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芊言感觉自己好像一朵云,飘在空中;好像一只风筝,随着风摇摇晃晃。

她看到一栋涂着白油漆的房子,从光秃秃的泥土里开始冒尖。一开始,它矮矮的,像是小朋友玩的房子模型。没一会,它疯了似的,窜得老高,尖尖的三角形屋顶差点碰到她的身体。

许芊言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固定,不再随意晃动。下一秒,她竟看到白房子旁站着两个小小的人,像玩具橱窗里的小人模型。

房子开始慢慢地缩小,缩得跟一开始一样小,甚至要更小。房子旁那两个人却突然被拉高,像是踩在可以通往天穹的长梯。

许芊言震惊不已,白色房子和小人丝毫不顾她的失态,仍自顾自地玩着变小、又变大的游戏。

“一定是我眼睛出了问题。”

她闭着眼睛,企图远离这奇怪的幻象。

“言言,我是爸爸。为什么?为什么?…”

犀利的质问声由远及近,模糊继而清晰地刺痛她的耳膜。她猛地睁开眼,看到其中一个小人变得和她一样高,站在她面前惨笑着。

她吓得颤抖起来。她想逃,却怎么也动不了了。

万幸,那个小人又突然缩回去,缩成渺小的一个白点。

但另一个小人却又突然升高。这个小人看着和蔼一些,小人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打开自己的双臂,又自顾自地拥在一起。

许芊言看着小人奇怪的举动,又听到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她四处张望,除了面前的小人,再也没有其他人。

“这哭声是从哪里来的?”许芊言心里纳闷着。

还没等她弄清楚,小人又倏忽缩小,和刚才的小人一样小,像两个毫不起眼的白点。

许芊言等了很久,小人没有再长高。白色房子也不再长高,但三角形屋顶却开始崩塌,最后只剩下一个狭长的白色房间。

房子旁的两个白点停顿了很久,一前一后跳进了白色房间里。许芊言凝视了很久,看得眼睛开始发痛,她无法区分那两个白色小人在房间的哪一处。

“啊,眼睛好累。”

她闭着眼睛想休息一下,过段时间再继续寻找。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盖在自己身上的浅紫色棉被。厚重的深蓝色窗帘也抵不住窗外的太阳,一缕缕金色被深蓝色切成若干小碎片,风微微吹过,金色碎片便在房间里起舞。

“真像跳起来的两个白点。不,这是金点。”

许芊言缩在温和的被窝里,慢慢缓过神来。

“原来我做梦了呀。”

她又把梦里的场景回忆了一遍,心底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将她吞没。

“没事,做梦而已。”

她安慰着自己。

客厅里的挂钟敲足了12下,许芊言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洗漱。她熟练地煮开水,从厨房里第二排的柜子里拿出一盒桶装方便面。

她想知道柜子里的方便面是什么时候买的,是谁买的。于是她停下来专心致志地想了好长一段时间,发现想不起来。她便放弃了。

吃完方便面,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歌曲。听得正惬意,隔壁房子里开始传来断断续续、男人的谩骂声。

许芊言嫌弃地睁开眼睛,无奈地叹气,“又开始了。”

(二)

夏天,她坐在巷子里纳凉的时候,刚好碰到他们坐着搬运的面包车停在巷口。他们从车上搬下桌子、椅子、空调、冰箱和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巷口的风都堵住了。

许芊言愤愤地看着他们来来回回地将东西搬进对面。

男人对她视若无睹。不过那个女人挺和善的,跟许芊言微笑点头示意。

“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不,应该是夫妻吧。”

他们来回走动,搅得巷子里的灰尘满天飞。许芊言捂着鼻子退到房子里。

从那个夏天开始,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对面吵架的声音。确切地说,应该是男人骂女人的声音。不,更精准地说,应该是男人打骂女人的声音。

秋天来了,徐芊言喜欢走到村口,坐在那棵魁梧的桂花树下,闻着浓郁的桂花香。

她每天都能看到搬家的大卡车,有时候是小型的面包车钻进村里蜿蜒的小路,把这围城里的人丢进去,再弯弯曲曲地扭着车尾巴离开。

那个女人偶尔也到村口的桂花树下来坐着。她有时候坐在许芊言身边,有时候站在村口焦灼地张望着,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亦或者躲避什么。

她们几乎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但突然有一天,许芊言开口问她,“你们是夫妻吗?”

“嗯。”

许芊言不由得兴奋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料事如神,“他们果然是夫妻,也不仅仅是一对情侣。”

“那你喜欢和他生活在一起吗?”

听到许芊言的疑问,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但我很爱他。”

许芊言并不满意她的回复,但她没有反驳,只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冬天来了,桂花落尽了。过路的小贩也不再在村口停留。

许芊言也不再到村口来。她喜欢穿着厚厚的外套,在天台上晒太阳。她把书柜里的书都搬出来,她终于有时间好好读它们了。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的深渊里。

她享受、疯狂贪恋这样的寂静。

“不,有时候也并不安静。”

许芊言想到对面房子里那个男人狰狞的面目,不由得翻起白眼。

“为什么那个女人不离开他呢?”

她倚在沙发上,百思不得其解。书里的字也开始扭捏着在她眼前跑来跑去。眼皮开始不听话地沉下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许芊言伸出手,手也是黑的。她听着挂钟发出了清脆的两声叮叮。

不知道在黑暗里发了多久呆,许芊言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憋尿。她拖鞋都来不及穿,就奔向洗手间。

“咝,好痛。”客厅的灯没开,她好像撞到了茶几,跳着一只脚,开了洗手间的灯。

“你这个下贱的女人!你跑什么?”

许芊言突然感觉一股寒意袭来。

洗手间正好靠近巷子。而巷子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要把天划破,要把隔在许芊言和他们之间的这堵水泥墙摧毁。

“啊!”

许芊言听到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洗手间最上边有一个通风的透明窗。她在楼梯间找到一个小凳子,踩在上边,偷偷冒出头去看巷子里的动静。

借着洗手间的灯,她看到黑暗的巷子里,那个男人不停地抽打着面前的女人。

她看不清他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只听到那个女人疼痛的呼喊声。

可接下来这一幕,却让许芊言震惊不已。

那个男人似乎打累了,他把那个女人拉到自己身边。他们竟开始接吻。那个男人像一头可怕的猛兽啃着女人,而她竟也没拒绝。许芊言甚至看到她的手,迷恋地搭在他的脖子上。

下一秒,他又发疯似地抽打起面前的女人。她哀嚎着蹲在地上,任由他抽打。

许芊言一恍神,从小凳子上摔下来。洗手间很小,她的身体撞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巷子里的打骂声、哀叫声戛然而止。

“他们不会发现我了吧?”

许芊言不敢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隔了一会,她听见对面的房子的大门被打开,又被重重地关上。

她呼出一口气,爬出了洗手间。她太冷了,于是钻到被窝里。

“不行,如果他们已经发现我就糟糕了。他们应该已经发现我了。”

许芊言强忍着入骨的寒冷,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的厚羽绒,给自己穿戴好,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她背起一个很轻的书包,书包里放了一本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

她走到巷子的对面那扇沉默的大门面前,蹲下来往门缝里塞了一张纸。

她在黑夜里走了很久。太阳出来了,她坐上了去海边的公交车。

尽管是冬天,来海边的人却是不少。海滩上停着两三辆旅游大巴,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围着各种彩色纱巾,戴着黑色墨镜,在沙滩上摆拍着。

沙滩上有些小贩摆着泳衣在叫卖,更多的是附近的酒店、海鲜餐厅的工作人员在沙滩上拉游客去住店和吃饭。

许芊言百无聊赖地走着,有位老爷爷在帮别人剪头发,竟还有几个人在排队。

海风猛地凶狠起来,许芊言缩了一下脖子。她看着自己的长发,想到一个好主意。

“如果我是短发,别人就认不出我来吧!”

她为自己的聪明暗自窃喜。

“小妹妹,真剪短呀?”

“真的!”

“冬天了,头发剪短了冷。”

“我不怕冷。”

“好。”

头发短了一大截,冷风从脖子钻进身体里,许芊言抖成了筛子。她跟着餐厅的工作人员,跑进店里取暖。

“我要一碗海鲜沙茶面。”

“马上来。”

热乎乎的海鲜面一下子就把她从冰窖里拉了回来。吃完面,她托着下巴看沙滩上来来往往的人。

她突然看到沙滩上出现了奇怪的一男一女,他们焦急地走着、跑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啊!跟来了。”

不过许芊言不是很怕,她剪短了头发,他们兴许认不出来的。但她还是有些紧张起来。

“被拦住了。”她看着有人拦住了他们。顺着那人的手指,他们看向了她坐的位置。

他们似乎也锁定了目标,向她跑来。她慌在座位上,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

“两位老板快到里边来,想吃点什么?”

餐厅的门带进来一股冷风、那个凶狠的男人,和那个憔悴的女人。

许芊言感觉有亿万双眼睛盯着她,她抓起书包就冲出门去。她在漫长的沙滩跑了很久,跑到天暗下来,跑到只剩她一个人。

她摸黑爬上礁石,爬到最高的礁石上。她心里有点不安,于是搬了很多块石头放在身边。

“喂,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许芊言往下一看,黑夜里有双恶狠狠的眼睛正盯着她。那个男人来了,身边还站着他的女人。

他一如既往的面目狰狞,可为何她今夜看起来也如此丑陋,惹人厌恶。

许芊言摸着身边的石头,紧张起来。

“小妹妹,把你拍的视频给我们。我们不会害你的。”那个女人淡淡的声音随着海风飘来。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种无辜的语气,这种愚蠢的眼神。许芊言感到一阵恶心和前所未有的愤怒。

“跟她废什么话,等我爬上去…”

那个男人着急攀着礁石堆想爬上去,却被尖锐的礁石角划伤了。

“呲。”

“你没事吧。”

“流血了怎么会没事?”他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许芊言看着他们又开始爬上来,一步一步爬近她。

“啊!”

许芊言顺着礁石堆另一边跳下去,踩了一鞋子的海水。

涨潮了,大海生气了,呼啸着拍打着礁石堆,卷走海滩上的一切、美好的,丑陋的。

许芊言背着很轻的书包,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到太阳出来了。

她累极了,躺在柔软的沙滩上,清晨的阳光铺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温柔的海风带着闪耀的海水来和沙砾相会。

她闭着眼睛,微微笑起来。

(三)

“乐乐,快点起来吃早餐了。”

许乐乐睁开眼睛,一个可爱的羊毛卷女孩正拉开她房间的窗帘,阳光刺眼得很。

“你笑得那么开心,做什么美梦了吗?”

“没有吧,我不记得了。”

“对了,我看你最近都睡得挺好,之前我从药房里给你拿的安眠药别再吃了哦。”

她边说着,随即将床头柜上的药瓶塞进旁边的书包里。

“收起来,这样你看不到才不会想着吃,能不吃就不吃,吃多了还是会有依赖的。”

“嗯。听你的。”

“对了,乐乐,今天我不在家,中午和晚上你自己要记得吃饭哦。”

“你要去哪里?”

羊毛卷女孩低着头,脸上飞起一阵绯红。

“梁茵,你又要去找蓝晓飞吗?”

“嗯。他说今天给我准备了惊喜。”

许乐乐才发现今天她穿上了前两天刚买的白色连衣裙。

梁茵所有裙子都是白色的,就因为他说,“第一次见你,你穿着白色裙子,像世间一朵洁白无瑕的栀子花。”

“不准去!”

梁茵转过身来看着许乐乐,她一脸严肃,不容别人拒绝。

“哎呀,没事,他说他会改的。”

梁茵在床边坐下来,抓起许乐乐散在枕头外的头发玩着。

“乐乐,你的头发好长了。想当初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短发的假小子呢。”

她不答话,只盯着她把头发末梢绕在手指上,又松开。重新绕上,又松开。

她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抚摸着梁茵身上结痂的伤口,密密麻麻的伤口。

“不准你去。他说了无数次会改,也没有改。为什么你不离开他?”

“我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生活。我们还在一起。我会照顾好你的。”

她的手停下来,松开了她的头发。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肯定要一直在一起的。但是,你不懂。我爱他。”

“爱?爱有那么重要吗?”

许乐乐歇斯底里地喊着,心底像裂开的土地,猛然涌出千万股愤怒的洪水,冲散那脆弱的土地。

梁茵有些诧异,又有些恐惧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她压抑着身体里即将喷涌而出的火。

“对不起,我失态了。你觉得他爱你吗?他爱你会这么对你吗?”

“爱吧。不管他爱不爱我,我都爱他的。”

梁茵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阳光隔着窗洒在她头发上、脸上、肩上、白色裙摆上。

许乐乐看着她,阳光那么刺眼,令人眩晕。她好像一朵若隐若现的栀子花,摇摇欲坠。

“你要去也行,我陪你去。看到你没事我再走。”

“好吧。谢谢你,乐乐。”


早餐是梁茵用破壁机打的豆浆。

“乐乐,你要不要试一试咸豆浆?”

“放过我吧,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那么爱喝咸豆浆。”

许乐乐往面前的豆浆舀了几勺糖,拿起油条,一点点地掰在豆浆里,浸泡着。

“一开始我也不能接受。晓飞让我喝,我就喜欢上了。”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那个姓蓝的。”

“乐乐,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蓝晓飞。”梁茵神采飞扬地说着。

许乐乐掰油条的手突然停下来,脸色变得铁青。梁茵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你也会遇到一个很相爱的人。”

“我不需要。”

许乐乐用勺子把油条往豆浆里压了压,让油条吸满更多的豆浆。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两周年纪念日哦。”

“那你们有什么节目吗?”

“偷偷告诉你,我准备了一瓶甜甜的果酒。你知道他爱喝酒,果酒健康点嘛。”

梁茵说着说着,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但不知道想到什么,马上又害羞起来。

“乐乐,你快点哦,我要迟到了。”

“去他的房子过纪念日,他都不用出门,还有所谓迟不迟到吗?”

“当然有!”

梁茵将果酒捧在手上,乖乖站着等她。

“你把酒放在我书包里吧,今天你负责美丽,我来当你的护送使者。我帮你拎酒。”

“好呀!你快点快点。”

梁茵冲进许乐乐的房间里,一把抓起那个很轻的书包,把果酒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许乐乐

接过书包,抓起梁茵的手就往楼下跑。

“乐乐你慢点,小心我的酒。”

“说快是你,怎么这会说慢也是你?”她小声嘟囔着。

许乐乐在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打车去吧,美丽的公主。我出钱,算是给你们的纪念日送份礼。”

“你真好,乐乐!”


蓝晓飞的房子是半山上其中一间不起眼的小别墅。从厚重的木门进去,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满了栀子花。木门和房子由一条青石子路连接,倘若是光脚走,一定特别硌脚。

别墅有两层,第一层是客厅、厨房、洗漱间,第二层是书房、卧室。所有空间都是打通的,两层装了巨大的玻璃窗。

是的,落地玻璃窗。从房子里看得到外边的一切,从外边也看得到屋子里的所有。

据说和梁茵交往后,蓝晓飞就叫人来装上窗帘。

车停在小区门口,许乐乐和梁茵下了车。

“乐乐,书包!”

许乐乐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书包,里边放着梁茵念叨着了一路要好好保护的果酒。

“走吧,我会保护好它的。”

梁茵扑哧笑了出来。但越往那熟悉的房子走,她的脚步变得更轻盈,又好似更沉重。

房子的木门掩着没有关紧,梁茵紧张地、轻轻地推开门,许乐乐看着她走进了院子。

蓝晓飞站在二楼的玻璃窗前,一身笔挺的西装,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的眼睛盯着院子里的栀子花,目光跟随着她走过院子的石子路。

许乐乐抱着那易碎的果酒站在门口,高大的木门掩盖住她的身影。她抬起头来着二楼,那朵栀子花开到蓝晓飞的身边了。

“啊!”许乐乐攥紧了怀里的书包。

他扯着她的长发,拖到玻璃窗前的沙发前。他背对着玻璃窗,坐在沙发上。

许乐乐着急地闯进院子,她呢?

过了一会,她站起来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竟还笑得那么灿烂。

许乐乐觉得眼睛疼得不行,又莫名地气愤起来,转身便要离开,才发现她忘了把果酒拿走。

许乐乐蹑手蹑脚地走进一楼的厨房,把果酒放在厨台显眼的地方。

她背着自己很轻的书包往外走,走过院子的时候,不小心踩折了石子路旁的一朵栀子花。

许乐乐回头去看二楼的她,她笑得那样灿烂。她不再愤怒,而是心灰意冷、不再回头地走出门。

她走到马路上,坐上出租车。司机在听慢歌电台,她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沉睡过去。

“小姐你好,小姐……”

(四)

“小姐你好,小姐……”

她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面带微笑的服务生。

“不好意思,现在已经十点了,我们要准备打烊了。您还好吗?”

“嗯…不好意思。我马上走。”

她用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唤醒。

“好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她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还喝完呢…”。于是她猛地灌了几大口,冰凉、苦涩的咖啡涌入她的喉咙里,她差点被呛着。这回,清醒了不少。

她把桌上的《小说的艺术》放进旁边的书包里,正准备地走出咖啡厅。

“欢迎下次光临。”

店员甜美的送别声在身后飘来。她迟疑地回头,轻轻地对着店员微笑。

她在咖啡店门口站了一会。快圣诞节了,街上到处洋溢着快乐的气息。晚归的一对对情侣从她面前走过,每个人都笑得那样开心、那么幸福。

“是个不错的夜晚,如果天气没这么冷的话。”她把手缩在袖子里,急忙忙地往前走着。

“啊!我的绿灯!”她看着绿灯的倒计时数字,拼命地跑起来,结果还是没赶上。

她讨厌这座城市的红灯,要等上两分钟。她突然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块大磁铁,把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吸过来,来帮她挡住这四面八方的寒冷。

可惜,这路口除了她,只有一个穿着褐色大衣外套的男人。

他长得很高,背影看起来很年轻,应该长得也不赖。

她假装无意地挪到他的身后,一步步靠近,又始终保持着距离。躲在高大的身躯后,果然暖和了不少。

“好的,薛警官。你把资料发我邮箱,这几天我和同事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

他似乎感觉身后有人靠近,边对着电话那头说话,边转过身来。

他一转身,冷风便趁机钻进她的身体。她冷得打了个喷嚏,有些不满地抬起头看着他。

“好眼熟啊,在哪里见过呢…”

他也正低头盯着她。那双记忆里干净、纯真的眼眸,那他想念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面孔,现在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

“许芊言?”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面前的人是谁,“你是?”

“我是小胖啊!你忘记了吗?我们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一个学校的。”

他的脸上突然笑开了花,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她想不起来而失落。他的喜悦传染了许芊言,她也突然开心起来。

“你一点也不胖。”

“小胖还是你给我起的外号呢。”

“啊,是吗?真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你起得好,我喜欢。”

许芊言听他说着这样的傻话,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慢慢往前走着,“你住哪里?我送你。”

“我刚来没几天,这几天都住酒店。”

“哪个酒店?”

“丽思酒店。”

“啊,糟了,我今天好像忘记续房了。”

等他们着急赶到酒店,在前台便看到了她的行李箱。

“不好意思,许女士。今天一直没有联系上您,我们酒店这边都满房了,顾客们要入住,所以只能把您的行李先放在前台。”

“没事没事。”

许芊言赶忙打开各种软件,但每个酒店都没有房间了。

看她一脸懊恼,他大概猜到了原因,“快圣诞节了,酒店确实不太好定。要不……”

“要不…你愿意到我那里去吗?我租的是两房一厅,不过一个是书房。你不介意的话…”

许芊言抬起头看他说话,和他眼睛对上时,她感觉他有些闪躲,脸也突然涨得通红。

“好,那麻烦你了。”

“没事。”他好像很满意她的回复。


许芊言就这样住了进来。

她住在卧室,而他睡在书房。

刚住进来的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更准确地说,是她听他说了一晚上。

“芊言,听说你爸爸妈妈在海边出意外溺亡了,那段时间你一定很不好过吧。”

“对了。上次我和我妈回老家,现在村里几乎都没人了。听说之前还有一些东北人来租房子过冬,但是你家对面那户人说,之前租给了一对夫妻,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没给房租就跑了,行李都没拿,还把房子弄得特别乱……”

他还说了很多上学时候的趣事,许芊言听得累了,靠着沙发睡着了。

他凝视着灯光下她那恬静的、温柔的睡脸,浓黑的眼睫毛、挺立的鼻梁、微微闭合的粉嘴唇……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偷偷爱了那么多年的她,竟然真的又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卧室里,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看着她沉沉地睡着,才安心地走开。

许芊言觉得自己睡了一个世纪,更难得的是,她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一夜无梦。

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打开卧室门就发现他留下的字条

“芊言,我去上班了。给你做了早餐,微波炉加热了再吃。等我回来。”

她看着餐桌上摆着一大碗青菜瘦肉粥、豆浆油条和一大碟煎蛋、培根。她扑哧笑出声来,“这是喂猪呢。”

就这样,许芊言正式住了下来。

白天,他出门上班,她便在家看书、打扫卫生、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晚上吃完饭他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天气好的周末,他们会到附近的公园野餐、晒太阳。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就窝在家里,吃热腾腾的火锅或者吃香喷喷的烤肉。

日子一天天安静地流走。

许芊言也忘了从哪一天开始,她很少在做梦,也很少感觉寒冷。忘了具体是哪一天,她的手就开始放在他的手心里,他的嘴唇也自然地落到她的额头上、脸颊上、嘴唇上……

她甚至希望,日子就这样快快流走吧。


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芊言,明天周末我没办法和你一起去骑行了。明天我要去一趟看守所,给一个女犯人做一下心理测试。”

“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那我能陪你去吗?”

“我不太想你去那种地方。”

“没事,我可以假装是你的助手。多见见人也对我写东西有帮助呢。”

“好吧。你要是害怕了就和我说,我们就马上走。”

“嗯。”

“她犯了什么事吗?”

“她错手杀了自己的丈夫。我需要给她做一份心理测试,检察官打算以正当防卫来帮她,她的丈夫对她长期施以暴力,她是为了反击……”


他们面前坐着的女犯人很年轻,尽管有些许憔悴,但也能看出她很漂亮。她的精神很好,一直面带着微笑,发自内心的那种微笑。

她礼貌地跟他问好,可当看到许芊言的时候却惊喜地叫出来,“许乐乐,怎么是你?”

许芊言抬起头来看着她,“很眼熟,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乐乐,你怎么突然来这边了?之前听说梁茵她……,你没事吧?你现在过得好吗??”

许芊言听着她的话,手心不知何时出了冷汗。她转头看向他,刚好对上他疑惑的眼神。他似乎察觉到她心底的慌张和无助,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走,提前中断了这次见面。

她沉默地在街上走着,回到家后也沉默地坐着,吃饭的时候也一言不发。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过了很久,她的呼吸声变得重起来,他靠着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许芊言好像什么事也不记得,像以前一样对他说很多话,对他笑。

只是,她一个人睡的时候总会惊醒,再也无法一个人入眠。她想起那个很轻的书包里好像放了一瓶安眠药,她翻开书包,拧开药瓶,却发现瓶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留下。

什么也没留下,就如同她消失的记忆和那些无踪影的往事。


后来,他单独去见了那个女犯人,她和他说了许乐乐和梁茵的事情。

“她们好得像亲姐妹。很可惜梁茵去世了。”

“怎么去世的?”

“听说和她男朋友一起吃了大量安眠药,又喝了酒,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走了好几天。”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许乐乐、梁茵这两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了邮箱。

他翻了很久,找到了薛警官发来的那封邮件,点开档案,正是梁茵一案。尽管已经以自杀定案,但负责的警察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便拜托薛警官找心理专家帮忙分析,但当时他们研究所分析了好几天,虽然觉得不太像自杀,但也没有什么其它可疑的地方,所以这份档案又被压箱底了。

“安眠药安眠药。之前拿东西的时候,看到过芊言书包里也有一瓶安眠药,为什么她也有安眠药呢?”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

他推开门,看到她正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来。

“刚好可以吃饭了。”她对着他笑着说。

他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久久都没有放开。

“怎么啦?”她想挣开他的双臂,肩上却传来一阵微微的疼痛。

“疼。”她看着肩上被他咬红的皮肤。

“我爱你,许芊言。”

听着他突如其来的告白,她的心变得柔软起来,踮起脚亲了他一口,把脸埋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他今天好像累坏了,许芊言枕着他的手臂看他安静地睡着,慢慢也进入了梦乡。

“爸爸妈妈,我有一个新年愿望,我想一家人一起去海边玩。”

“爸爸,你陪我去游泳。”

“行吧。”

“爸爸,你看海的那边。”

“啊!”

“你在干嘛呀?”

“爸爸在海里睡着了。妈妈,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我们回家吧。”

“你不准去,妈妈!”

“乖女儿,可是我爱他啊。”

………………

“快走吧,待会涨潮就会把他带去海里。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了。”

“可是小妹妹,我爱他啊。”

………………

“茵茵,别进去,我们回去吧。你进去,他不会放过你的。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可是乐乐,我爱他啊。”

………………

(四)

“芊言,醒醒。你怎么啦?”

她感觉自己的脸上湿了一片,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是熟悉的小胖,她抱了上去。

“是我吗?是我吗?真的是我吗?”

他困惑地说,“你在说什么呢?”

许芊言觉得有些闷热,她看着自己身上穿的睡裙,看着床上厚重的棉被变成可爱的粉色薄被单。她有些不知所云,“我们这是在哪里?”

他敲了她的脑门,“怎么睡了个觉就失忆了?”

“我们在新西兰呀,我们大学毕业就一起来这里啦。你都忘了吗?”

“是吗?”许芊言感到不可置信。

他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叫许芊言,今年27岁。我是丁晓飞,咱们都认识27年了。”

“我知道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那我们在新西兰做什么?”

“我们在这里生活呀。我在医院工作,不过这两天休假了,所以我可以陪你。”

“你不是心理专家吗?”

“什么心理专家?我是精神科医生,哪来心理专家?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认识别人了?”

“没有啦!”

“那我呢?”

“你是小说家呀。对了,你前两天一直念叨说写的那篇小说写完了吗?”

“什么小说?”

“我没看过哦,听你说好像叫梦。你看看电脑旁边有没有。”

许芊言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电脑桌旁,电脑旁躺着一本《小说的艺术》,书下散落着一沓A4纸,纸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啊。原来这是我写的小说啊?”

“是啊。写完给我看。”

“不给!”

“为什么?!”

许芊言把A4纸一张一张叠好,丁晓飞坐到她身旁,顺手收起了桌上装满安眠药的瓶子。

他把头靠在她肩上,用手抚摸着她背上崭新的淤伤,用热烈的唇吻着。

“放心,我会永远爱你的。”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