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树,一颗躺平的树,准确来说是一颗倒在地上长的树,由于我这个姿势,让我知到了很多人间的故事。
我长在公园的山顶上,由于我的姿势问题,爬上山的人都喜欢坐在我的身上聊天,于是我就知道了很多人间的故事。
准确地说,我曾经是公园山顶最高大挺拔的银杏,直到五年前那个暴雨夜,一道闪电劈断了我骄傲的树冠。我倒下了,却没有死去。我的根系裸露在空气中,枝干横卧在山顶平台,变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公园管理员老张头第一次看见我时,挠着他那地中海脑袋说:"这树倒是会找地方躺平。"他本想把我锯断运走,却发现我的根系依然牢牢抓着土壤,树干上冒出嫩绿的新芽。于是我被保留下来,成为登山步道尽头最特别的休息点。
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当他们以为周围没有同类时,就会对着宠物、玩偶甚至树木吐露心声。而我,一棵倒卧的银杏,恰好成了最完美的倾听者。
每周三上午,退休的周老师都会准时来我这里报到。她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淡紫色开衫,先用手帕擦拭我树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从布兜里掏出保温杯。
"小杏啊,"她总是这样叫我,尽管我的年龄能做她曾祖父,"今天二年级三班那个调皮鬼又在课堂上放蟋蟀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风吹过树叶,讲述着代课学校里发生的点点滴滴。有时说着说着,她会突然沉默,从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她三十年前带的毕业班合影。
我知道,照片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是她女儿,在十五岁那年永远留在了放学路上。周老师的皱纹里藏着太多这样的故事,她从不向活人倾诉,却愿意告诉我这棵不会说话的树。
下午三点,健身教练阿杰会带着他的学员们来山顶做拉伸。这个染着栗子色头发的年轻人总爱在我最粗壮的根部做引体向上,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进我皲裂的树皮里。
"树哥,你说小雨到底喜不喜欢我?"某天训练结束后,他独自留下来,背靠着我发呆。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是他第一百次点开那个女孩的朋友圈。"今天我帮她纠正深蹲姿势时,她耳朵红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我树皮上的沟壑,留下几道新鲜的划痕。
我见过那个叫小雨的女孩,她总躲在队伍最后,却在没人注意时偷偷用手机拍阿杰示范动作的背影。人类啊,明明心跳声大得连我都能听见,却总是不敢把最简单的三个字说出口。
最热闹的要数周末傍晚。网红莉莉会带着她的拍摄团队占领整个平台,在我身上挂满彩灯,把我变成她视频里的"魔法许愿树"。她的笑声像摇晃的铃铛,对着镜头比心:"家人们点点小红心,这棵神树超灵的哦!"
但当摄像机关闭,助理们收拾器材时,她会突然垮下肩膀,把脸埋在我粗糙的树皮上。"烦死了..."我听见她含糊的嘟囔,"明天还要去陪那个油腻的投资人吃饭..."她的粉底蹭在我身上,混合着泪水留下浅浅的痕迹。
这些秘密像露水一样渗进我的年轮里。晨练老人抱怨子女不孝的叹息,中学生偷偷抽烟被呛到的咳嗽,失恋女孩把前任照片烧成灰撒在我脚下...我全都记得。
直到上个月,我在一场午后雷雨中听见两个园林局工作人员的对话。
"...下个月就要动工改造了,这些老树都得处理掉。"
"连那棵倒着的银杏也是?挺有特色的啊。"
"领导说了,影响公园整体规划..."
雨滴顺着我倒生的枝干流下,像一场无声的哭泣。人类总说草木无情,可他们不知道,当那个总是独自吃便当的保安靠着我打盹时,我会特意让枝叶在他头顶多投下一片阴凉;当怀孕的图书管理员轻抚着我树瘤说"宝宝你看这是树爷爷"时,我的新叶会比其他枝头更早泛黄。
现在,我数着所剩无几的满月夜晚,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依旧在我身上倾诉、欢笑、哭泣。他们不知道,这个不会泄密的老朋友即将消失。也许某天,当他们发现山顶空荡荡时,只会疑惑地眨眨眼,然后找到新的树洞。
毕竟对人类而言,一棵树能有多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