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听说揪子有病住院,本想去看看他,孰料马上有人说他是害的假病,为躲避银行或者外面的欠账云云。迟疑了一番,竟没有成行。
后来见人就问,答者不少,明快的廖廖。都支吾说不知道不清楚。我有点恼,难道因为他是村长,就这样含糊其辞、不便直说吗?
忽然有一天听说他出院了,坐着轮椅。我又一惊,认为可能病差不多好了。又想,这坐轮椅的行为不会如赵本山的《卖拐》,暗藏玄机吧?
上上周日,清晨,摸住手机,见到有人留言,说揪子已于前一天,也即七月二十二日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离世。很是震惊。我在老家,离他不足千米,竟然不知消息。倘若得知,一定去见上一面的。
留言者把揪子的儿子海涛写的悼词发给了我。我看了,如学生文章,官样套话。可能海涛少小离家,隔膜申洼,年纪轻浅,还不能深懂父爱吧!总之一点也不动人。当时我想动笔,奈何痛填心胸,何况未征得他家人同意。散发悲伤,是否让逝者不安生者更悲呢?就想作罢,算了。
十一点多赶往杨树下,他的超市门已紧闭。我想买点东西,或者随一份礼,到他灵前站站,看看,谁知到羊娃商店买东西时,红恩告诉我人已埋了。心一下子凉到极点,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啊!天大热,五黄六月,他的家人将他早埋,入土为安,也在情理之中……
揪子揪子,性子太急,竟不等我,让我心如揪。我坐在杨树下高处的一棵洋槐树下,揪子一生的片段都活了过来。
揪子他爹收猪杀猪,死得早。他死时,揪子和他三哥成子都还没有成家。揪子操父之业,走乡串村收猪,送到磁涧杀房,赚些花销。后来,政策松动,他和木子俩人合伙,在杨树下岭上盖了一间小房子,自己杀猪,一边供应乡亲,一边往洛阳送肉。再后来,他以此为基础,扩大了门面,办起了代销点,卖生活用品。后来越搞越大,成了不小规模的超市,从南李村到磁涧街这一段,属得上第一家了。
揪子为人,让乡亲敬叹。那时,在贫穷的乡村,不赊账是做不成生意的。去买东西的,十人九赊。进入商店,拿起东西,一声“记上账啊”,就匆匆而去了。我记得揪子厚厚的账簿有好几本。不但本村赊,赵洼,东皇,黄洼,李子沟的人来,也赊。这一赊时间可不会短,半年、一年是常有之事,甚至几年的也有。有的人在急,有了钱赶紧打发账。有的人大大咧咧,是需要催促才还账的。期间揪子一定催过不少人,他们还一笔揪子就销一笔。有人刚刚清了上边账,又开始赊欠下来的东西了。揪子笑着说,这是永远不清账,永远有联系。
三里五村的人从来没有怀疑过揪子的账目,他那一支笔,大家都放心。有贫寒的父母亲带孩子去买东西,孩子的眼睛不停地看着货架,揪子随手抓几个糖塞过去:“给乖,拿着去学吧!”孩子双眼放光,怯怯地接住,告别父母走向钟声将响的教室。
开药铺的医生过年了,会在腊月二十九这天挨家挨户讨账,揪子从来没有上门要过账。听说几个独居老人过世时,账还没还,有的甚至从买东西开始到最后一次也没打发过钱。揪子把那账用笔一拉,说算了,他不是有钱不清账,是没钱清账……
父亲曾多次告诉我,揪子这人,皮厚,做生意实际是做人,他的生意在这东西大岭几十里无人能及,实在是他把人做端正了。
他起初起早摸黑去关林进货,后来那批发商对他大加赞赏,汽车直接送来,货卖完再收款。这些年,人手头活了赊账基本绝迹。他还卖农具,化肥,石棉瓦,五金小家电,品种越来越齐全了,价钱总要比别家的稍低,他的店总是人们购物的首选。
不知道揪子后来怎么想起当了村长,他的为人让他高票当选,连任有两、三届吧!我们村小人贫,他不可能拿钱去买选票,别处的丑闻在申洼村不会有的。他当村长,建校修路打井,我认为都是分内之事,不必大加歌颂。只是这十多年村长经历,他自己完全心安无愧,夜半不叹息吗?
五年前他找过我,为了村里的修路。这两年,他们搞扶贫搬迁,工地已经有了苗头,哪料到关键时刻他倒下了。
昨天,我回去。听说在建工程的工人听说揪子不在了,立刻撤离了工地,怕账要不出来。又听说,他为村里办事时以集体名义借了某个比较殷实的村民的钱,人家听说他病重就堵了他超市的门,最后村委、支部出来拦下账才了事。还听说,他费尽周折把毕业多年在青海无所事事的儿子海涛弄回来,终于安排在县里某单位,他一不在,海涛马上就被打发回来了。我听后,脊背发凉,人情如纸,难道乡邻情意比纸还薄吗?我没有一件件落实。倘若是真,揪子在世时,多少人欠他的账,他刚闭眼,坟上新土未合,草还没有生根,就被堵门要账,这是讽刺吗?是好人不得好报吗?会让多少人心寒呢?多少年后,人们会怎样念叨揪子,评说世事呢?
申洼小学正放假,寂无一人。学校的牌子,发着空茫刺眼的光。我的母校我的启蒙地啊,我的老师、同学、乡亲啊,我离开它三十多年,它没有走出我心头一天。撤校并点,学校人越来越少,它背后的八里山回望依依。我曾设想,到时候和揪子商量,与乡亲们合议,把我城里的学堂搬回来,设在学校,绿水青山伴远处的学童,高考、中考在乡间清气里展开,这里走出几个名牌大学生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这念头,是否得沉淀一下呢?
宏岭的灶屋已经炊烟升起,淑君的鸡蛋饼摊好了吧!我去他那吃饭吧,就着咸菜、面片,谈谈揪子,算是怀念。
有八里山在眼前在胸中,我不致过多悲伤。宏岭离山头不过百米,我站在他院里思绪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