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雕刻精细的玉石,温温润润】
草原一望无际,程凌的辫子随着马背起伏,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洛启,笑声如同银铃洒落:“洛启哥哥,再不快点你可要输了。”
洛启嘴里叼着半根野草冲她扬了扬手,从小和她赛马,他都没有赢过,不是赢不了,只是想看她眼睛弯弯的笑颜。
他不紧不慢地追上去,程凌却拉住了缰绳,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躺在草地上的人。
他穿一袭白衣广袖,明显是越国的人,程凌正犹豫着要不要拉起他,却被洛启伸手拦住:“如今两国势如水火,你想触怒可汗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还是上前费力把他抱上马背:“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洛启叹了口气,看着落日熔金的夕阳,最终还是默默牵马跟在身后。
程凌是晋国的公主,可汗最宠她,因此出乎意料没有审问来人,就直接把他交给了程凌。
程凌让他住进了最好的毡房,有时候趴在床头看他的眉眼,一看就是很久,和蒙古人的粗犷不同,他更像是雕刻精细的玉石,温温润润。
他刚刚睁开眼睛,便牢牢握住了程凌的手腕:“你是谁?”
这可把刚刚还在仔细端详他的程凌吓了一跳,好像被抓到做错事的小孩,她情急之下拍开他的手:“喂,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说你要怎么谢我?”
“以身相许怎么样?”他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看着少女局促不安的样子,突然轻笑了一声。
程凌的脸更红了,鼓起腮帮子狠狠踹了床榻一脚,转身要走,却又一次被他拉住了手腕:“别生气,在下慕子渊。”
她在心底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三遍,转过身来却说:“谁要知道你叫什么了?”
洛启照旧叫程凌来赛马,程凌却总是借故不出去,其实就是为了陪慕子渊。
洛启将马鞭甩了甩,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慕子渊在病床上躺了几天,程凌就像朱雀一样在毡房里蹦来蹦去,只有慕子渊讲故事的时候她才会安静下来。
他对她讲越国的故事,讲那些小桥流水,纷扬的桃花和春雨,她趴在桌上,大眼睛眨呀眨,如同天真的小孩。
贰
【有一瞬间的美好,足以令她想到终生】
慕子渊的身体很快好了起来,闲来无事也能拿着树枝比划比划。他教程凌下棋,总嫌她笨,别人是走一步看五步,她是下一步算一步。
“这就是珍珑棋局啊?”程凌盯着眼前的棋盘,棋子已近收官了,黑方圈了大块江山,白方势力衰微,她捏着棋子纠结了近半个时辰:“白方怎么可能赢?”
慕子渊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书卷,随手将一枚白子落在案上,程凌睁大了眼睛,他却淡淡道:“这招叫做自添满,自杀一大块以解放全局。”
她看看棋盘,又看看慕子渊,最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说吧,你们越人,就是这么有心计。”
慕子渊嘴角的笑意凝固在一半,随手打乱了这个棋盘,眼里却闪过一丝的落寞。
程凌带着他逛遍了整个草原,尝过香甜的酥油茶,也看过平静的月牙泉。
有时两个人一起躺在草地上,头顶白云变幻成各种形状,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有一瞬间的美好,足以令她想到终生。
洛启却格外讨厌这个越人,他骑在白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阿凌,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
程凌昂起头张开双手挡在他面前:“子渊才不是那种人呢!”
这话一出口,气得洛启用力一扬马鞭狂奔而去,而慕子渊则望着飞扬的尘土,笑容多少有几分尴尬。
日子便也这般闲逸地过下去,边境大大小小的混战不断,却燃不到这里。
程凌有时也跟他讲讲兵法,甚至还偷来了地图,靠在他肩头,听他纵论天下大事。
那恐怕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整个草原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说要带她去江南看最热闹的灯市,去看南国的花和极东的海,走遍六合八荒。
她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笑声清脆悦耳,颊边泛着微醺的酡红,靠在他的肩头问:“子渊,你喜不喜欢我?”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若我此生只能爱一人,你知道那会是谁。”
程凌从怀中掏出一把木梳:“你们汉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儿孙满堂,这把沉香木梳是小时候别人给我的,现在送给你,娶我那天,我要你用它为我梳头。”
他微微一震,但那份震惊很快消失了。他的眼睛如同新月一般清清亮亮,程凌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也不知道是醉在美酒中,还是醉在那双透澈眼睛里。
慕子渊卷起了散落的地图,将她横身抱起往毡房走去,神色却显得有几分冷峻。
叁
【 我放你走,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程凌睡了好久,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烽火连天,人们惊慌而逃,都在传一件事情,越人的军队已经攻过来了。
她迷迷糊糊走出毡房,有人骑在大马上高喊着“保护公主”,带她往后方逃,直到爬上一个山头,她才气喘吁吁地往下俯视全局。
火把汇成暖黄色的海洋,到处是兵戈相击的声音。
程凌眯着眼睛,发现战马中央统领千军万马的人,赫然便是慕子渊,而洛启则带着另一队人马很快从西南角冲过来,杀意凶猛。
怎么会是这样?
她甩开了身边人的手,牵了一匹马就急急忙忙往下冲去,朔北的风扎得眼睛生疼,不过这样也好,让她不会哭出来。
晋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高大威猛,骨子里带着血性,不久竟占了上风。
慕子渊节节败退,一不留神被人逼下战马,要知道在战场上摔下马背,结局便是马革裹尸了。
锋利的寒刃逼近他的喉头,一骑铁骑却生生撞了进来,绯红色裙裾飞扬,如同暗夜中的花朵,她握紧了慕子渊的手,咬牙将他拉上马背绝尘而去。
周围的人还要再追,洛启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马背后的慕子渊也一言不发,程凌面无表情,只知道一味快马加鞭,许是行得过快了,马蹄被石子绊倒,前蹄往下跪,两个人就一齐摔了出去。
慕子渊去扶她,她却用力将他推倒在地,所有的委屈都在顷刻间汹涌而出,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眼睛被风吹得干涩发烫,而他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了:“慕子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慕子渊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痕,艰难爬起身,眼神坚定:“我从小家破人亡,之所以撑到现在,是因为有未尽之仇,我一定要留着这条命手刃仇人,所以我猜你也一定会放了我。”
程凌扬手想要打他,却定在了半空:“你走吧。”
她吸了吸鼻子,指着越国的方向,不去看他的眼睛:“我放你走,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慕子渊看她的目光写满了心疼,他一瘸一拐地往后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凌儿。”
程凌眼圈一红,背过身去。
他说:“若我此生只能爱一人,你知道那会是谁。”
冷风呼啸而过,那样真诚的眼睛,为这个寒夜平添了几分暖意。
“你又骗我。”
程凌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总是骗我。”
他却自嘲地笑了笑:“我慕子渊从小就是说谎长大的,但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不曾骗过你。”他最后看了她片刻,终于低下头,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程凌用力闭上眼睛,保持着僵直的姿势,直到他的身影远到看不见了,才蹲下来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肆
【他走了以后,你都不会笑了】
洛启打赢了这场保卫战,将士们正围着他灌酒庆功.草原上的情感来得猛烈去得也快,篝火一丛丛点燃,杀伐转瞬便化为了欢欣。
只有程凌拖着疲惫的步伐,失魂落魄回到营地,洛启看到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酒坛疾走过来:“阿凌,我早就说过他不是好人……”
他看到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扳过她的肩膀冲她说:“忘了他吧,走自己的路。”
程凌笑得好难看,但是她怕不这么笑会哭出来。
忘了他?那么多情真意切的日日夜夜,说忘就忘,谈何容易?但她说得却是:“放心吧,我没事。”
从此以后,洛启就再也没见她笑过。她有时会失神,躺在草地上看白云一看就是很久。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周围全是慕子渊的影子,他冲她笑,对她说话。
夜晚的月牙泉静谧非常,洛启顺势坐在程凌的左边,他将手中的一束格桑花递给她。
“阿凌,我很笨,性子粗,不会像慕子渊一样说那些漂亮话,但我真的,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他说着,看了眼她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嫁给我?”
正在发愣的程凌猛然回过神来,她手足无措地连连摆手:“可是,我……”
“我知道你就是忘不了慕子渊,他有什么好?阿凌,你看他走了以后,你都不会笑了!”
是啊,有些人你就是说不出什么好,却偏偏忘不掉,一见子渊误终生,不见子渊终生误,一见到他,就注定要输掉这一辈子的。
一念及此,她就浑身发颤,连声音都带着哽咽:“洛启哥哥,我好想去见他,哪怕最后一面,见他一面我就走。”
洛启还想阻拦,但那些话就像鱼嘴里吐出的泡泡,还没碰到水面就破碎了。
他了解程凌的性格,也不是不知道慕子渊对她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她终归是要走的,她自己的心结,只能靠她自己去解。
洛启捏紧了拳头,最终深吸一口气:“那就去吧,我帮你跟可汗讲。”
程凌慢慢抬起眼睛看他,泪水终于一点点浸湿了眼眶。
“你可一定要记得回来,我们还在草原上跑马论剑,一定赢你!”他强逼着自己笑,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晶晶亮亮。
程凌,累了就回来吧,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的。
程凌用袖子抹掉了眼泪,用力点点头。
月牙泉倒映着弯弯的月牙,他们一言不发,听风声好像流水一般浸没脚踝,一直坐到了天亮。
程凌骑马一路南下,她终于看到了他口中的江南。小桥流水,花红柳绿,在草长莺飞的时节连春雨都下得缠绵,丝丝缕缕牵扯住你的心。比起朔北刀子般的寒风和最烈的酒,这里的一切都太精致了,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她一路探听慕子渊的消息,才知道他是越国的名将,就住在不远的将军府。
该怎么形容慕子渊看到她的情形呢?他先是惊喜,热度却一寸寸冷下来,最终变成一种深深的忧虑:“为什么要来越国?”
程凌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他心中一暖,忍不住将她拥在怀里:“做我的夫人,好不好?”
许是这样的温暖太强大了,她分明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最终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伍
【 你会走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程凌成了将军夫人,那一晚在镜前,他看着慕子渊握着那把沉香木梳,仔细梳理着她的头发:“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他的神色有几分迷离:“凌儿,若有天我离开你了,你会不会怪我?”
她抬头看他的眼睛:“你逃不掉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找到你。”
窗外是花灯纱帐,喜字红烛,倒映着这一双璧人互相依偎的影子。
慕子渊很忙的,处处与朝堂中人擀旋。
程凌每晚提一盏琉璃箔珠灯在门前等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直到看到他向自己走来,才会心一笑迎上去。
她不再梳细细的辫子,而是将发髻端庄地盘起来。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好像什么都变了,总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空空落落的。
在慕子渊不在的时候,她会独自一人靠着窗台看天空,想象那片广袤的草原和飞舞的雄鹰,还有一个叫洛启的人,他说在他等她回来。
将军府如同深宫一般,精致的亭台楼阁一眼就能望到底,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没有人懂她的心事:“子渊,我们什么时候去浪迹天涯?”
他放下手中的杯盏,轻叹一声:“快了,就快了。”但那样的语气,总不能让人信服的。
程凌是一个叛国的公主,那些责任随着岁月压得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近来她时常梦见晋国的事情,她骑着白马,洛启在身后策马扬鞭,草原上开满了格桑花。他们嬉笑着打闹着,洒下一路欢声笑语,她却突然变了颜色,掏出一把短刀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她倏然惊醒,身上被冷汗浸透了,穿着单衣就往外跑。
“凌儿,你怎么了?”慕子渊拿了挂在架子上的狐皮大氅追上前去,外面雪花细细小小地落下,寒风逼人。
她却丝毫没有感到冷的样子:“我背叛了国家,辜负了洛启,子渊,在这世上,我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在萧索的寒风中,她流着泪一步步往后退:“可我总觉得你也会离开我的!你会走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小心——”慕子渊的话音未落,她一脚踩空,便顺着栏杆跌入湖底,砸碎了湖面结的薄冰。
冷,刺骨的冷,她睁着眼睛缓慢下坠,看到的却是草原的蓝天,和洁白的羊群。
接着又听到一声落水的声音,有人拖着她往上游去,仿佛冰冷海洋里最后的温暖。
程凌睁开眼睛,看到慕子渊守在床边。他像是病了,弯着腰咳嗽,脸色苍白,直到看到她醒来,才长吁一口气。
程凌知道,那天跳下水救她的人,一定是慕子渊,那样冷的冬天,为了救自己,他连命都不要了。
她伸出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什么话都不需要说,就在这一派寂静里,长久凝视。
陆
【整整三年,他又骗了她】
战报频传,连城的烽火烧红了天际。洛启率领的将士一路攻来,兵临城下。
慕子渊在军营里挥毫泼墨,制定了详细的作战策略,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冲在座的各位点头:“晋人虽强,却只是逞一时匹夫之勇,按这套方案行事,定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门外偷听的程凌突然破门而入,慕子渊使了个眼色,议事的将领们便鱼贯离开,他清了清嗓子:“凌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能不能放过他?”程凌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为了你背弃了我的国家,你说好了,也为我放弃这皇权相位,浪迹天涯。”
“我什么都可以依你。”他抽出了双手:“唯有这件事,不行。”
“可是为什么?”程凌叫住就要离开的慕子渊。
慕子渊的身形顿了顿,雪花从门口扑来,扬起他的袍子,他的眼睛里第一次透着死灰的色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说了一句程凌听不懂的话。有些事我一定要做,而你不必要懂。
程凌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咬牙将桌上的一纸书卷偷偷收入袖中,对不起子渊,当初你利用我取得了晋国的地图,如今我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洛启哥哥去送死。
战争愈演愈烈,越国节节败退,晋人好像算准了他们每一步作战计划,看似精心部署的安排,都像是自置死地。
洛启包围了城头,兵戈之声四起,鲜血挥洒,在肃杀的寒冬里,好像泼了墨的丹青写意。
他将长刀刺入敌人的心脏,然后奋力拔出,冲着城头大喊:“叫慕子渊出来,让他放了阿凌!”
城楼上的慕子渊将茶盏摔在地上:“凌儿,是你将军情暗地里转送给洛启对不对?”
他看着程凌躲闪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愠怒:“你知不知道这一仗有多重要?”
“是,是重要。”程凌也被他勾起了火气:“那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洛启他们去死吗?我想陪你四海为家,可你呢?你要的不过是这声誉名望,荣华富贵!”
她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扭住了胳膊,冰冷的寒锋抵在她的咽喉,他推着她慢慢走到城头,声音比漫天风雪还要冰冷:“晋公主程凌在此,谁敢妄动?”
程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觉得好可笑,她跟在他身边三年,整整三年,她为他近乎付出了一切,可到头来他却用她的性命要挟晋人退兵。
他又骗了她,那些柔情蜜语是为了麻醉她的心,甚至他跳下冰河去救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她是他手中最后的王牌。
心好冷,风从袖口灌进她的身体,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洛启咬了咬牙,一伸手,将长刀平举在胸前,然后铿然落地。
“不要……”程凌像是要把整个心肺都喊出来,她眼睁睁看着几柄长剑刺入洛启的身体,好像戳穿毫无生命的稻草人。
洛启身上像刺猬一样扎着好几把长剑,原来痛到极致,大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反而有一种麻木的快感。
他想起小时候和程凌一起赛马的日子,他为她摘格桑花,别在她的耳后,多美呢,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一步步走到这个这个局面的?
他看着程凌的眼睛,她像在哭,他好想为她擦干眼泪啊,但连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做不了。
洛启仰天长笑,一滴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然后直直倒在雪地里,再没有动弹。
柒
【 爱或恨都难为,去留都狼狈】
程凌突然想起他对她说:“你可一定要记得回来,我们还在草原上跑马论剑,一定赢你!”
厮杀声,哭叫声,呐喊声,好像刹时间远去了,程凌大喊着要冲向洛启,却被慕子渊牢牢控住,她用力咬在他的手背,渗出嫣红的血迹,这才挣脱了他的怀抱。
他看着她,神色哀戚,分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最终却抠着喉咙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程凌头发蓬乱,满面泪痕,她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看着慕子渊。
“我真是傻,竟然被同一个人,骗了两次!我早该明白,从你教我下棋的时候就该明白,你是冷面的棋手,而我呢?只是被你玩转在手心里的一颗棋子对不对!”
她引出袖子里匕首狠狠刺向他的心口,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半截死木头,可她怎么样都刺不下去,有些人,你一见到,就注定要输一辈子。
手中匕首哐当落地,她双手攥住他的衣领,眼睛仿佛两颗蒙尘的珠子:“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对不对?下棋的人,怎么会爱上自己的棋子呢?”
慕子渊低垂眼帘,想去碰她却被她迅速地闪开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城楼下走去,似乎和他多呆一分钟都觉得恶心。
这样最好了,再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不在她的身边。
他望着城楼下绵延的战场,箭雨飞扬,各色的旗帜倒下又竖起,士兵们踩着鲜血与尸体往上爬。
其实他也不过是这乱世里的一颗棋子罢了,棋子,又怎么能爱上另一颗棋子呢?
他张开嘴无声地笑了笑,轻声说:“若我此生只能爱一人,你知道,那会是谁。”
程凌听到了,没有片刻停留。
程凌在冰天雪地里葬了洛启,她立了一个小小的碑记,上面写着:兄洛启之墓。
曾陪伴她一起长大的最要好的伙伴,最终却还是因她而死。
她在这个小小的坟堆前跪了好久,这天地之大,竟再也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所。
爱或恨都难为,去留都狼狈,真不过一场春秋大梦。
她冷冷一笑,大雪鹅毛般落下,她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场大雪悄无声息地埋葬。
程凌不知道的是,一场惊天大局,自此才算是拉开了序幕。
捌
【珍珑棋局,死间计划】
慕子渊在下棋,他尽量凝神聚气,使自己的心神安定下来。和洛启的战争最终是他取得了胜利,越王大喜,一惯深居简出的他竟然破格准许了慕子渊的觐见。
门外传来通报,慕子渊这才放下棋子,用手帕擦了擦双手,仰首进殿面圣,他面无表情,眼睛仿佛一汪幽深的泉水,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殿恢弘雄伟,金碧辉煌。越王看着半跪着的慕子渊眯起狐狸般的眼睛,“听说你也曾是晋国人,从小却在越国长大,多亏了越国对你的栽培,才让你能称王拜相,可你别忘记,你今天的地位荣华,都是谁赐给你的。”
“圣上大恩,没齿难忘。”慕子渊的嘴角斜挑着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大恩难报,不如杀之。”他猝然抬眼,一跃而起,袖中的长剑如同毒蛇一般向越王袭去,大蓬的鲜血喷涌而出,仿佛古老传说里带着腥气的图腾。
“护……护驾!”旁边的太监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御前侍卫这才包围了小小的殿堂。
周围的人潮水般涌来,慕子渊挥舞着长剑,血雨拼杀,每走一步都要流血,尽管伤痕累累,仍是一步步坚定地往门外走去。
此时的慕子渊犹如一条恶龙,无数侍卫的尸体横陈在殿上,一个侍卫将长矛戳中了他的膝盖,他挥剑斩断对方的咽喉,然后,拖着这条腿往外走。
越来越多的长矛刺中他,他跪在地上,身上挂满了血窟窿,却仍是睁圆了眼睛,拼着一口气往门口爬去,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照道理他早该死去了,难道他真的是杀不死的怪物?
侍卫们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动他,他又往前爬了几步,头终于垂了下去,手紧紧攥着怀里的什么东西,笑着闭上了眼睛。
是用尽了全部力量的人生啊!
大胆的侍卫上前检查他的尸体,他一直紧紧攥着的,竟然只是一把普通的沉香木梳,浸透了他的鲜血。
没有人会知道,他那样不要命地往前爬,不过是因为在门外看到了一个女子虚幻的侧影。
甚至连程凌也不知道,早在她认识他以前,他就已经见过她了。
那时他住在晋国的边境,原本和和美美的一个小家庭,却因为越人的铁蹄化为乌有。全家人都被杀死了,他从娘亲的尸体底下爬出来,告诉自己一定要报仇,哪怕报完仇就死掉。
慕子渊后来由于机缘巧合被可汗收留了,知道了他的情况,把他送往越国,做一颗潜伏的棋子,以“杀越王”为目的收官。
之前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过是为了赢得越王的信任,包括洛启之死也是计算在内的,不过是为了得到一个刺杀他的机会。
在启动这个“死间计划”之前,慕子渊偶然碰到了可汗的小女儿,他将他母亲的木梳赠给她,对她说:“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儿孙满堂。你以后让你夫君用这把梳子为你梳头,一辈子都会幸福和乐。”
这人世平凡的温暖于他而言是不可得了,但至少,可以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
他踏上了前往越国的马车,却深深记住了小女孩开心的笑靥。
玖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程凌在茶馆里听说了慕子渊的死讯,好像被一双大手捏紧了心脏,流出猩红色的汁液。她这才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拼凑出零星的真相。
难怪他明明窃取了地图,奇袭计划却还是被洛启击败;难怪他一定要打赢与洛启的这一仗,以取得越王绝对的信任;难怪他的眉眼里总透着阴翳,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看清了结局。
很早之前他就曾随意落子淡淡对她说:“这招叫做自添满,自杀一大块以解放全局。”
他过这一生,不过是为了赴一个必死之约。
谎言落地生根,枝蔓陈杂,却独独避开她身旁一寸。只可惜她明白的,这样迟。
后来她一个人去了乱葬岗,翻了几天几夜才找到他的尸体。她将那具溃烂不堪的尸体火化了,剩下的骨灰装进一个小瓷瓶里,挂在脖子上。
她带着那个瓷瓶走遍了九州八荒,旁人都以为她疯了,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低头自言自语,言笑晏晏。
再后来,越国大乱,党派纷争四起,晋国借此机会一举吞并了越国。
可汗与慕子渊布下的棋局终于收官,而她仍是孤身一人浪迹天涯,去看江南最热闹的灯市,南国的花和极东的海。
她曾对他说:“那我会去找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一定要找到你。”
可如今呢?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慕子渊,我找不到你啊。
在纷乱的十里桃花林里,她像是又看到了慕子渊清俊的面容,他笑着对她说“若我此生只能爱一人,你知道,那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