中同学便把我拽了起来，震惊地看着我。
“小琳，你们在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叫我乳名。我回头，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他的脸是那么的熟悉，令我愣住了。我认出了面前的男人，他也姓杨，曾经是我爸的好朋友。
我忍住泪水，恶狠狠地瞪了老杨一眼，转身就走。我听见老杨在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理会，我甚至忘记自己是来救张二狗的了。我快步离开了公安局大院。
当天晚上，我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高中同学打的，另一个是抓狗大队打的。他们说的是一件事——让我抽空去接张二狗。高中同学在电话里埋怨我，“你认识我们一把手，打个电话就能办，折腾我干嘛！”
我不知道老杨在公安局，即便知道，我也不会求他。我爱张二狗，但我不会为了张二狗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去接张二狗那天，老杨抽空见了我一面。我不想见老杨，但抓狗大队的人说，我必须先去见老杨，不然他们就不放张二狗。为了张二狗，我不得不妥协。
老杨关了办公室的门，坐在沙发上对面，笑着问我，“小琳，你妈妈还好吗？”我顿时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跳起来，喝道，“闭嘴，不准你提她，你不配！”老杨的笑容在我看来，是那么地虚伪，令人作呕。
我十岁时，我爸跟杨女士离了婚，是因为老杨——我偷听到的，杨女士跟老杨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为此，我爸再没有进过家门。我想跟我爸走，可法院把我判给了杨女士。我心里有疙瘩，处处跟杨女士对着干，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拒绝她给我安排的稳定的工作，收养张二狗恶心她，在她生日那天独自出去玩。
我爸离开后，老杨去过我家，被我拎着菜刀吓跑。因为这个，杨女士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从此，我更恨老杨，我甚至叫上我最好的朋友去老杨单位找他麻烦。
老杨脸色难堪，半晌没有吭声。我站起来，犹豫良久，又缓缓坐下，扭头不看老杨。老杨叹了一口气，“小琳，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释然吗？”
“你拆散了我的家，我没办法释然。”我冷冷地说。
老杨苦笑，“拆散你父母的，不是我，是不信任。”老杨想了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听见他说，“有一件事，你可能还蒙在鼓里，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其实，搞外遇的人是你爸。”
我愣了一下，接着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放屁！”
老杨的脸上没有表情，他说，“我没有骗你。你回忆一下，你爸跟你妈离婚后，是不是很快又娶了一个女人，那个人还是你妈的好朋友，你应该还有印象。”
老杨说的是实话，我爸离婚不到一个月，就娶了李阿姨。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是杨女士先“出轨”。那时候，我只愿意相信自己以为的真相。
我爸不断给我洗脑，说杨女士坏话，以至于我误解了她，想尽办法跟她对着干。十多年过去了，我才想明白这回事。这真相我一时难以接受，心里乱糟糟的。
4.
在老杨的帮助下，我把张二狗接了出来。
张二狗往我怀里拱，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很是激动。若是以前，我一定会很开心，但那天我没有。我整个人陷入迷茫与悔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受害者——杨女士。于是，我躲了起来，以公司安排出差为借口。
休完十天的年假后，我带着张二狗回到了家。
屋里空荡荡的，杨女士不在家，我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些失落。我打开冰箱，在最底层取出一包饺子，准备煮几个解馋。羊肉馅的饺子，杨女士亲手包的，她知道我爱吃，包了很多，能吃上整整一周。
我吃完饺子，在长途跋涉产生的疲倦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响起开锁声，杨女士拎着包走了进来。
杨女士边走向睡眼惺忪的我边说，“懒鬼，吃完饭，连碗筷都不收拾。”说着，杨女士端着盛饺子的盘子和筷子钻进厨房，片刻后，水声响起……阳光斜斜地洒在杨女士的肩膀上，我抬头看见了斑白的发丝。
我倚在厨房的推拉门旁，小声地说，“谢谢。”
杨女士愣了一下，扭头问，“你说什么？”
我连忙摇头，“没什么。”
杨女士没说什么，但我看到玻璃里的她在微笑。
……
我从未给杨女士庆祝过生日，但我记得那个日子，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我打算为杨女士筹备生日，以此来缓解甚至抹去我和她之间的嫌隙。嫌隙由我一手造成，而杨女士始终没变，是称职的母亲。我怨她恨她报复她，而她爱我护我，一直关心我。
我误解了杨女士，整整十四年，我很惭愧。
杨女士生日那天的早上，我一如此前许多次一样，大清早就出了门。不过，这次，我没有逃避。我要去为杨女士准备一份惊喜。上个月，我和杨女士出来逛街，进了南街的珠宝店，杨女士看上一个手镯，价格略贵，差不多是我半年的工资，所以她没舍得买。
买了手镯，我在城里瞎逛，拖时间，让杨女士以为我又出去玩了。快到饭点的时候，我才往家的方向走。
隔着门，我听见杨女士在跟张二狗玩耍。杨女士笑着说，“傻狗，去，把球捡回来。”张二狗的脚步声响了。“嗯，真乖！”它可能把球吐到杨女士手上了。
杨女士转性了？以前她最讨厌张二狗了。
我用钥匙开了门。杨女士看到我，怔了一下，脸开始红，并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累，还热，我想睡觉。”我故意板着脸。
杨女士“哦”了一声，边走向厨房边说，“你去躺会儿吧，我做饭了，一会儿做好了，再叫你起来吃。”
我连忙叫住她，“别做了，咱们出去吃呗！”
杨女士漫不经心地问，“干嘛要出去吃？”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等着看杨女士的反应，她会故作矜持还是大方承认？都没有，杨女士的眼神里只有迷茫，似乎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真笨。”我忍不住摊牌，“今天是你生日呀！”
杨女士顿了一下，憔悴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铺垫得差不多了，我从茶几上抓起装手镯的袋子递给杨女士，得意洋洋地说，“瞅瞅，专门给你买的。”
“是什么？”杨女士拆开包装，看到手镯时，惊讶到捂上了嘴。这瞬间，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光特别好看，我上次看见这种光，是在我高二时拿了全校第一名。
杨女士小心翼翼地把手镯放回盒子里，埋怨我，“你这孩子，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有点钱就乱花！”
“抱抱。”我鼓起勇气说。
杨女士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什么？”
我大大方方承认，“妈妈，我要抱抱。”
我妈眼里闪烁着泪花，我的情绪也绷不住了。我们抱在一起哭，相互安慰对方，为对方擦眼泪。印象中，自她和我爸离婚后，我们就没有这么亲密过了。
“汪！”张二狗叫了一声，跑过来搂着我的小腿。
“怎么了？”我扭头看着张二狗。我妈说，“张二狗也想要抱抱啊。”我们都被我妈的话逗笑了。
我妈进房间平复心情后，我蹲下来搂着张二狗，抚摸它的小脑袋，“嘿，傻狗，你真是功臣呀！晚上给你加餐！”是的，张二狗是大功臣，要不是它被抓走，我也不会阴差阳错地遇上老杨，听他复述当年的事，找到真相，最后与我妈“重归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