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一辈的江庄人来说,最刻骨铭心的莫过于日本人来了以后一次又一次的跑反。所谓跑反,也就是为躲避兵乱或匪患而逃往别处。
此前,作为一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村子,江庄人过的是山高皇帝远的悠闲生活。不能说家家都富裕,但是基本上能够确保衣食无忧。尤其是大奶奶一家,因为有了她自己的运筹帷幄,还有她那唯一的儿子江世宝的苦心经营,他们家可以说算得上是蒸蒸日上。
然而,这样富足且宁静的生活,终因日本鬼子的到来而被打破了,他们和其他身在战乱区的中国老百姓一样,也不得已开始了隔三差五的跑反生涯。
有一年夏天,大奶奶一家正准备吃饭,一锅喷香的猪肉刚一端上桌子,突然听到一阵枪响,接着就有人喊:
“江庄的老乡们听好了,鬼子马上要来扫荡了,你们赶紧跑远一点,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一下,等鬼子走了再回来!”
大奶奶一听,叹口气对儿子说:
“世宝,这顿饭我们是吃不安稳了。但是也不能让那些狗日的小鬼子白占着便宜!你把这些猪肉给包起来,带到湖荡里去。小鬼子一时半间也找不到那里,可得先让我这几个孙子把肚皮给填饱了。”
“妈,我们听您的!”
江世宝赶紧招呼媳妇儿简单收拾点东西,最重要是包好猪肉,然后一家人浩浩荡荡往大奶奶说的湖荡方向跑去。
湖荡在江庄的东南方向,号称一百八十亩。此时,原本一马平川的田地里,整整齐齐长满了高高的玉米杆儿,仿佛就是为护卫江庄的父老乡亲们列队而来的士兵。
这样的一大片玉米地,人跑进去以后,再找个洼地趴下去,想找到确实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儿。因此,这里成了江庄人跑反时候的最佳藏身阵地之一。一百八十亩呢,好歹也够那帮小鬼子们找上一阵子了,何况江庄人又早在这之前就挖好了一个又一个土坑,就防着小鬼子冷不丁的光顾的。
大奶奶和儿子江世宝带着一家人钻进玉米地,迅速在一个比较大的土坑里安顿了下来。一直惦记着猪肉的孙子们开始嚷嚷着肚子饿,大奶奶笑到:
“世宝,这是我的孙子。都到这时候了,不知道怕,还想着吃,将来一定不是孬种。赶紧的,让他们吃!”
于是,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四赖毛子,其他几个孩子争先恐后抢着撕扯起爹妈刚拿出来的猪肉,一时间好不热闹。
江世宝赶紧吆喝:
“小狗蛋的们,有你们吃的呢。都不要抢,万一声音大了把狗日的小鬼子召来,你们还吃个毬!”
孩子们这才收敛起来,乖乖坐好等着大和妈把猪肉一块一块分发到他们手上。
正当孩子们吃的满嘴满脸都是猪肉油的时候,一小队鬼子朝着一百八十亩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唔里哇啦喊着什么。江世宝先听到声音,一看这阵仗要坏事,就跟大奶奶说:
“妈呀,看来小鬼子这是知道咱们藏在这里了。这样的,您和您儿媳妇带孩子待在这别动,我出去把这帮畜生引开去,别叫他们断了咱们老江家的后!”
大奶奶却不同意,斩钉截铁说:
“世宝你绝对不能出去,你要是一出去,必死无疑。你可是老江家一家的顶梁柱。真要死,也是我这把老骨头先去送死。但是你妈的命,不是这帮小鬼子说拿走就拿走的,你就看你妈的吧!”
说话间,一直以干净利索示人的大奶奶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衣服也撕了,头发散开,抓起身边的泥巴就往自己身上脸上好一通抹,转瞬变成了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疯老太婆模样。
江世宝已然明白自己妈的意思,却不无担心地拦着她:
“妈,您这是要干嘛?我怎么能让您遭受危险?”
大奶奶得意到:
“放心吧!你忘了你妈可是通得了阴阳的人。你就和你家里头的替我把孙子照顾好,看你妈妈我的吧!”
说着,便挣脱江世宝的手,猫着腰轻手轻脚朝着和自家相反的方向匍匐过去。待到和原来的藏身地有了一段距离,大奶奶这才站起身来,旁若无人的一边跑一边假装哑巴唔里哇啦地喊。
鬼子的注意力立马被大奶奶吸引过来,跟着跑过去,举起枪把她逼停下来。但见大奶奶一脸惊慌,浑身瑟缩成一团,间或还朝着鬼子怯生生的哇啦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比划两下谁也看不懂的手势。
鬼子们见她这样,还真当她是疯子哑巴,扫兴的互相摇摇头,朝着大奶奶凶狠的挥了挥手,同时把都枪收了起来。大奶奶先是一脸困惑,而后又装出喜出望外的样子,一边唱着跳着,朝着江庄晃晃悠悠地跑去。然而在她的心里,却早已把小鬼子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小鬼子在看过了大奶奶之后,大约觉得确实不会有什么收获,又呜哩哇啦的讨论了一阵子,便在为首鬼子兵的带领下,自行撤退了。
江庄人眼瞅着鬼子已经走下很远,知道警报已经解除,都大大松了口气。很快的,一百八十亩湖荡里从四面八方钻出一个个人头来,大奶奶在鬼子们远去以后,也拍拍身上的尘土,简单理了理头发,赶紧过来接自己的孙子来了。
人们不约而同纷纷聚到大奶奶一家的身边,有离得近的人,纷纷夸赞大奶奶刚才的疯婆子装得实在精彩。还有人问:
“大奶奶您刚才装哑巴,可是嘴里却咕哝个不停,是不是都喊些啥了?”
大奶奶笑到:
“还能咕哝啥?我就说,小鬼子,你们不得好死,早晚得让咱中国人打的你们这些个孬逼养的屁滚尿流,屎尿从一路淌。”
此话一出,大家伙儿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突然,有人埋怨说:
“大奶奶,您刚一开始猫腰要过的是我家躲藏的地方,可把我们吓坏了。”
大奶奶哈哈大笑,朝着说话的小伙子头上敲了一下说:
“我就是要故意吓吓你这个龟孙子,谁让你平常老往咱庄大沟里撒尿?那可是咱一庄人吃和用的水!”
那小伙子顿时脸通红,说:
“大奶奶,我就喝醉酒撒了两回,结果都让您给瞧见了,还被您骂了个狗血淋头,下回您就饶了我吧!”
大奶奶和其他人异口同声问:
“嗯?还有下回?”
小伙子连声摆手:
“不敢了不敢了,再没下回了!”
大家伙儿笑得更欢了。江庄人就在这欢乐的笑声中,各自回家。
跑反的过程中,偶尔也会有意外收获。
有一回,江庄的男人们绝大多数都跟着队伍打鬼子去了,庄子里基本就剩下一群妇幼老人。偏偏鬼子又打了过来。
平常有男人们在身边,江庄的女人们是不惮会遭鬼子欺凌的,所以就算是跑反,也都是轻装上阵,顶多带上点吃的。但是这一回,没了老爷儿们保护的她们,都拿上了干活用的家伙事儿,镰刀锄头啥的都有,说是防止万一躲不过去,就和小鬼子们拼命。
鬼子们进庄子以后,见没啥油水可捞,空放了几枪便又走了。大家见平安无事,就都打算回家去。没想到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一个小鬼子正一次一次徒劳无功地扑向不知道是谁家的一只大公鸡,而他的枪,此时正趟在草堆根儿睡大觉。
显然,这是个掉了队的日本兵,现在这是要抓了这只鸡作为他的战利品呢。开始的时候,女人们还有点怕,可一看那家伙全身心投入到抓鸡的行动中,根本没有看到自己,于是一群女人相互之间丢了个眼色,举起手中的镰刀锄头,齐齐冲了过去,并且高喊:
“小鬼子,赶紧滚回你老家去吧!”
那小鬼子精神原本都集中在鸡身上,猛然听到这一声喊,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吓得连看都不敢看,撒丫子就跑。江庄的女人们都是庄稼地出身,平常就都是风风火火的,此时又卯足了劲儿追过去,再加上兴许小鬼子也是抓鸡抓累了,很快就被大家扑倒在地。于是,你一镰刀我一锄头,把个鬼子从声声哀嚎硬是打到没了声息,这才停下来。
几个人把小鬼子翻过身来,在他鼻孔处试探了一下,兴奋的说:“小鬼子真回老家去了!”
后来来了部队,大家把缴获来的枪给交了上去,并且七嘴八舌讲述众人如何打死鬼子的事。部队的干部纷纷夸赞:
“要说还是咱江庄的女人,真够野性的!跑反跑出这么大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