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槐花落了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甚至能听到脚下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位环卫工正挥动扫帚，把散落的槐花归拢成一堆堆。看得出，这是个条理清晰的人，那一堆堆槐花，排列有序，大小也差不多。

手臂的挥动，幅度的大小，脚步的挪移，身体的倾斜，一切是那么规律、协调。晨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摇曳出一幅动感美图。

近前，才看清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左腿微跛，行动却不见迟缓。他沉浸在自己的专注里，以至于我招呼了两声，他才全然惊觉，停下扫帚，有些歉意地点点头：“好，好，耳朵背了，没听见。” 浸满汗珠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眼神却清晰明亮。

“歇会儿吧老人家，扫了这么多。”看着他后背洇湿的汗迹，看着路面上蜿蜒的槐花长队，我提高了嗓音。

或许因为陌生，或许不愿放下活计，只片刻，扫帚又挥动起来。

“槐花落了这么多，活比平时多了不少吧。““是这个季节啊。”他一边扫，一边很平淡地回着我的话。

“活多了工资会高一些吗？”显然，他没有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多吗？也不多。再说多就多干点呗，和工资有什么关系？”说完，他扭头看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人老了，也干不了多少，什么钱啊钱的，有事干就挺好的。”说罢，不再说话，继续向前。

这话出自腿脚不便的老人之口，让我意外，脸上也微微发热。看到满地的槐花，看到一大早就忙碌的身影，看到他清晨便被汗水洇湿的工作服，我习惯性地想到这些环卫工的不易，更想当然觉得报酬是不是应该再多一些。

我并非存心可怜他，只是惯有的悲悯之心使然，几句对话，老人的境界豁然显露——对劳作本身的珍视，远胜于报酬多寡。让我刮目相看，心生敬佩。

没有慷慨激昂，亦无华丽辞藻，却正是这普通人发自内心的平凡话语，这习以为常本应如此的认知与态度，更具直抵人心的力量，无声地映照着人性深处的美善。

正要离开，一辆车悄然停在路边。下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手提一只圆桶状的小饭盒。我心头一动——这不是本地丝网行业的一位知名企业家吗。

“李经理，您这是？”我上前招呼。

“哦，是我爸。”他朝老人背影努努嘴，声音压得很低，“这几天胃口不好，吃得少。劝他歇两天，犟得很，不肯听。刚沏了碗蛋白粉，趁热送来。”

老人似有察觉，缓缓转身。看到儿子，沟壑纵横的脸上，专注的神情如冰雪消融，瞬间化作春日暖阳般的柔和。

“爸，歇会儿，趁热喝了。”李经理快步上前，递过饭盒。

老人没说话，嘴角却微微牵动了一下。他习惯性地在衣角上仔细擦了擦手，才伸出双手接过圆桶。揭开盖，热气氤氲，模糊了汗湿的眉眼。他低下头，小口小口啜饮着，喉结轻轻滚动，氤氲的热气濡湿了他低垂的眼睫。

李经理站在一旁，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那眼神里没有一丝老板的痕迹，只有儿子看着父亲时才有的温润与沉静。

片刻，老人喝完，把空桶递还，用手背抹了下嘴，朝儿子点了点头，便又转过身，重新握紧了扫帚。那微跛的身影，再次融入了摇曳的光影和簌簌的落花声中。

劝不动，”李经理转向我，无奈中带着理解，“一辈子做惯了，闲不住。身体要紧的话也听不进去，随他吧，有点事做，他精神头反而足些。”或许看出我的疑惑，未等我开口，李经理又主动和我说道：“

“是啊，一辈子做惯了，歇不下去啊。”我深深点头，“但还是嘱咐老人家别累着。”

其实无需解释，此刻的我非常明白。想起我那八十多岁还执意赶集卖菜籽的爷爷，那份对劳作的执着何其相似。记得有次他打听到保定菜籽好又便宜，瞒着家人坐车去买，结果年纪大了坐过站，竟到了北京，心疼的是他一整天连午饭都没舍得吃。”

而今，到了退休年龄的我，不也依旧在熟悉的忙碌里寻找着日子的锚点吗？总觉得唯有如此，筋骨才舒展，心里才踏实，日子才过得有滋味。

“有时间再歇着，我得去公司，今天还有两个箱要装。”李经理匆匆告辞。

老人继续清扫着槐花，每一步都踏得那么坚实有力。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他那略显疲惫却坚韧如老槐根系的背影，心中暖流暗涌。

在这个步履匆匆的世间，扫街老人用他微跛却坚定的步伐，丈量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与价值。他拂去的岂止是落花？更是人间的浮躁与喧嚣，留下的是对生活最本真的安然与执着。这份“有事干就挺好”的平常心，这份对劳作近乎虔诚的投入，不正是许多像他、像我爷爷、甚至未来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内心深处对生命意义最朴素的诠释吗？劳动，赋予岁月重量；专注，让平凡的日子生出光来。

晨风从街口吹来，槐花如细雨纷纷扬扬，洒落在老人家头顶、肩头、衣角，黄白相间的身影在摇曳的晨光中不停地晃动着，一下，又一下，执着地拂拭着属于他的方寸人间。

槐香清冽，沁入肺腑。我不由想起那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或许，这位环卫工人的世界，就在这一帚一扫的方圆之间，由日复一日的专注和倔犟构成，简单，却自有其沉甸甸且不可替代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