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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有人敲门,此时我还没睡,正在翻一本布劳提根的诗集。
敲门声“咚咚咚”地响了三下,接着是几秒钟的沉寂,随后又是三下。我打开门,李黎站在门外,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睡衣,脸上带着喝醉酒才会有的傻笑,对我说:能进去吗?我皱起眉头看她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她双臂交叉,摩挲着两侧肩膀说:先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
我侧身给李黎让道,她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原地站了一会儿,像头一次来我房间似的左右环顾。我房间很小,不足十平米的空间,摆下一张单人床、一台衣柜、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剩下那点地方,即使两个人站着也显得拥挤。李黎最后挪步到书桌前,双手支撑,低头看向桌面。
挺用功啊你,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她说。我说:课外书而已,随便翻翻,打发时间。李黎将书捧起,从我正看着的地方往后翻了两页,大声朗诵道:
死亡,是一辆美丽的车
它被停在绿树成行
枝条像翡翠色肠管的街道上
只为了被人偷走。
什么意思?李黎回过头。我说:什么什么意思?她说: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我摇头说:不知道,还没看到那里。切,真无聊!李黎小声嘟哝了一句,把书本合上,丢回桌面,随后一转身,在床边坐了下来。
李黎仍在环视着四周,双手摆在腿上,脑袋不停地转动,目光四处游移,像是在寻找什么。这么干耗了一阵,我见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再看看桌上的闹钟,一点一刻,已经不早了。我冲她喊了声:李黎!她猛一抬头,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似的,怔怔地望着我,泛着酒晕的脸上尽是惶恐的神色。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没有,没什么事。我说:没事你不回房间睡觉,都这么晚了,天亮我还得早起去上班呢。她使劲地摇晃脑袋说:不能,我现在不能回去。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房间里有鬼!
房间里有鬼,李黎又说了一遍,同时抓起身旁的枕头抱在怀里,把脸深埋进去,只露出一双满是惊恐的眼睛。我不由地叹了口气,明白她的疯病又发作了。自从上个月,李黎的男友骑车出了事故以后,我这位邻居的精神状态就一蹶不振,白天不去上班,躲在家里喝酒,到了夜里便开始耍酒疯,在自己房间又哭又唱,或是来我这里说些胡话,且还不能反驳,否则她一激动便会闹得更凶。
我说:别傻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鬼呢?李黎大叫道:是真的!我房间真的有鬼,穿白衣服,披头散发,吐出来的舌头血红红的,有这么长。她双手比划了一下,又接着说:只要我一关灯,它就站在角落里盯着我,我一开灯,它又消失不见了,我一个人害怕,所以来你房间躲一躲。她一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模样,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我无奈地说:不如这样,我去你房间看看,如果真的有鬼,我替你把它赶走。李黎一听,立马露出欣喜之色,挥手说:你快去快去,顺便替我转告一声,就说阿华不在,这里没有它要找的人。
我走出房间,借着身后的光线穿过客厅,直直走向对门那间卧室。李黎的房间比我房间要大得多,朝向也好,光照充足,而且还有纵深,进门有段两米长的过道,过道中间有扇小门,里面是个储藏室。我刚搬来那会儿,李黎的男友阿华带我参观卧室,就记得储藏室里有个占满一整面墙的玻璃柜,上面摆着各式型号的机车模型,本田、宝马、川崎、哈雷等等,大红大绿,做工精细,十分好看。我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储藏室的门紧闭,昏黑的过道深处露着床的一角。我伸手按了下开关,灯不亮,我只好摸黑往里面走。房间里静悄悄,清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浓烈的白酒气味,闻着让人上头。我摸索着来到床头,再次触碰到开关,只听到“咔嚓”一声,眼前豁然明亮。
整个房间除了稍显凌乱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床头柜子上摆着十几瓶江小白,有的起了瓶盖,有的还密封着。被子和枕头胡乱地堆成一团放在床角,床单上尽是不规则的褶皱。浅黄色的落地窗帘紧紧拉拢,黑亮亮的电视机屏幕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床头那副向日葵油画。我仔细察看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墙角的挂衣杆。那上面挂着一件米白色女式大衣,领口处缠绕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两端垂下,直达腰部。我盯住看了一会儿,突然关上灯,等待眼睛慢慢适应黑暗,角落里那件大衣的轮廓隐隐浮现,看着确实像个悬荡在半空的人影。谜底已经揭晓,我把那件大衣从挂衣杆上取下,随便挑了扇衣柜,将衣服塞了进去。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我便看到李黎抱着枕头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表情安详,寂静中还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我走过去轻轻推了下她的肩膀,说:喂,醒醒。李黎咂吧着嘴迷迷糊糊地说:你回来啦。我说:你房间里的鬼,已经替你赶跑了,你可以回去了。她说:嗯,我等阿华回来,你不在的时候有东西飞出去了。我说:什么东西?她说:米勒。我说:米勒是谁?她说:别急,等阿华回来,我再告诉你。说罢,她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熟睡。
天亮时,我被一阵急促的闹铃声吵醒,挣扎着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客厅里静谧无声,灰白的瓷砖被窗外射进来的几缕晨光照得半明半暗。我房间的门还关着,李黎还睡在里面。我进洗手间洗漱一番,从洗衣机里掏出昨天换下的脏衣服继续穿上。出门前,我习惯性地看了看饮水机底下的两只塑料碗,红色碗里装的是猫粮,白色碗里盛的是清水,都还满着,与碗口齐平。
我从小区的东大门走出来,跟在几个穿西装的白领后面赶往地铁站。我上班的地方在江北观音桥,过去得先坐六号线到红旗河沟,再转三号线,虽说总共就四个站,但却异常的拥挤,每到一站,就有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而下车的没有几个,整个车厢像被不断压缩的罐头,人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难受无比。车里有个女孩在打电话,似乎与电话那头的人起了争执,很大声地说:空调又不是我开的,这个月的电费我一分都不出!在我回来之前,不把你的那堆破烂收拾干净,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的猫丢了关我屁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女孩越说越激动,尖锐的嗓音在车厢里回荡,震动着每个人的鼓膜。有人向她投去异样的眼光,有人发出抱怨,车里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浮躁。不过,女孩的话倒也提醒我——米粒儿也不见了。
米粒儿是我养的猫,浑身白毛,模样普通,右耳朵被刀劈过,有道合不上的缺口。刚才临出门的时候,我就觉察到不对劲,只是时间紧,没来得及细想。那碗里的猫粮和水是昨天早上倒的,过了一天一夜,按说早该被吃完,不可能还满着。米粒儿平时特别好动,尤其到了晚上,跟打了兴奋剂一样,不知疲倦地在客厅两头来回蹦跶,碰倒一切阻碍它的东西。阿华还在的时候,为这事找我谈过一次,我也只能赔笑道歉,并表示愿意多支付水电以作补偿。然而昨夜我在沙发上睡得异常安稳,没被任何动静吵醒,当时还觉得是自己太过困倦所致,现在想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想到给李黎打个电话,或者发条消息,让她醒来后帮忙看看米粒儿在不在,可是掏出手机才发现,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车又到了一站,随着车门缓缓打开,车内的人群开始涌动,那个打电话的女孩也下了车,声音逐渐远去。身后有人推搡,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害我向前一个趔趄,差点失去平衡。我一时气极,骂了一声:操!
晚上我回到家,一开门发现客厅里灯光大亮,把陈旧的墙皮都照得惨白。从李黎房间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怪叫声,我进去一看,只见她盘着腿坐在地上,背靠床头柜,手握一只空酒瓶,嘴对着瓶口,大声叫着,通红的脸上满是泪痕。其实她也不是叫,而是在唱歌,唱的是林俊杰的《江南》: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我,深深……那调子跑得不着边际,要不是我听出了歌词,还真不知道她在唱什么。我连着喊了三声,才令她住口。我说:别发神经了,我问你,米粒儿是不是不见了?李黎扬着脸,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半晌才说:你来啦,来唱一个。我没心思陪她闲扯,转身回到客厅,一边喊着“米粒儿”,一边仔细搜寻。沙发底下、空调背后、窗帘内侧,这些米粒儿平时爱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不见猫的踪影。我又走进厨房、浴室以及自己房间搜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李黎房间。我在李黎身前蹲下,拿走她手里的酒瓶,她歪着头费解地看着我,说:干什么呀你。我说:你知道米粒儿不见了,对不对?你昨晚说的米勒,其实就是米粒儿,对不对?她慢吞吞地答道:对啊,米勒飞出去了。我双手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道:飞出去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从窗户跳出去的,你快说,快说啊!李黎难受得大叫起来,甩动着双手努力挣脱束缚。我知道这会逼她没用,只能让她先安静下来,耐心地对她说:米粒儿到底飞去哪了,告诉我好吗?李黎看着我,突然眯起眼睛,上扬嘴角,她在笑,同时向两侧举起双臂,作鸟儿飞翔状上下扇动着说:就像这样,呜——呜——飞喽!飞喽!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门了,不是通勤,是去小区附近的文印店。我给部门经理打电话请假,他却反问我:昨天你为什么早退?我说:有点事情需要回去处理,再说是到下班点才走的,不算早退。经理说:你一个单身汉能有什么事,赶着回去相亲?我想了想说:感冒发烧了,人不太舒服,早点回去休息。他说:没记错的话,昨天早上你还迟到了,一个月迟到八次,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说:这个月状态确实不太好,所以想请个假休息两天,好好调整调整。他说:没问题,你尽管在家调整,这个月的考核给你打C,下个月如果还是这种状态,后果怎样你知道吧?我说:知道,知道。
走到文印店,正好店铺刚开张,卷帘门被抬到三分之二的高度,老板猫着腰从里面出来,见到我说:打印东西?听我说是,他便转身把剩余的小半截卷帘门全部推上去,走进店里说:你等一哈,等我把电源开起。我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插上U盘,打开一份文件,是昨晚在家弄的寻猫启事,里面有米粒儿的照片,还配有文字。我问老板:打印五十张要多少钱?他双手抱着,盯着米粒儿的照片说:你要双面还是单面?我说:单面。他说:黑白还是彩打?我说:彩打。他说:五十张,算你二十五,二维贴在码在墙上,用微信扫。
我带着这些寻猫启事在小区里奔走,每栋楼的入口和电梯旁都贴上两张,多出来的就贴在小区外马路两侧的路灯杆上。折腾完这些,一上午就过去了。回到家,李黎还在屋里躺着,我把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吃剩的半个披萨,用微波炉加热,当做午餐吃了下去。第一个电话就是在这时打过来的,对方开门见山说:我看到墙上贴的了,是你找猫噻?我说:是我,你见过那只猫或者什么有线索吗?他说:你的猫被我捡到了,现在我屋头,你要不要过来看一哈。我说:好好好,你住什么地方,我马上过去。他说:莫慌,我再问你一个事情,你那上面说,帮忙找到的有三百块钱奖励,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真的,是真的,只要是我的猫,钱自然不会少你。他说:放心,一只白猫噻,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我按照对方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六栋十七楼。我敲了敲门,等待开门的时候,心里还挺激动,不曾想过这么快就能寻回米粒儿。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面孔黑瘦,蓄着一字胡,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明显,看起来得有个四五十岁。男人半个身子探出门外,表情阴沉地看着我说:你找哪个?我一愣:刚才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领猫的吗?他说:哦,领猫嗦,那进来嘛。
男人让我站在门口,还叮嘱我别踩地板,自己踏着一双拖鞋走进房间。这家的客厅收拾得挺干净,沙发上的靠枕摆得整整齐齐,茶几和餐桌上没有杂物,就是窗子朝向不太好,尽管外面是晴天大太阳,可室内还是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男人从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托着一只猫,边走边说:你看嘛,是这只噻。那猫下肢悬空,身体像腊肠似的坠得老长,一身的白毛乍看之下和米粒儿是有几分相似。我从男人手中接过猫,将其举在空中,那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显得呆呆的。我把猫放到地上,它的四条腿一触到地板便突然启动,一溜烟地窜到了沙发底下。男人惊诧地瞪着我说:你啷个意思?我说:这不是我的猫。男人一下激动起来,喊道:啷个可能不是你的猫,这不是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吗?他边说还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寻猫启事,展开来,指着上面的照片说:你看嘛,一模一样,你是不是不肯给钱,想赖账哟。我看着男人执拗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又觉得气又想笑。我说:大哥,这明显不是同一只啊,你仔细看,我的猫右耳朵上有道疤,你这只耳朵是好的。男人抓着寻猫启事,几乎要贴到脸上,细看之后说:哦,耳朵不一样嗦,我还真没啷个注意到。他随后又对我说:你反正找猫也要花三百块钱,我这只就便宜点卖给你,一百五怎么样?我不理他,转身就走,男人还试图挽留:你觉得贵,一百块也行,要不五十,五十可以吧……
从楼道里出来,时间尚早,我于是沿着一条小道在小区里徘徊,寻找米粒儿。深秋时节的天气舒爽怡人,阳光明媚,温度适宜,泛黄的树叶落了一地,偶有微风拂过,倒是暂时拂去了我心头的阴霾。路过六栋楼下的垃圾集中站时,我看到一只野猫藏在一堆扎拢的垃圾袋里觅食。它先是凑到一只袋子前仔细嗅了嗅,然后伸出爪子,在袋身上划开一道口子。原本鼓囊囊的袋子瞬间瘪了下来,从破口处一连串地滚落出鸡蛋骨头和烂菜叶子。那只猫埋头啃食着垃圾,黑黄混杂的猫毛由于长时间的风餐露宿,都浆成一块一块的了,听到身后有动静也并不慌乱,机敏地回头瞄了我两眼,见我没有要靠近的意思,又自顾自地咀嚼起来。想当初,我在垃圾堆里发现米粒儿的时候,它也像那只野猫那样骨瘦如柴,邋里邋遢。我把它从一只蛋糕盒里拎出来,它吓得把身体缩成一团还瑟瑟发抖,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饿得快要断气了。我把它带回家,喂它喝水,喂它吃火腿肠丁,它吃饱喝足后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又在地上拉了一摊稀屎,就此奇迹般地活了过来。那阵子我在跟一个叫丽的姑娘拍拖,她是北方人,与我一样漂流到这座城市打拼。丽见到我捡来的猫,兴奋地将它搂在怀里,宝贝宝贝地喊个不停。她说:这猫有名字吗?我说:还没想好,要不你给它起一个?她低头端详着怀里的小猫,良久才说:你看它那么小,那么白,像不像一粒米,要不就叫它米粒儿吧?我说:米粒,这名字好听。她说:不是米粒,是米粒儿,一定要加上儿字音,这样才显得亲切。米粒儿,米粒儿……
一连三天,我都在小区里游荡,把小区的角角落落都探寻了一遍,但一无所获。我见到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浪猫,黑的、黄的、棕的……各种颜色,其中也有一只白的,它除了没有米粒儿那只残缺的右耳之外,无论是形体还是容貌都与之相似。我第一眼看到它时,误将它认成了米粒儿,可还不等我走近,它就警觉地从地上爬起来,朝我发出一声警告,然后拖着一条残疾的右后腿和半截尾巴,一瘸一拐地钻进了路边的草丛。这几天我也接到了好几通电话,绝大多数是推销房产和银行贷款的广告,只有两个和寻猫有关。一个是说话彬彬有礼的年轻小伙,开口便叫老师:老师,听闻您的爱猫丢了。我说:是啊,你有什么线索吗?他说:线索没有,不过我这里倒是有几只品相不错的美短,出生都不到两周,身体健康,保证没有遗传疾病,如果老师您想要,可以便宜点卖给您。我说:能便宜多少?他说:原价三千,看在老师您痛失爱猫的份上,八百块一只,如果您买两只,还能免费送您一套猫爬架。另一个是位声音粗犷的老头,操着一口方言,一上来就管我要三百块钱。我说:你吃饱了撑的,要饭也没你这么蛮横。他便开始破口大骂,用词污浊,不堪入耳,气得我恨不能将他从手机里揪出来打一顿。
晚上,我坐在桌前继续翻阅诗集,房间的门又一次被敲响。我打开门,门外的李黎面容憔悴,神情忧虑,却难得清醒。她说:你在啊,我以为你不在。我说:有什么事?她说:你吃过饭没有?我说:还没。她说:你现在饿不饿,要不一起下去吃烤鱼,顺便有事和你商量。我说:行。
夜宵摊在小区东门外的广场上,此时已过八点,正是黄金时段,摊位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和李黎面对面坐着,点了一份蒜香草鱼。李黎让服务员先上两瓶啤酒,我说:你还没喝够?她惨淡地笑了笑:今天少喝点,没事的。对了,你的猫找到了吗?我摇摇头:感觉希望渺茫。她说:那怎么办?我苦笑着说:还能怎么办,没了那只猫,我倒还落得清闲,再也不用铲屎换猫砂了。李黎低下头,像做错事一样,说:对不起,当时我看着它从窗户缝钻出去的,可是我喝多了,躺在沙发上动不了。我说:原来你喝醉的时候的时候也是有意识的,我还以为完全是混的呢。她说:如果真的找不回来,你是不是会很难过?我说:也许吧。这时,服务员把酒拿了过来,李黎抢过开瓶器,主动替我倒满。我说:你喊我下来吃烤鱼,总不会就为了说这件事?她说:下午你不在的时候,房东来过了,月底房租到期,问我们要不要续租。我说:你怎么考虑?她说:我不知道,所以找你商量,不过说实话,阿华不在,我一个人继续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我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啤酒是乌苏牌子,劲儿很大。我说:也对,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对现在的你来说,是该换个环境。她说:那你呢?我说:我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一男的,随便找个地方,轻轻松松。烤鱼端上来了,连带酱料用一层油纸包着,放在电烤炉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把两端的线解开,一股冲天的香味伴随着热气蒸腾而来。我把杯子举向李黎,说:不管怎么说,作为邻居,还是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过去的已经过去,人总要往前看。李黎慌忙举起杯子说:谢谢,我才应该敬你,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我说:不要紧,反正以后你再像找麻烦,也找不到我了。说完我就意识到这话不对,可是既已出口,难再收回,我感觉一口把酒闷了。李黎又是惨淡一笑,也默默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吃完烤鱼,李黎想去散会儿步,我有点累,便独自一人先上楼。躺在房间里,周身被黑暗和寂静所包围,很快我就睡了过去。我梦到自己走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四周黑雾弥漫,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似也在朝我走来。随着越靠越近,那人影逐渐清晰,一袭素色长裙,赤着脚,瘦削的面颊被长发包裹。我忍不住喊道:丽!她平静地走在我面前,说:就怎就你一个人,米粒儿呢?我顿时感到眼眶湿润,心中作痛,说:对不起,没能照顾好米粒儿我,又食言了。丽微微一笑:你呀,总是丢三落四,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呐,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以后只能靠你自己。她缓缓抬手,指着我身后说:你看那是什么。我还来不及转头,只听耳边“轰隆”的一声巨响,像是发生了爆炸,紧接着整个世界瞬间倒塌。
我从梦中惊醒,眼前是黑漆漆的天花板,被一点微光照亮。那响声还在持续,原来是枕边的手机发出来的。我接起来说:你好,请问是哪位?电话那头静了两秒,才说:路灯上的告示是你贴的,对吧?声音低沉嘶哑,像有口痰卡在嗓子里,听得我忍不住咳了咳嗓子。我说:是我贴的,怎么你见过照片里的那只猫?她说:不光见过,还被我捡到了,现在我房间里关着呢,你过来把它领走吧。我激动了一秒钟,很快平静下来,我说:你可看清楚了,照片上的猫右耳有道疤,那是它小时候顽皮,跳灶台的时候被刀割的。她说:有,有的,而且你这猫是不是得多耳膜炎,我看它听力不太好。听到这回答,我彻底放下心来,询问对方的地址,并且承诺会支付三百元的酬劳。她说:我就在你隔壁小区,太阳园十五栋201,你过来就是,我不要你的钱。
我走出东门,穿过人声嘈杂的夜宵摊,穿过马路,从一道无人把守的破烂大门进入太阳园。路上随处可见散步的居民,还有跳广场舞的大妈,一些下晚班的年轻人提着包急匆匆地赶路。我在里面徘徊许久,只因这小区规模过于庞大,植被茂盛,楼与楼之间隔得又密。我找了两个人问路,才终于在靠近北门的偏僻角落找到了15栋。顺着楼梯走上二楼,迎面第一户就是201。我伸手敲了敲斑驳的防盗门,从里面传来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出一条缝,那人躲阴影里,楼道里的灯光照不进去,她说:是来领猫的?声音一如电话里那般沙哑,让人听得很不自在。我应了一声,她就把门打开:进来吧,不用脱鞋。
屋里没有开灯,我一踏进去,就立刻闻到一股强烈刺鼻的恶臭,像有块浸过屎尿的抹布迎面盖到脸上,挥之不去,直把我熏得恶心反胃,干呕了几次才勉强止住。我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样一个地方,直到灯被打开,我才看清周围的情况。整个房间空空荡荡,没有一样家具,四面墙壁下只有五个一米见方的铁笼,每个笼子里关着两只猫,缅因和狸花猫、金渐层和银渐层、加菲和暹罗,另外两个笼里的则是常见的三花和大橘。这些猫有的趴着有的坐着,但都安静乖巧,不发出一点声音。我瞥到其中一只笼子里的猫砂盆被猫屎填得满满当当,氤氲在房间里的这股臭气大概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女人怀抱着米粒儿从房间里出来,对我说:我怕它刚来适应不了环境,会起应激,就单独把它关在房间里了。我从她怀里接过猫,看到它右耳廓上缺了口,背后有道明显的疤,不会错的,是米粒儿。我将米粒儿高高举起,激动的心情不知如何表达。然而刚才在女人怀里还安静本分的米粒儿,在我手中就一直不停地扭动身体,毛茸茸的尾巴甩打在我的胳膊上,还发出“咪呜咪呜”的叫声。眼看着它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叫声越来越响,开始引起笼子里几只猫的共鸣,女人赶紧从我手中夺过米粒儿,搂在怀里抚慰道:米粒乖,不闹不闹。重回怀抱的米粒儿立马就不闹腾了,乖巧得像个婴儿。我伸手捏了下它的爪子,说:好你个米粒儿,这才离家两天,就不认主人了?女人说:你这样抓它,它很不舒服,当然要挣扎啦,东西呢?我说:什么东西?她说:笼子啊,装猫的笼子,你不会打算空着手把它带回去吧?我卸下背在身后的太空背包,那是专门为携带猫咪而定制的。我拉开拉链,开口对着米粒儿,看着女人一边轻抚米粒儿,一边在它耳边小声言语了几句,那只残缺的右耳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了两下。女人说:米粒乖,进去吧。手臂一抬,米粒儿便识趣地一头扎入背包,一动不动地缩在里面。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女人抬起头看我,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脸上长满雀斑,脸色暗沉,干枯焦黄的头发扎成一团盘在脑后,她说:什么怎么做到的?我说:为什么米粒儿这么听你的话?女人邪魅一笑,露出满口脏黄的牙齿,说:我是魔女,能和猫咪对话,你信吗?我礼貌性地笑了笑说:信,我信。我看了看地上的笼子,想问这十几只猫是怎么回事,但那股氤氲在房间里的臭气始终刺激着我的鼻腔,我几乎快要忍耐到了极限。女人看出了我的不适,过来扶着我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上班忙,没时间给它们清理,味道确实有点大。我说:没事,我这就告辞。提起背包,恍恍惚惚地就朝门走去。女人在身后说:需要送你下去吗?我说:不用。打开门,一只脚刚踏出外面,灯忽然灭了,女人沙哑的声音从身后的黑暗里幽幽传来:小心下楼,别摔着了。
我带着米粒儿回到家,把它从背包里放出来。米粒儿瑟缩地趴在地上往四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它一直生活的地方,于是放下戒备,小心翼翼地走到饮水机下,鼻子凑到那碗猫粮前闻了闻,大口吃起来。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我以为是李黎回来了,可门被推开时,站在门外的是一副陌生面孔。男人一手揽着李黎的腰,一手按着门,脸上写满惊讶。你是谁?他说。我说: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私闯民宅?他看了看靠在怀里的李黎,又转向我说:你不是她男朋友吧,她说她男人出车祸死了。我说:一个喝醉酒的人的话你也信,马上把人放下!男人忽然露出一个狡黠而猥琐的笑容,不怀好意地说:我要是不呢?我朝地上瞥了一眼,米粒儿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墙角有几个李黎喝剩下的啤酒瓶。我捡起一个瓶子,握住瓶颈,瓶底指向他说:不听话是吧,你可以试试。一点泡沫掺和着酒水流到入手心,又顺着手腕滴到地上。男人终于认怂了,手从李黎的腰肢上移开。失去依托的李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男人不甘地看了眼李黎,冷冷地说:对不住了大哥,嫂子就留给你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顺带把门重重地关上。我拽着李黎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李黎歪着脑袋枕在我肩上,呼出的气息一阵阵扑在我的脖颈上,热乎乎的,还带点酒气。我扶着她一步步走向卧室,她突然开口说:我就知道。我说:什么?她抬起头,眼含热泪,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亲爱的。说罢,她双手绕过我的后颈,闭上眼,满怀深情地吻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