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漏出了网

这一天早晨,在他还躺床上,没把眼睛睁开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早起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学校宿舍的起床音乐不知播到了第几首。他仍旧躺在床上,一如往常。当最后一首歌播放结束,就离上课没多久了,他仍躺着,只听同寝的同学说着:“要迟到了,快起来,范求,我们先走了。”

于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躺着,等待着。范求面色平静,平静又困乏,但心跳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来愈快,“咚,咚,咚”的声音像是倒计时。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上课铃声响了起来。声音很远但十分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范求的心脏上,可他仍然躺着,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的心跳也逐渐慢了下来。

他想:再等一会儿,就得有人来叫我上课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回来了,是同学。这同学叫他时看起来很高兴,笑嘻嘻地瞪大眼睛说:“还睡啊!吃午饭了!还不起来?老班让我叫你。”

“哦,知道了,先回吧。”他故作昏沉地说。

同学走后,范求不慌不忙地起床,穿校服,叠被,洗脸,刷牙。他做完了这些,慢悠悠地朝教室晃去。

刚到教室门口就撞上了班主任,他面色依然如故,心跳也如故加速。

“范求,你给我站好”班主任说道,“怎么回事?住校还迟到,一次一次晚……”范求一声不吭地杵在那儿。

末了,只听到响起一声:“快去上课,下次别再迟到了,再迟到,就要通知你家长了。”

范求走进教室,对周围同学的问候与嬉笑俱不回应,只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趴着睡了起来。

老师见了,免不了要将他叫醒。

只听老师叫道:“范求!”无应。

就又叫:“范求,起来!”无应。

周围同学摇了摇他,他才懒懒地抬起头,用半眯着的眼睛望了望同学,又看了看老师,皱了皱眉头说:“别吵!我睡觉呐!”他说完,又埋下头去,接着睡。

同学们惊讶又惊喜地张着嘴,挂着些笑意,但没有人出声。老师的表情就不好形容了,惊讶?愤怒?不敢相信?疑惑?好像都有一些。

“起来,范求!起来!太没规矩了!”老师吼着。这次范求很快就抬起来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吵醒他的人,站了起来,说道:“叫你别吵,聋的?你**吗?”

“什么?你说什么!”

“**!”

“出去!别上课了,去办公室!找班主任!找校领导!请家长!”

“要去去你的,与我无关,爷不伺候了!”说完,他手把桌子一掀,桌子“咚”一声摔在地上,书,笔,落了一地。范笑说:“嘿嘿,又如何呢?”

那个老师已经呆了,呆若木鸡,比木鸡还呆!老师还没回过神,范求已经跑出了教室,不见了去向。

老师反应过来也跑出来教室。只留下满教室的猴子,学生一样的猴子,或者说猴子一样的学生。他们在吵,在叫,在笑,在跳跃与翻腾,也在眺望门外、窗外,眼中是期盼与好奇,但没有一只猴子到外面去看看,还真是奇怪。

范求一路狂奔,直到校门口。他停住了,踌躇了起来,只盯着紧闭的大门,深呼吸了两下。

一旁的保安刚刚在打盹儿,忽然看见一个学生跑到门口,立刻就警觉起来,又看那学生站在门口不动,好生奇怪。只见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就向大门奔去。保安一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因为他不料也不信竟会有人猖狂到这地步——当着一众保安人员的面,旁若无人地攀爬学校大门!

范求平时爱锻炼,身体素质十分好,几下就爬到了门顶。保安们则一起叫着:“下来!干什么呢!快下来!”这时范求已经跳了下去,开始向街道狂奔。保安们还在叫着:“回来!快回来!好大的胆子!”却好像忘了自己有打开大门的钥匙。

范求很快就消失在了学校的视线里。他这时露出了微笑,在大街上闲庭信步,东看西看,用看战利品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

他愈看愈兴奋,步子由缓而急,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放声大笑,还不时跳起,引来许多奇异的目光。

范求跑累了,不再闲庭信步。他没有了微笑,只把头垂着,叹着气,走一会儿,深呼吸一口。他在尽量朝他所不熟悉的地方走去,在尽量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他走着,尽管他已走累,他仍走着,尽管他已走饿,他不停地走着。

在没有阳光的日子,没有计时工具的人如何能得知现在是几时几刻?但范求知道,天没有暗下来,夜尚未降临,现在还是白天。既然是白天,就不能一直走下去。

他看见路边的网吧,摸了摸口袋,进去了。

等他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也十分饿了,但他还是走着,并且警惕地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他走到了一家面馆门口,摸了摸口袋,还是进去了。

等他出来时,他跑得非常急,身后还有“没给钱!”的喊声。等到声音听不见了,他又开始缓缓地挪到着步子。现在范求躬着背,弯着腰,微微抬着的头,呆呆地望着天空,木讷地走着。范求看见了朦胧的月亮,那是因为空气中充斥着灰霾。他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即使尽力吸气,也感觉胸口空荡荡的,像个深渊。他感到缺氧,头晕眼花。

范求停了脚步,耷拉着双手立在原地,把头仰起,闭上了眼睛。他这才感到一丝放松。

“同学,你……”范求睁开眼看向声音的来源,看见一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妇女,像是三十来岁。范求用奇怪地看着那妇女。

妇女用关切的声音缓缓地说:“同学,你怎么了?”范求不答。妇女又道:“我刚看见你从面馆里跑出来。”范求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妇女伸出手,手里拿着钱说:“你去把钱给了吧。”范求一动不动。妇女见他不收,又说;“不用你还,算阿姨请你的。”她说话时笑盈盈的,十分亲切。范求依然不动,妇女有些慌了,又说:“那我去给钱,你先别走。”说完她就回头向那面馆走去。

不一会儿,妇女回来了。妇女走过来,怀着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范求,问:“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不回家?”范求不答。妇女看范求一直沉默,也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下说:“你是离家出走吗?像你这样的孩子我以前见过,跟家里人闹矛盾跑出来的,是不是?”她顿了顿,接着说:“一家人,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的,你看,出来挨饿了吧,还是家里好。”

妇女看范求依然无动于衷,只好说:“这样吧,我送你回去,你家在哪?”范求终于摇了摇头,露出微笑,轻声细语道:“阿姨,谢谢你了,我知道我应该回家,现在我就回去,不用麻烦你,我能自己回去的,我家不远,就在那边。”说着,范求抬起手指了指,好像他家就在眼前似的。妇女对范求的行为百思不解: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叛逆啊?不过他说话怎么有些奇怪?

“还是我送你吧。”

“不用了。”

“我送吧。”

“不——嗯?”范求指了指妇女身后说:“我爸妈在那儿,他们来了,你不用送我了。”

妇女转身,只看见稀拉的几个人,并没有一男一女并行的,她很奇怪,又把转回来。

范求已然不见了。

范求其实不用担心,没有人能找到他,因为他自己都找不到自己。范求也不用担心生存,因为不需要的东西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范求有了目标,在破晓前不久定下的:他想到高处去,目之所及的最高处。他仰头环视,发现他不能分辨哪里更高,于是他只好选择了一个好像很高的地方。

范求跟着居民进了小区,和住户们一起坐上电梯,他按下了最大的那一个数字。

一开始,电梯里有好多人,可是随着楼层的升高,人们一个一个离开了。范求却不能离开,因为他要到顶层去,就只能随着电梯走的最后。

范求看着电梯里的人越来越少,他感到孤独,到最后一个离开电梯的人时,他甚至用不舍的眼神望着别人。幸运的是,那个最后离开的人,并不留恋范求,因为他没有回头,要不然,那人看到范求这么望着自己,一定会十分诧异。

终于,只剩范求一个人了。

当他从电梯走出来时,他满面颓丧。当他走上楼顶去触碰将要破晓的光时,他眼中又有了一些希望和勇敢。在楼顶,他直面东方,在等待也在呼唤。

他看见了这座城:一座座高楼像一根根竹子,低楼像竹笋,或者像石头。竹节里住满了虫子,它们或者欢笑,或者哭泣,或者轻松,或者紧张,或者充满朝气,或者死气沉沉,又或者愤怒,或者贪婪,或者傲慢,或者嫉妒,或者色情,或者暴食,或者懒惰,也或者善良,慷慨,心胸宽广,自律,清心寡欲。

范求看见了这些:规律性的作息,套路的行为,编程的人生。有人反抗,却不曾打破;有人顺从,却不曾安宁;有人爱,却不曾被爱;也有人战斗,却不曾凯旋,有人在装,在演,也有真实,有人欢乐,朋友众多,也有孤单。

范求自己没有故事,他只有站在高处看别人的故事,但从别人的故事中,他读到了自己的孤独,不安和迷茫。他又从自己的孤独中看到了别人的孤独,感到了世界的孤独。那些不曾哭过的人,他感到其悲伤;那些不曾爱过的人,他感到其热诚;那些不曾拼搏的人,他感到其坚持;那些目标明确的人,他感到其迷茫。

在他看到这些后,东方的天际把光都吸了过去,只留下黑暗的大地,在黑暗来临一刹之后,东方射出了第一缕阳光。他又看到了朝日下的世界,他笑了,从微笑到大笑,从大笑到狂笑,笑出来泪花,笑得响彻云霄,笑得跳了起来。

最后,也在笑声中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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