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掉的目击者

1

齐瑀慢慢睁开眼,后颈还有轻微的刺痛感。他的头昏昏沉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他费力地支起身体,发现右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尖部分被鲜血覆盖了,裸露的部分闪过一道刺眼的寒光。

他下意识地扔掉了匕首,头脑也清醒大半。眼前的景物瞬间清晰起来,他的正前方躺着一个人,胸口一片血红。他认识那个人,是他之前的朋友吴应。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他来找吴应要债,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顺手抄起了柜子上的一把刀,其实只是想吓吓对方,但突然他就没知觉了。

现在,吴应死了,而他手上拿着带血的刀。

齐瑀的大脑空白了约一分钟,然后开始运作。他环视周围,这是吴应的家,茶几翻倒了,一地玻璃碎渣和食物残渣,窗户半开着,薄荷绿的窗帘已经被扯落了一个角。他看过不少刑侦剧,很快明白自己被陷害了,他手上的刀很可能是作案工具,屋里也布满他的指纹。

突然,楼下传来了人声。吴应家在一栋老楼的三楼,只要门没关好,就能够听到楼下的动静。齐瑀竖起耳朵,听见一个女人慌张的声音:“警察同志,三楼出人命了!”

他的心脏一颤,呼吸收紧,他没有时间处理现场了,既然有人故意陷害,想必已做好了证据,他如果束手就擒,那么不太可能翻身。

他立即站起身来,顺带将凶刀也捡了起来。他之前来过吴应家几次,知道这栋老式住宅是一层多户,东西两端都有楼梯,吴应家距离东边楼梯较近,所以他打算从西边楼梯逃走。

但刚一出门他就顿住了,面前站着一个短发女孩,她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后。女孩显然看见了屋里的情形,立刻吓呆了,像一尊惊恐的蜡像。几秒过后,女孩的嘴慢慢张大,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女孩的嘴,另一只手搂住女孩的腰,将她往西边的楼梯拖去。女孩的身体软若烂泥,连挣扎都有气无力。

齐瑀半抱半拖着女孩下了楼,拐进了老楼对面的小巷子里。这条巷子两边的房屋正待拆迁,即使白天也很少有人经过。他一路将女孩拖到小巷尽头一间废弃的报刊亭内,仍紧紧捂住女孩的嘴,压低声音道:“别,别出声,我不是坏人。”

女孩的身体猛烈地抽动着,眼睛里溢出泪水。齐瑀调整了下呼吸,让声音变得温和一些,“你看到的不是真相,我不是坏人。”

女孩仍然抽泣着,眼睛红肿得像兔子。齐瑀举起凶刀,女孩立刻奋力挣扎,嘴里发出呜咽声,他拿刀的手环住女孩的脖子,额头抵住女孩的额头,沉声道:“我没有杀人,但我现在不能放了你,如果你执意要喊,我现在就让你闭嘴。”

女孩慢慢停止了挣扎,呜咽声也变小了,不一会儿,她点了下头。齐瑀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半安慰半威胁道:“我现在放开你,你不要叫,你如果叫,我只能伤害你。”

女孩又颤抖地点了下头,齐瑀的手缓缓地离开女孩的嘴,女孩大口大口呼吸着,身子缩成一团,怯懦地看着齐瑀,“大,大哥,我没,什么,也没看见,你放了我,好不好?”

“你是唯一的目击者,我不能放了你,但我保证,只要你不跑不喊,我不会伤害你。”

“我发誓,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你带着我是个累赘,你放了我吧。”

“我现在跟你说不清楚,但我需要你,你不用说什么没看见,你必须记得你看见了什么,你不要多问,只要你配合,我不会伤害你。”

“大……大哥,我求你,我……”

“行了。”齐瑀显出怒色,“跟我走,只要你配合,我会放了你。”

不等女孩再说,齐瑀粗暴地提起女孩,拿刀抵住她的腰,低喝道:“走!”

两人从报刊亭出来,女孩举目四望,周围十分偏僻,除了偶尔一辆车飞驰而过,一个行人都见不到。女孩抬眼看了下天,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西边的一排灰色矮楼后面。

齐瑀和女孩站在一条马路旁边,路对面是一片荒山,由于地形复杂,之前又发生过泥石流,上面的村庄早已撤走,是一处比较理想的藏身之地。他感觉到女孩的身体还在轻微发抖,想了想,扭头看向马路一端的拐角处,他记得那里有一间小超市。

齐瑀低声道:“我们现在去买点吃的,你不要喊,即使你喊了,你也是人质,逼急了我可能会做出不好的事情。”

女孩默了几秒,点了下头。

齐瑀挟持着女孩挪到小超市门口,超市老板是个中年大叔,正伏在左边的收银台后面看网剧。见女孩没有吵闹,齐瑀拿刀的右手圈住女孩的腰,两人并肩走进了超市。

超市老板没有抬头,表情随着剧情起伏。女孩侧头看了老板一眼,嘴唇动了下,但没有出声。齐瑀松了口气,推着女孩快速钻进货架之间。

“快,挑你想吃的东西。”齐瑀一边伸头看老板的动静,一边催促道。

女孩哆嗦着伸出手,手指极缓地在商品之间来回摩挲,眼睛时不时瞟向超市老板的方向。

“别看了,快!”齐瑀将刀贴近女孩的身体。

女孩抖了下,低头随意拿了几样零食。齐瑀摇摇头,伸手抓了几个面包和两瓶矿泉水。走出货架时,齐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

“老板,算钱。”齐瑀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别扭。

“嗯……”老板拿起扫码枪,扫一样商品,看一眼网剧。

齐瑀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女孩身上,他的身体紧贴着女孩,刀子紧紧抵住女孩的后腰。女孩的目光锁在超市老板的脸上,嘴唇不住地颤抖,似乎随时会发出尖叫。

“滴……滴……”商品似乎被放在了慢速镜头下。

齐瑀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流逝得如此慢,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他握刀的手心已经湿成一片,马上就能滴出水来。

“一共45块8毛,自己拿袋。”老板懒懒道。这时网剧里爆发出女人凄厉的哭喊声,“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老板眉毛一皱,眼含愠怒地看着电脑屏幕。

齐瑀连忙从裤兜里掏出50元钱扔在柜台上,“不用找了。”随即从旁边扯下一个塑料袋,转头对女孩道:“把东西装进袋子里。”

女孩缓缓抬起手,齐瑀将刀子朝里推了推,女孩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很快装好了食物。齐瑀推着女孩往外走去,女孩回头看了老板一眼,微张的嘴仍没发出声音。

超市老板头也不抬,眉毛越皱越深。

重新回到马路边,齐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温言道:“谢谢你。”

女孩愣了下,低头不语。

2

齐瑀之前烦闷的时候来过这片荒山几次,有时抽一支烟,有时跑几圈。他记得半山腰处散落着几间空置的村屋,于是凭着记忆上山寻找落脚处。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山路的能见度也降低,齐瑀心里越发焦急,拖着女孩疾步前行。女孩上气不接下气,满脸胀得通红,几乎是被拖曳着上了山。

疾行了约一小时,齐瑀遇到了一个分岔路,女孩借机瘫坐在地上喘气。齐瑀左顾右盼,西边那条山路两侧树木浓密,有灰白的烟雾弥漫其中,现在是夏季的傍晚,天气晴好,山间不易起雾,这烟雾有些蹊跷,他凝目远眺,缥缈的雾气后面隐约可见建筑的轮廓。

“那边……好像……有房子。”女孩忽然指着东边那条路道。

齐瑀转移目光,果然,东边山路前方的树木间漏出一角青瓦屋檐,很像村屋。夜色马上就要铺上山路,他顾不上探路,扶起女孩奔向那间屋子。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两人发现了一处农家小院,院子的木门没有锁,门边一棵老树已经枯萎,像一具破土而出的骷髅,院内地上堆积了厚厚的尘土和枯枝败叶,一些农具散落在台阶旁,主屋的门也是半开的,里面漆黑一片,看来久无人居住。

齐瑀拉着女孩进了院子,环顾四周,从树下捡起一条绳子,像是拴狗的绳索,他麻利地将女孩的双手捆住,女孩求饶道:“大哥,这地方我也跑不了,能不能别这样。”

齐瑀低着头,手上动作没停,“对不起,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你要是跑了,晚上一个人在山里更危险,所以,委屈你了。”

女孩不再说话,任由齐瑀捆住双手推进屋里。齐瑀将多出来的一截绳子割断,绑住了女孩的双脚,然后将女孩安置在一把椅子上。

做完这些,齐瑀蹲下身子,喘了几口气,感觉急速的心跳正在恢复正常的频率,他抬眼看着女孩,“我现在出去捡些柴生火,你休息一下,一会儿吃点东西。”

女孩顺从地点了点头,黑暗中,齐瑀能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她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他希望女孩能对他有一丝信任,哪怕微弱的一点,因为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帮助他洗冤的人。

齐瑀退出村屋,掩上了门,趁着天还没黑完,他迅速在村屋周围捡了些干柴,进屋之前,他摸了摸外衣的内袋,幸好打火机还在。

屋里的火盆上燃起了火光,屋子里顿时暖了些。齐瑀解开了女孩手上的绳子,递给她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女孩正犹豫着,突然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立马低下头,撕开包装袋,啃了一小口面包。齐瑀轻松了些,嘴角不禁上扬了下。

寂静的夜里,两人默默吃着东西,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

不一会儿,塑料袋里只剩下空瓶子和包装袋。齐瑀将火盆往女孩身边推了推,这才第一次看清女孩的容貌,女孩留着齐耳短发,脸颊有点婴儿肥,眉毛短而淡,眼珠子像黑色的玻璃弹珠,谈不上多漂亮,就是邻家女孩的感觉。

齐瑀道:“我挟持你,不是想拿你当人质跑路,我是想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女孩愣了愣,轻轻咬着嘴唇,眼睛望着柴火,“大哥,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伤害你,我之前说过,我没有杀人,你看见了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也许有线索可以证明我是被人陷害的。”

女孩歪着头,目光落在齐瑀脸上,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相信他。齐瑀稳住心绪,没有催促女孩,而是很坦然地回看着她,“今天我去朋友家谈事情,确实起了争执,但后来我就晕了,醒来后他就已经……那个情况,谁都会以为我是凶手,更别说警察了,所以我迫不得已挟持了你。”

女孩脸颊微红,收回了目光,手指绞在一起,“我今天是去看我姨妈,她家就在那……那人的隔壁。”齐瑀知道她说的“那人”是指吴应,为了避免女孩回忆起血腥的场面,他立即打断道:“嗯,我明白,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进入你姨妈家的?”

“今天中午,我跟姨妈一起吃的午饭。” 女孩答道。

齐瑀点点头,他是下午三点左右去的吴应家,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那么女孩很可能听到吴应家的响动,他继续问道:“下午你有没有听见隔壁有不寻常的响声?”

女孩蹙起眉头想了想,“中午吃过饭我就睡了,大约快三点才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隔壁有东西倒地的声音,还挺大,然后就没声了。”

“你没有出去看看?”

“没,家里就我跟我姨妈两人,姨妈身体不好,还在休息,我不方便出去。”

“你出门后,在遇到我之前,你看见了什么?”

“我关好门后,看见隔壁的门开着,想起之前听到的响声,所以过去看看,然后就遇见你了。”

齐瑀双手抱头挠了挠,看来女孩没撒谎,她确实什么也没看见,而且恰好目击了他拿着把带血的刀子冲出吴应家,等同于是目击证人,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他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只能用手肘杵在膝盖上撑住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希望,又透着一股绝望,“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听到什么?”

女孩双手抱膝,闭上眼,好一会儿,她扬起头,“我听见有人说话,开始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吵架的声音,东西倒地后,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很小。”

齐瑀的眼里迸发出一道光芒,挪到了女孩面前,“也就是说,我失去知觉以后,屋里还有个人,是吗?”

“可……可以这么说吧。”女孩往后缩了下。

齐瑀捏紧了拳头,自言自语道:“案发现场有第三人在,虽然不能说明那人是凶手,但至少这是个疑点。”他转向女孩,语气迫切,“你能不能为我作证?”

“作证?作……作什么证?”

“将你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警察就行了。”

“这……有用吗?”

“这是个疑点,警察必然要去调查,这对我来说很有利。”

“可……如果调查不出什么呢?”

齐瑀的头脑凉了下来,对啊,既然对方有心陷害,怎么可能不做好防备?案发地点在老旧居民区,本来住户就少,也没有监控探头,万一警察调查不出这个第三人,而女孩又不是亲眼所见,那么自己还是最大的嫌疑人。

见齐瑀垂头丧气,女孩小声道:“这个第三人不可能一直在门外吧,很容易被人看见的,如果早就在屋里,会不会是你朋友认识的人?”

齐瑀慢慢转过头,看着女孩,眼里闪烁着火光,“有这个可能性,而且我朋友没有告诉我家里还有第三个人在,那么这个第三人之前就潜伏在我朋友家里,一种可能性是他要杀我朋友,还没动手我就来了,于是将计就计,另一种可能性是他的目的就是杀我朋友然后嫁祸我。”

“所以,你想起这个第三人可能是谁了吗?”女孩问道。

齐瑀揉了揉额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吴应的仇人和自己的仇人,商海沉浮许多年,有过节的人不在少数,能动杀机的人好像又没有,最近有矛盾的也就是高利贷,但这绝不是高利贷的作风,凶手很可能跟他和吴应都有仇,会是谁呢?

他抱头苦想,却没有一个人能匹配上,最后长叹一口气,咬了咬牙道:“我要回现场看看,我要亲自找出这个第三人存在的痕迹。”

女孩一惊,“交给警察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冒险?”

齐瑀道:“我想要掌握一些证据,再投案自首,这样胜算大一些。”

女孩摇摇头,“你不怕当场被抓住吗?”

齐瑀望着女孩,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你能不能帮我?明早我们回去,如果有警察在现场,能不能请你帮忙引开,我就要半个小时,行吗?”

女孩盯着火盆,抿紧嘴唇,手指拨弄着腕上的一串黑晶手链。

齐瑀埋着头,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我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他们查到了我老家的地址,前几天威胁要搞我父母和孩子。事业还不错的那几年,我借过我朋友一笔钱,今天是去找他要回这笔钱的,没想到……我还不能出事,警察不可能保护我家人一辈子,我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以后是生是死,都不重要了。”

“我帮你。”女孩看着齐瑀,目光坚定坦然。

夜里风清云稀,月亮洒下皎洁的清辉,照亮了破败的院子,主屋的火光一直燃烧到破晓。

3

齐瑀醒来时,火盆里只剩黑色的灰烬,朦胧的天光从窗户泻进来。女孩不在屋里,她昨晚休息的地方躺着一条绳子。

齐瑀一个激灵,马上跳起来跑到门口,但女孩什么时候离开的,走的哪条路,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追?他在院子里进退两难,快速思索着应对办法。

“你醒了。”女孩提着一袋子樱桃走过来,“早上醒得早,肚子又有点饿,所以出去找点果子,走了好远,结果就找到几棵樱桃树。”

齐瑀愣了半晌,有点不相信女孩去而复返,女孩摇了摇手上的樱桃,“吃点吧,趁着天还没完全亮,我们赶紧回去。”

齐瑀点点头,接过樱桃,忽然想起远在老家的女儿,脱口道:“心心最爱吃樱桃馅儿的汤圆。”女孩怔了下,轻轻“嗯”了一声。两人坐在院子里默默吃起来。

吃得差不多时,齐瑀对女孩道:“这次真的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

女孩舔了舔嘴唇,“我叫宁微,我相信你是好人,所以我觉得我是在做好事。”

齐瑀忍不住笑了笑,宁微也跟着笑了下。

两人也不多话,顺着昨夜上来的路下了山。街道上空空荡荡,恍若空城。越接近吴应家,齐瑀的心跳越快,他转头看了一眼宁微,心下安定了几分。

隔着马路,齐瑀在小巷子里贴墙而站,他看见老楼的入口有黄色的警戒线,扭头对宁微道:“现场已经被封锁,不知道有没警察在。”

宁微道:“我去看看吧,你十五分钟后过来。”

齐瑀犹豫了,“你不怕被告妨碍警察办案?”

宁微淡然一笑,“我在做好事,不怕。”

“那……谢谢你了,这件事过后,还不知道能否再见面,以后去哪里找你?如果度过了这次的难关,我欠你的人情肯定还上。”

宁微默了默,小声道:“先度过再说吧。”

齐瑀深呼吸了下,转头看向老楼,“你小心,希望……还能再见面吧。”

宁微走出小巷子,回头挥了下手,黑晶手链在晨光中异常闪耀。

齐瑀的手抬了抬,又放下握成拳,闭上眼默计时间,“1,2,3,4……”每一声,都像一支小鼓槌敲击在心上。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了,齐瑀却觉得很累。他探出头左右望了望,还是没有行人,于是提起一口气,猫腰穿过街道,跨过警戒线冲上楼梯。快到三楼时,他放慢了脚步,贴墙缓缓而上,凝神屏息听着楼上的响动,仍是一片寂静。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头,朝吴应家望去,大门紧闭,门前拉着黄色警戒线,楼道上空无一人。也许宁微已经引开了警察,他想着,轻手轻脚走上了过道。

他挪到吴应家门前,伏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于是大起胆子扭动了门把手,那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分外刺耳,他的心跳加速,呼吸愈发困难。

门开了一条缝,他一边轻轻推门,一边扫视屋内,果然没有人。他松了一大口气,钻进屋里迅速带上门。他背靠着门,调整呼吸,放松紧张的情绪。

突然,他滞住了,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

吴应还原封不动地躺在地上,茶几翻倒了,一地玻璃碎渣和食物残渣,窗户半开着,薄荷绿的窗帘已经被扯落了一个角……这情景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昨天警察就发现了命案,不可能不勘察现场,不处理尸体,为什么?

齐瑀的眼前天旋地转,耳边是杂乱的声响,女人的报警声,上楼的脚步声,宁微的求饶声……下一刻,他的后颈一阵刺痛,紧接着,一股酥麻感从脖子向下窜去,他动弹不得,视线逐渐下降,最后停留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大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一个声音:

“对不起。”

4

齐瑀坐在冰冷的铁床上,眼窝深陷,呆滞地望着面前巨大的白色墙壁。

“本席宣判,被告人齐瑀犯故意杀人罪,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他至今不敢相信自己杀人了,但他的记忆里,那天发生的事情像一卷胶片,每一个画面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

他找吴应要债,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顺手抄起了柜子上的一把刀捅向了吴应,他不停地捅,不知道捅了多少刀,然后他觉得头痛,很快失去了意识。现在回想起当时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很陌生,他不认识那个杀人的“齐瑀”,那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但他的记忆像一部复读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齐瑀,你杀人了。

铁门中间的送饭口打开了,一个冷漠的声音传了进来:“明天行刑,最后一餐。”

齐瑀转动僵硬的脖子,斜眼瞟了一下,竟是汤圆。他慢慢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他拖着步子走到送饭口,拿起勺子舀起一枚汤圆,慢慢送入口中,咬了一下,滚烫的馅儿流了出来,丝丝甜腻,带点酸,是樱桃馅儿。他捧起碗,热气氤氲,一滴泪水砸进碗里。

他捧着碗,好像捧着一件珍宝,生怕摔了。他回到床边坐下,舀起一个又一个汤圆,水从勺子里洒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突然,他停止咀嚼,因为咬到一个硬物,口腔一阵酥麻,他正要吐出来,一个声音钻进他的耳朵:“不要说话,听我说。”

他怔住了,记忆顿时像被搅动的一池水,那个声音好熟悉,在哪里听过?他的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声音从轮廓里传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就这么做了,接下来,你会想起一些往事,无论多么震惊,都不要出声。”

他的脑子里似有一台放映机,画面退回到一个深夜,他坐在跨江大桥的栏杆上抽烟,手机里传出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昨天高利贷找上门了,在门上喷了红油漆,吓坏心心了。”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声音犹如火山里翻涌的岩浆,“妈,我已经跟高利贷谈好了,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他们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挂了电话,他用指腹掐灭了烟头。夜风微凉,呼呼灌进他单薄的衬衣里。

下午他去找过吴应,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结实了富二代吴应,两人成了酒肉朋友,吴应花钱如流水,周转不灵的时候找他借过钱,累积起来有五十多万。

交往期间,他跟着吴应染上了赌瘾,输光了老本后,又向高利贷借钱豪赌。妻子终于忍受不了,跟他离了婚,他千方百计拿到了孩子的监护权,但后来公司倒闭了,他彻底破产,高利贷开始追债,他将孩子送回了老家由母亲照顾。这时吴应家生意失败,吴应悄悄搬去了老区。他好不容易找到吴应,但对方却还不了钱。

他的身体前倾,望着黑洞洞的江水,仿佛里面藏着他想要的办法。

“不会是想死吧?”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齐耳短发,脸颊有点婴儿肥,眼珠子像黑色的玻璃弹珠,要不是嘴唇上抹了鲜红的唇膏,倒像是邻家小妹妹。

女人自我介绍道:“我叫宁微,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我可以帮你。”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事情,但是很遗憾。”他扯了扯裤兜,你从我身上捞不到什么。就算我追回了那些钱,不过刚好还掉高利贷。”

宁微背靠着护栏,夜风撩动着她干练的短发,“我又不是傻子,你的情况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我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他满腹疑惑,跳下栏杆,“你们?你们是谁?跟我做交易?我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拿你最宝贵的东西跟我们做交易,怎么样?”宁微勾起唇角。

他马上想到了女儿,立即挥舞起拳头,“你们敢动我女儿,我肯定跟你们拼命!”

宁微摆了摆手,“别急啊,我们又不是人口贩子。看来,你是个好父亲,把女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明白过来了,“你是要我的命?”

“还不笨,虽然之前混得极差,但算是个不错的人选。”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

宁微敛起打趣的表情,“我们的生意很特别,说简单点,就是为有钱人解决麻烦。最近有个大客户,想要你朋友吴应的命,至于为什么,我们不管。为了完美解决这个麻烦,我们调查了吴应的人际关系,发现他跟你有债务纠纷,加上你的境况,你的杀人动机成立。完成这单生意,你会得到一百万,当然,我们拿到的可不止这个数。”

宁微的话在他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他无法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种生意,在有钱人的眼里,杀个人不过是解决掉一个小麻烦,而他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宁微有些不耐烦,“想好了吗?”

他的思路逐渐清晰,“我被抓了,怎么知道你们付钱了?”

宁微不屑地笑了笑,“骗子这种低级勾当我们不做,我们会当着你的面将钱转入一个特殊账户,设定好时间,一个月后账户里的钱自动转入你个人名下的银行账户。”

他也冷笑了声,“你们不怕我进去后翻供吗?”

“你也太小看我们了,能做这种生意,怎么可能出这样的纰漏?”宁微转过身,耷拉着眼皮,“好了,干不干,一句话。”

“我不会杀人。”他的双手抓紧了栏杆。

“你可以不动手,我们的人来动手,你做替罪羊就行。”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只能一试,赢了,给家人一个交代,输了,他也算尽力了。他回道:“成交,下一步做什么?”

“不错,我没看错人。明天下午我来接你,我们具体谈细节。”宁微柔媚地笑了笑,转身走了。跨江大桥的另一边,停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

第二天下午,宁微如约接上他。车子从荒山后面一条隐蔽的小路开上去,颠簸了大约一个小时,一栋灰色小洋楼出现在视野里,小楼一共两层,每层三个阳台,摆放着黄色和白色的小雏菊,天台上垂下绿色的藤蔓。

他走下车子的一刹那,恍若入梦,这栋小楼跟他的交易格格不入,像是糖衣里包着一颗毒药。

宁微看出他的迷惑,笑道:“这只是我们其中一个据点,房主的品味我们没办法控制。”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楼,楼里陈设极为简单,除了必要的桌椅板凳灯具,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物。宁微带着他走进二楼的一间房,里面有个男人正在等他们。

男人西装革履,面带微笑,起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他在男人办公桌前坐下,宁微坐在侧面,为他倒了一杯茶。

男人道:“齐先生你好,很高兴你能接受这次的交易,我是这单生意的负责人,秦峰。这位宁小姐你已经认识了,她是我们的技术专家,这是这次交易的监督人。”

他点点头,“说吧,怎么交易。”

秦峰笑道:“爽快,宁微,跟他说说吧。”

宁微侧身看着他,“三天后,我跟着你去吴应家要债,我会趁你们争执的时候干掉他,然后修改你的记忆,你醒来后不会记得现在的一切,只会记得自己杀了人。”

“竟有这样的技术?”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取消交易。”

宁微玩味地看着他,他没有说话,宁微继续道:“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就付钱给你。”

秦峰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电脑的右上角有个深灰色的水滴形标志。一通操作后,秦峰将电脑推给他,“你是生意人,这种保障风险交易的特殊账户你不会陌生,你自己输入个人账户信息、金额并设定日期。”

他熟悉这种账户,很快完成了设定。秦峰伸出手,露出白钻般的牙齿,“齐先生,合作愉快。”

三天后,按照约定,宁微和一个墨镜杀手跟着他去了吴应家,他与吴应争执时晕倒,醒来后吴应已经倒在血泊里。接下来,他有两份并存的记忆,一份是他当场被擒获,一份是遇见了“目击者”宁微,返回现场后晕倒。但不管是哪一份记忆,最后的结局都一样,他被判死刑。

5

宁微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萦绕,“你晕倒后,我修改了你的记忆,然后等着你苏醒。但你醒来时的反应告诉我,修改程序出了问题,你不记得自己杀了人。我必须修补这个局面,所以,我假装是过路人,目击了你的谋杀,故意被你挟持。”

“那天你在岔路口差点发现了我们的据点,我引你去了村屋,发现你确实忘了跟我们做过交易,但杀人的记忆没有植入成功。所以我激你重回现场,这样我再度修改你的记忆,完成这个交易。当然,警察那边有我们的人,否则也难以完成。”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有时候我在想,一个人是糊涂地死去好,还是清醒地死去好,前者没什么痛苦,就像我之前遇到的那些交易者,因为修改记忆的程序从来没出过错误,我不了解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一次,我选择让你清醒地死去,可能,我想有人记得我吧。我从小被这个组织养大,我不能被组织以外的人知道身份,所有知道的人都必须消失,包括你。”

她顿了顿,齐瑀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你放心,钱已经到你个人账户了,账户信息也已按照你的交代发给了你的母亲。”

“你是这个世上唯一记得我的人,不管你原不原谅,这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人记得我了。”

齐瑀感到嘴里的硬物碎了,一股蓝烟从嘴里涌出,他咳了几声,手里的碗摔在地上,白润的汤圆四散翻滚,裹上了一层灰。

他的双手撑住床沿,纹丝不动地坐了很久,仿佛时间凝滞了。

他缓缓抬起头,面前的白墙,像刀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站起身来,脚上的拖鞋已经掉了,他赤足踩过汤水,地上拖出一道道污迹。他站在铁门前,右手缓缓扬起,半握拳,手背对着铁门。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6

他坐回到铁床上,面对着巨大的白色墙壁,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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