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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越来越大了,把洁白的云吹下来,变成了雪。
课间的栏杆上倚满了人,白头的孩子在操场上奔跑打闹,雪花像白蝴蝶一样落在少男少女们伸出的手臂上,凉凉的,一下子就能透到心里。
苏州很少下雪,可热闹是别人的,雪从来都孤独。她不像鹅绒自由,风一吹就能远走高飞;她不像蒲公英幸福,落在泥土里就能生根发芽;她不像柳絮孤弱,身世飘零惹人怜爱。雪是一只没有脚的小鸟,一生只能落一次地,那就是她死亡的时候。
木子伸手,想拂去我头顶的雪却摸了一手冰冷的水。他顺势把我裹进大衣里,拥抱着站在校园门口。路上没有积雪,只有肮脏的泥水混杂着还未消融的透明结晶,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家长尖锐的呼唤声,喇叭洪亮的警示声,混乱而嘈杂……昏黄的路灯下,雪花一如既往洋洋洒洒的飘下来,细细的,像盐。
木子呵着热气给我暖手。
“我要回去了,你一定要等我。”他把伞放在我手里,转身走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站在灯光下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
司机给我打电话,日复一日,同学们早已不耐烦。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珍贵的就是时间,我凭什么拿别人的前途来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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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仿佛要把大地烤干。嶙峋的石子结结实实的打在我的身上,我站在河边毫无还手之力,对面的孩子嬉笑着商量要瞄准我身上的哪一个部位。我忍无可忍蹲下来捡起一颗石子,我想掷出去,可妈妈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你能不能听点话,别人欺负你你就忍耐一下,实在不行我就只能把你送回老家了。”身在异乡终究小心翼翼,哪怕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我把石子紧紧的握在手里。我没有哭,我从来都不哭,因为我知道根本不会有人心疼我的眼泪。眼光刺眼,可我还是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从那天起,我的心里就有了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根本没人会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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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我妈的说客。他约我见面的目的就是让我改邪归正,剪掉爆炸头,卸下哥特妆,然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鹅黄色的阳光洒在他的棉质衬衣上,暖暖的,我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白色绒毛。我猜他手里的那杯是摩卡。甘柔香醇,甜蜜的巧克力酱,浓郁的果香,再加上一点点刺激的微酒香。摩卡独特的甘,酸,苦极为优雅,就像他坐在那里静静等人的模样,有一种淡淡的圆熟味道。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他那天说过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好听,就像一架大提琴。我仿佛身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苍老的树干在阳光的缝隙中低吟,那声音就好像是老树从根的最深处吸收来的大地呼吸的韵律,时而低沉舒缓,时而略带悠扬。
我们出奇的投缘,我常说会不会是老天爷拿错了剧本,所以给了我们异常相似的人生。又或者说,十四岁遇见苏晓之后,我就活成了他的样子。
苏晓爱过一个女孩,八年。看着她恋爱,分手,再恋爱,再分手,最后终于牵着别人的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而他最后连婚礼都不敢去参加。
姑娘被人甩了,他去打替她出气,结果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我把他从酒吧里拖出来,拉拉拽拽上了出租车。他睡着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安静单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吻他,在他不清醒的时候。
我曾经问过苏晓,为了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姑娘,放弃985,211的大学去徐州读中文你后悔吗?他摇摇头,没有说什么。那个时候我不懂,直到后来,我成了他的直系学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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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之谦和前妻复合的那一天,木子发了一条动态,定位在奥克兰。这是三年来他在这个账号上发出的唯一一条动态,他问我“能让我照顾你余下的所有人生吗?”我几乎没有思索 “那么余生请对我好一点。“
就这样,我们复合了。
风夹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真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着。我站在电影院门口,孤立无援。木子看了我一眼,拢了拢衣襟,撑开伞走了。
雨更大了,房顶上,街上,溅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宛如飘渺的素纱。雨点斜打在街面的积水上,激起多多水花。那水花如同一个小小的喷泉。水花落在地上的时候又变成一个个小水泡……天色昏暗起来,闪电劈下来了,带着轰隆的雷声。我踟蹰着,大雨形成珠帘里有一个身影向我跑来了。“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去吧。”木子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这之后我们发生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我从来没问过他,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他为什么选择回来。
时间可以让一个女人慢慢爱上男人,但时间却很难让一个男人慢慢爱上女人,因为男女之间的爱情周期是不一样的。无数个黑夜里,苏晓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我的灵魂,他说他愿意做我黑暗生命里的那一盏豆灯。可他食言了,他终究还是喜欢上了别人。或许从始至终我便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所有的善意都是带着任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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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抱着花站在校园门口等我放学,歌颂着他眼里我们的爱情。围观起哄的人不计其数,我接过他手里的花,一句话也没有说。
木子是一个对爱情近乎疯狂的人,他甚至不让我和除他以外的任何异性接触,哪怕我和朋友们出去聚会他都会很不开心。我很压抑,我试图逃离。我躲着不和他见面,在网络上把他拉黑,甚至拒绝接听他的电话。他对我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我知道他爱我,但这样的爱我不知道从何而来更让我觉得无以为报,我是个自由主义者,一旦让我在一段感情里受到束缚,我就会选择离开。
他开始醉酒,开始绝食,像一个孩子一样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我回去,但我始终无动于衷。
屋外寒风呼啸,白色的建筑物在暴雨中飘忽不定,恍若天降之物。刺激的消毒水味直冲口鼻,每个房间都充满着死亡的气息,我坐在手术室门口,心里是无端的恐惧。我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为我放弃自己的生命,我感到罪孽深重但又手足无措。我呆滞的握着木子的手,突然觉得他的笑容好可怕,我输了,病床上的这个男人用他的生命套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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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雪的冬天,木子离开了苏州回老家工作。他让我等他,可我没有。但是很奇怪,他再也没有纠缠我。阴差阳错,我考到了苏晓的大学,可他早已毕业。
时光就这么慢慢悠悠的过去了,我们三个人再也没联系。
我常常在一个小众的社交平台上发布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没有添加任何好友。可总是有一个人会时不时的评论我,给我解决一些学习和生活上的困惑。他从来不找我聊天也不发布任何动态,我无从了解他,也不想了解。慢慢的我对他开始产生一些依赖,期待和他分享我的生活,期待他的评论和回复,动态的的形式也从一开始的日记体变成倾诉体,他就像我的树洞一样,无声地倾听着,比生活里的任何人都了解我的真实想法。
对,他是木子。其实在他来找我之前我早就感受到了,他的态度,他的遣词用句,他的语气,每一个细节都让我熟悉。我无数次想过要注销这个账号,但一直做不到,哪怕我知道屏幕对面的那个人是木子,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和三年前一样,但又不一样。
他依然爱我,但不再撕心裂肺,甚至不说晚安就能一个人入睡,他很少再秒回我的消息,因为我们有四个小时的时差,可三年前,就算是凌晨他也会因为我的一句话驱车到楼下,等到天亮。
也许我们都爱得太累了。我们很快和平分手了,没有争吵,没有喧闹。
我注销了账号,就这样吧,时光从来不会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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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的碎石滩上,苏晓救了我,他是我在异乡唯一的朋友。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小胖子,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很可爱的虎牙。
我站在咖啡馆外面,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你好,苏晓。”其实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的那些大道理和心灵鸡汤我早就记不得了,只是因为你,我才愿意去改变。
你说你愿意做我黑暗世界里的一盏豆灯,其实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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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离开的那一天,爸爸把我锁在了屋子里。
不是我不想去,是我不能去。
木子问过我为什么当初走得悄无声息,我说因为我不爱你但又找不到一个理由跟你告别。
我宁可他恨我,也不要他记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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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孤独时,雨会落下和他作伴,
万物俱寂的深夜,失眠的人听回忆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