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个午后,他们正在亲热,突然间,天空中似乎有大团大团的乌云盖过来,她从他的身体下钻出脑袋,看到放在窗户边的那瓶栀子花被风扬起的窗帘吹翻了,花倒了,水流下来,流到了桌子上的那本她正在读的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上。
“如果欲望对自身来讲是欲望,它就必须是向着这超越性本身,就是说从本质上讲必须是向着所欲望的对象对自我的逃避,换言之,它应该是一种欠缺....但不是一种对象—欠缺,一种被承受的,被它所不是的超越所创立的欠缺,它必须是它自身对的欠缺,欲望是存在的欠缺,它在起存在的最深处被它所存在的欲望纠缠,因此,它证实了在人的实在的存在重的欠缺的存在。”
她像一只狐狸一样,迅速地从他身下抽身,赤裸着身体跃到窗前,快速地将书拿起,用桌子上的一条白手绢将水吸干,怜惜地将书放到最高处的书架上,翻开的状态。
她像一只小狐狸一样,从地上跳跃到床上,他又开始吸吮她脖子下的肌肤,一边略略不满地责怪:“你这个小坏蛋。”她看见第一滴大大的雨从窗外飘进来后,世界瞬间黑了,白天成了黑夜。有闪电,她两条手臂环住他的腰,牙齿咬住他的肩膀,有大声的雷声落到地上,她环住他的腰,用手紧紧地抚摸他,从腰部到臀部,她感受了他的颤栗,她温柔地吻住了他,然后,五月的雨便铺天盖地的落下来。
那,是2011年。也是他们准备最后一次相爱。
后来,她快速地结婚了,当然,新郎是别人,一个更年轻多情的男人,有着不错的事业,性格亦是稳重。在外人眼里她美满幸福,然而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常常陷入虚无。
她拼命投入到自己的婚姻中去,与每一个家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了解他的事业,做好他的助手,试图将过去的回忆剥离。
整整八年,没有一丝联系。
成功的男人就是这样,他爱你时,他能让你觉得你就是全宇宙的中心,你是他的宝、是他的心。可是当你们分离,你就变成了海岛上缥缈的空气,随风而去。
在同一个城市的两端,他们再没有见过。
在他之后,她再也没有过与他交汇时那样的热情,像二座漂浮冰岛无缝隙地合体。离开她后,她的心灵在宇宙间无主地游荡,无数次想念,无数次捏灭火焰。
直到八年之后,她第二个孩子出生。丈夫的生意如日中天,有年轻的女下属在月子期间来医院送花送燕窝,女人的敏感有时候是因为一句话,有时候只需要一个表情。她有一丝难过,更多的却是一种弥补的平衡。
“去吧,去吧,欠你的,本要还清”
她对他不管不问,任他回家越来越晚,任他有时夜不归宿。有时候也会象征性地电话询问下,更多的时候是欠债还钱的坦然,八年了,她老了,心里的愧疚终于可以减去一些。
(二)
老二上幼儿园后,她回归了工作,给一家杂志社做兼职编辑,大多数工作是审稿与版面设计,有时候会有一些名流的人物专访。
有一天临时接到任务,要写他。主编说是采访你母校的一个老教授,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第一时间,她本能性地推辞。
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在同一座城里,居然可以做到没有一次联系,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再见呢?更何况,她觉得自己老了。
在化妆台的镜子前,她端详自己的脸,比起十几年前少女时期,少去了婴儿肥,多了一些岁月刻画的端庄,她的身材,依旧修长,然而经历了二次哺乳,多少已经走形。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联想到与他见面的内容,她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自己的身材,她生物本能地联想与回忆与他身体纠缠的那无数个瞬间。
就像磁性的正负极吸引,她像也许她没有能力抗拒,于是,她推辞了采访。好不容易用十几年时间维系的平衡与平静又何必再打破呢?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一片阴影里,她的理性和良知提醒着她。
日子又不急不缓照常推移。丈夫以开发海外市场的名义公开与女下属一起出国,有时候十天,有时候半个月。
她爱上了喝酒,浓烈的威士忌,刚开始是丈夫喝的时候陪着抿一口,后来丈夫夜里常常不在家,她就穿着质地轻柔的丝绸睡袍,坐在地上,大杯地喝,有时候喝到胃着火般地剧痛,趴在洗手间哇哇地吐,但是她从来没有醉过,她沉迷于花香、身体、火焰与雨水撕裂交融中。
(三)
她收到他的电话时,心跳的快要从胸口奔出来。话还未出口,泪却流个不止。
“晓,是我”
“嗯”
“我的晓”
一瞬间,泪雨倾盆。她的男人如她一般,亦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
见面,是城外的公墓。他的妻,已长眠于此。
她和他伫立在目前,好似一对父女,十多年未见,他已经两鬓斑白,在他伟岸的身躯前,她依旧柔弱如少女。
“师母,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她将菊花放在墓碑前。她记忆中的师母温柔如水,然而她嫉妒他,嫉妒她拥有他太多的时光,嫉妒她名正言顺地拥有他,名分家庭他所有的一切。但是她又太好了,让她不忍心去伤害她一丝一毫。所以在得知她疾患乳腺癌的那一刻,这一对在爱火中共焚的男女产生了沉重的负罪感,她松开了他的手,把他还给那个更需要他的人。
她想师母应该是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她那么透彻智慧的人,只是不愿意揭穿罢了。
他们沿着两道的松柏一同从公墓的台阶上往下走,亦父亦师的他,看起来如此憔悴,她像小女儿一般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搀扶住他。抬起头望见了他的眼睛,中正的大眼睛,依旧情深似海,这一望,一颗心又沉了进去。
(四)
他在沪外200里的郊外有一幢小屋,那是他很久前在开车在乡下兜风时发现的,单层80多个平方,一楼做了一间茶室和一个小小的厨房,二楼有二间卧室,当时是考虑带孩子一起来乡间度假的。独生子早几年就考入一所德国工业大学。妻子生病时他带她过来住了一阵。
窗帘是浅蓝色的麻料,床单是纯棉的,乡间请了阿姨每周打扫一次,所以进去时候仍是一尘不染。厨房里放着新鲜的栀子花和瓜果蔬菜,想必是他提前料理过的。
她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样子,把大波浪高高地扎成一个马尾,把脚环着坐在藤编的竹椅子上,看他烤牛排,她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脸塞进他的背脊间,闻他身上的味道,用牙齿轻轻地咬他的肩。
他便熄了火:“有你这个小家伙,牛排也不要吃了。先把你吃了”便是懒腰抱起。五十岁的人,依旧有好的体力。结实地快速地踏着木地板上楼。
她闭着眼睛去熟悉去享受她迷恋的味道,整个房间里似乎都飘满了威士忌的香气,那浓烈的浓郁的来自自然界中最浓郁的纯真本源的迷惑的。
她的舌尖首先是轻触到一抹甜,散发着果香,然后是一点点的融入,浓烈环绕,然后是满盈,她打开自己,彻底的无保留的张开,身体有了一点醉的感觉,酥软无力。
他是世界上唯一征服过她的男人。用他的身体,用他的思想,用他的力量。
她突然间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婚姻中活得那般的无所谓。因为她从来没有把丈夫当做过自己的男人。
(五)
他们决定了要在一起,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而她也没有青春可以肆意。
她回家,保姆正在打扫房子,这个诺大的房子,是他们婚后的第二处房子,她住了五年,却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环顾。
她打量每一个房间,每一个地板,每一个柜子,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演员,貌似真实地演绎了 一个妻子的角色,结婚,生子,照顾家人,甚至于与丈夫的每一次欢爱,都像是在逢场做戏。
发消息给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却发了一个定位,已经在国际机场回来的路上。
“那回来再说吧”
他也像是有话要说。
他很快到家,察言观色惯了的保姆似乎感觉到什么,识趣地找借口出门了。
两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她本来想要开口,却听到他清清嗓子:晓颜,对不起,露丝怀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抬起来,演员表演似地怔了一怔,其实心里并不意外。
“房子给你,存款我们一人一半,公司的股权你依旧有百分之四十,孩子就看你自己,你愿意带,就带,不愿意带,就跟我”
难道是天意吗?缘起缘灭,合欢聚散。
她瞧着眼前这个一起生活十年的男人,这个诚实努力的男人,他给了她富足的生活,给了她最宝贵的信任,给了她所有他能给的一切,可是她给了他什么呢?虽然她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
她瘫软在沙发的靠枕上,大声抽泣起来。
一时之间,他手脚慌乱,他曾真心实意地爱着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可是无论他做什么,挣多少钱,给她买多么昂贵的礼物,都似乎从来没有获取过她的心。
他们在朋友婚礼上认识,她是貌美惊艳的伴娘,他的才华横溢的伴郎,他对她一见钟情,她对他彬彬有礼。原以为对美人的追求道路会很漫长,不想却出奇的顺利。她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父亲是警务人员,在一次公务牺牲。他家世代经商,家境优渥,父母对这个学历外貌出众的儿媳当然满意,对于她的出身和她的母亲又更多一些同情与关爱。全家人都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她。
她性格柔顺,孝敬长辈,生活简朴,婚后第二年生了女儿就辞职在家当起全职太太,一心扑在对孩子的照顾上。等老大上了小学,她再次怀孕,顺风顺水地又生了一个儿子。
但是作为丈夫的他,总感觉她是大海上缥缈的一座岛,美丽又孤独的岛,他一次次试图靠近她,等真的靠近,发现她又远了。他带她去世界各地旅游,去哥斯达黎加穿越丛林,去冰岛看世界最美的瀑布,去日本待一整个樱花盛开的季节,他给她拍照,照片中的她永远的落寞而美丽的。他感觉她心的缺失,他割下他的心去为她缝补,一年又一年,无济于事。夜里,他用他的身体去碰撞她,用探寻她,在她的最深处,他依然触不到底,他精疲力尽。
后来他想办法去气她,人家请他去会所玩,他本来不想去,可是也去了,有时候其实只是躺在软趴趴的沙发上睡觉,不回家。只是为了感受她的在意。但是她不生气,有时候连个电话也没有。这个是他痛苦的根源,但是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揭穿,他查看她手机消息,极少的联系人,微信朋友圈常年没有更新。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开疆扩土,开天辟地,更多的成功,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奖杯更多的荣誉。他让自己像陀螺一样在世界的舞台上旋转。他希望她有一天能对他说,回来吧,我需要你,但是没有,从来都没有。他很痛苦,他开始喝酒,浓烈的威士忌,当着她的面,一杯又一杯,她想要他拦他,没想到,她为自己也倒上一杯,后来他们一起喝酒,二个痛苦的人,一起燃烧。
他知道下属露丝接近他的意图,对她那赤裸裸的挑逗,他从来没有动心。
美国的公司办公楼找到前,露丝提前帮他找好了公寓,私配了一把钥匙,在一个夜里,爬上了他的床。
他看到她这样大声的哭泣,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这样的满足超过了她第一次帮他生下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一次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他们孕育了一个共同的生命,他好像拨开了岛上的雾,好像亲身登临,占地为王。
那样的感觉持续了不到一周就消失了。生下了孩子的她很快又活在她和孩子的世界里,她的眼里只有看到孩子才发光。
他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子抱住她:“晓颜,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我让露丝走,我根本就不爱她”
(六)
她在学校门口等他。
本来是想发消息的。但是她很多年都没有发消息的习惯。有些话还是当面讲。学校还是老样子,她忍不住把奥迪车停在了百米远的停车位上,又走了回来。走进校门。
门卫对进出人员都要查问的,唯独对她,示意性地点头笑了一下,便让她进去了,她心里觉得奇怪而好笑,我都毕业十五年了,难道还长着学院的脸吗?
道路两旁的柳絮在风中飘扬,学弟学妹们骑着自行车,平衡车,滑板车各显神通去上课,好久没有回学校了呀?她回忆起从前。他是所有女生的梦中情人,暗恋崇拜者无数,研究生选导师,她毫无迟疑地选了他,没想到上百人的学生报选名额里,她有幸成了他的四个徒弟之一,唯一的女徒弟。
如果说露丝勾引了丈夫,她其实跟露丝一样。是她先爱上他,是她先勾引他。她用她的美色靠近他,用她的灵气去吸引他,她有时候觉得她自己就是聊斋志异里的那些狐狸精,她是千年的狐狸,千方百计想要一点他的阳气。
研究选题是消失的古建筑。他们经常结伴走访一些偏远的古村落,江西,福建,湖南,一边收集一些文献资料,一边拍摄照片。他们去浙西的古老建筑集镇,路上下起了大雨,便临时住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宾馆,她半夜发起烧来,给他打电话,他用毛巾给她敷额头,一次又一次,他准备离开,让她好好休息,她却把他的手敷在火热的脸上,柔弱地看着他。自古英雄爱美女,四十出头的他如何没有感应。
宾馆外雷雨阵阵,小床上缠绵缱倦,自此后,难舍难分。我修行千年就是为了遇见他,倘若遇见不能拥有,又何苦今生为人?
相好三年竟然相安无事。直到师母在一次体检中查出癌症。她想得报应的应该是我,怎么会让师母得这不该的报应。他亦是捶胸悔恨,二人当即决定分开..........
她在学校里慢慢地走,有小学妹问路:“同学,请问研修院往哪边走?”她凭借脑海中的记忆指了一个方向。
脚步也渐渐沿着那个方向快步走出。
她的心往往如此敏感和敏锐,她沿着心指引的方向,又与他不约而同。
“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不知道吗?我的心一直在你这,我的身体是循着我的心来的”她笑着说完这话,眼里又潮湿起来。
(七)
她和他又去了郊外小屋。
“离婚大概是不能的了。有二个孩子”“还有他,我终究不能放下他,他这些年对我极好,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他”
他点点头,抚摸她,把她抱在怀里。她又变回一个孩子,在他沉静的汪洋里,她又是小小的,美丽的岛。
丈夫的钱,大都是存在她的名下,这么多年,他们除了一些公共的开支,比如换房子换车请保姆支付子女教育费是从中开支,个人购物生活用品,她都是自己承担开支,她有自己的职业,虽然收入不高,但是足以自己养活自己。
他有时送她礼物,有一些奢侈品包包手表还有一些华丽的衣服。她都好好的收藏起来,难得穿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