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刀被打出来,有两个使命。
一是结束生命,二是塑造生命。
爱刀之人不轻易出手,一出手是绝不会辱没刀的使命的。
(二)
老三不爱说话,爱吸烟,爱吃鱼。
他是这栋七层小楼的包租公。租客多是对面艾华服饰厂里的年轻人,他们在这栋房子里睡觉、拉屎、做爱的时候,老三蹲在这栋房子侧边的空地上,背靠着这栋小楼的墙。一缕缕轻快的烟从他嘴边冒出,刚飘过他的头顶就散去了。
小楼是艾华服饰厂搬过来后的第二年盖起来的。共七层,每层八个房间。房子盖起来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去年老三又投入一笔给每个房间装了空调。
老赖望着悬在半空中的雪白的空调机箱,说:“烧包!都是穷打工的,谁用得起!”
老三:“用不用是他们的事,装不装是我的事。”
老赖:“造房子的钱还没收回来吧?”
老三:“没有。”
老赖:“那你还投入,能收回来吗?”
老三:“来日方长。”
(三)
老赖是个卖鱼的。他除了卖鱼什么都不会。
他的鱼不好看,大小不一,但都是活的。鱼一死,他就不买了,你若想要,可以,拿去吧,不要钱。
老三和老赖是君子之交。他们的关系虽然清淡但是从来没断过。老三每个周末要吃一条鱼,他不去菜市场买,老赖亲自给他送来。他虽然没挑过,但他知道,老赖给他的,是最好的。他抽出刀,白光划过鱼雪白的肚子时,就像闪电划过灰白的天空。短暂决绝,可是鱼肚被撕裂了,鱼尾还在摆动。老三掏出鱼的内脏,扔给看门的黑狗。
老赖问老三:“为何先开膛而不是先去鳞?”
老三答:“鱼会痛。”
老赖:“先开膛它就不痛了吗?”
老三:“我的刀快。上一秒它还活着,下一秒它就死了,感受不到痛。就算痛,也只有一秒。”
老赖:“它的尾巴还在动,它还没死,它很痛。”
老三:“它已经死了。因为太快,鱼尾的神经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而已。老赖,会不会动不是判断一个生命还存在与否的标准。有的东西还会动,但它已经死了。看一段生命结束与否,要看刀有没有落下。”
老赖点点头。
(四)
小楼停水的时候,这栋楼仅剩的一个租客,正撅着屁股对着水龙头洗头。
八月的天气,太阳像条好色的狗,阳光是它的舌头。它把女人身上的衣服舔的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条大裤衩和一件体恤衫。
老三听到这个女人大喊:“包租公,怎么又没有水啦?”,朝着水龙头的方向望去。他看见一只肥大的屁股,屁股被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裹着,裤衩上面有“V”字形的勒痕。老三虽不讨厌这个女人,但他这一刻厌恶这样的屁股,也厌恶这样的连内裤都显出来的女人。
他把一颗烟送进嘴里:“我去看看!”
老三没有检查管道,他径直去了街道办事处。这不是他的小楼第一次停水了,这几天已经连续停了几次。就是为了逼他早点搬出去,他的这栋楼要被拆了。
(五)
洗头的女人是压在老三心上的一块石头。
老三八年前建这栋楼花了六十万。他的楼房间多,每间房子小,但也便宜。一百块一个月。八年来,房钱还没收回来,去年又花了近二十万给每间房子装了空调,每间房子的租金从一百升到一百二。
他对他的租户说:“妈的,现在钱真不中用!七八年前盖这么高一栋楼才花了几十万块钱,现在装个破机器就要几十万了。所以租金上调二十块。”
没人反对,因为别说上调二十块,就算翻倍也没人有意见。这世道,哪里去找一百多一个月的房子?
老赖说老三:“别的房子租金都三百多了!”
老三:“我的房子小。”
老赖:“再小也不能这么便宜呀!”
老三:“都是熟人。”
老赖:“那你至少赶紧把房钱收回来啊!”
老三:“来日方长。”
但是老三今年才知道没有来日方长了。他的楼要拆了。拆迁办找到他,说可以赔四十万。
老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只赔四十万他这些年靠收租不仅没赚到钱,还赔钱。
老三说:“四十万不够。”
答复:“就这么多,爱要不要!”
老三:“给我一点时间,楼里住的尽是熟人。”
答复:“多久?”
老三:“不知道。”
答复:“给你三个月。”
老三回了。
房客们骂骂咧咧地陆陆续续搬走了。最后只剩这个女人。三个月的时间到了。
老三:“你走吧,楼要拆了!”
答复:“不走。我交了租子的。”
老三:“我退给你。”
答复:“不走。我找不到这么好的房子了。”
老三:“我帮你找。”
答复:“不走。怕没有这么好的房东了。”
老三:“我不好。”
答复:“你好。”
老三:“我爱吸烟。”
答复:“男人都爱。”
老三无语。
(六)
老三来到街道办。
老三:“我那里怎么又停水了?”
对方:“你该走了!”
老三:“我知道。”
对方:“为什么还不走?”
老三:“还有一个人没搬走。”
对方:“三个月到了。最后一次供水了!”
老三:“好。”
水来了。洗头的女人又把腰弯下。老三说:“洗了这个头就搬走吧,没有水给你用了。”
女人没说话,她用毛巾搓着头发。搓好后,头一甩,乌黑发亮的头发就在她的肩上了。
女人:“今天老赖来不来?”
老三:“他在黄昏的时候来。”
女人:“吃过贵州蒸鱼吗?”
老三:“没有。”
女人:“今晚你就能吃到了。”
老赖来送鱼的时候,老三蹲在房子左侧的空地上,靠着墙,一口一口吞吐着烟雾。小楼是朝东的,老赖站在门口的方向看见老三的时候也看见了夕阳。天空是红的,老三也是红的,一缕烟冉冉升起,老赖还以为老三被夕阳点着了。
这天晚上老三喝了酒,吃了女人做的鱼,脸上红了。女人问他:“你怎么没有女人?”
老三答:“跑了。”
女人问:“鱼好吃吗?”
老三答:“好吃。”
女人问:“我不走行吗?”
老三答:“好。”
女人问:“我住哪?”
老三指着那栋小楼答:“全是空的,你随便。”
(七)
三天后的傍晚又停水了。晚上停电了。
老三来到街道办:“我家没电没水了。”
答复:“我在帮你。”
老三:“帮我什么?”
答复:“赶走那个女人。”
老三:“我不想让她走。”
答复:“房子得拆!”
老三:“我不想拆。”
答复:“这由不得你。”
老三:“我对你们的补偿不满意,你们得尊重我的意见!”
答复:“你几个月前说过你同意。”
老三:“我后悔了。你们补的钱不够我盖房子的成本,也不够再找一个去处。”
答复:“晚了。”
老三:“怎样才能不拆?”
答复:“不能不拆。”
老三:“如果我非不让你拆呢?”
答复:“你可以试试。”
老三:“怎么试?”
答复:“这得看你了。”
老三:“懂了!”
手起刀落,白光闪过。眼前之人嘴还张着,命已没了。
(八)
老三问:“你可知罪?”
对方已倒下。
人和鱼的本质是一样,都是一条命。刀见到命,要么结束它们,要么塑造它们。
老三的刀砍过枝桠,让树能够更专注地生长,算是塑造了生命。老三的刀也杀过人杀过鱼,结束过生命。
老三是个懂刀之人,是个刀客!
从街道办出来,老三碰到活活饿死父母的刘大蛮。他走上前去,问声:“你可知罪?”
刘大蛮倒下。
又遇到举着替村里孩子上户口的幌子而向村民索要好处的妇女主任,问声:“你可知罪?”
妇女主任倒下。
又遇到为权贵做伪证,陷害李民贵,使其替人背黑锅身陷牢狱的邓老八,问声:“你可知罪?”
邓老八倒下。
又遇到娶了后妻又要霸占后妻带来的女儿的陈起子,问声:“你可知罪?”
陈起子倒下。
(九)
老三的楼前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刀客出生的时候被剪刀剪断脐带,感受到了刀对自己生命的塑造。那种感觉,凉凉的。
刀客死的时候,胳膊被子弹打穿,没能举起刀,去了解刀结束生命是什么滋味。
枪声以后,有人喊:“老三,你可知罪?”
他动动嘴,想说“不知”。可是天变红了,最后变黑了。
(十)
老赖不卖活鱼了。
客人挑好鱼后,它会一棒子把鱼敲死,再给客人。
人问:“为何不给我活的?”
老赖答:“你的刀,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