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德黑兰的日子里,周末常会去尼亚瓦兰宫逛逛。
这座小院沉静而温柔的气质,总是那么地让人着迷。
一入宫门,迎面便是栽满法国梧桐的大草坪。墙外马路的众生喧哗,在入宫一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自然把这草坪当了画纸。四季轮转,尼宫的美也不停流动。
春日,仰面观赏树木吐露新芽。夏天,梧桐下的一片清凉最是难得。秋末,黄叶在夕阳中飞散,满眼都是诗意。隆冬,雪后满园皆白,宫室更显清新素雅。
光是这一点,尼宫的美就足以触动人心了。
02
相较于伊朗其他宫殿,尼亚瓦兰宫无疑太小、太素了。整个宫苑十分钟就能漫步一圈,完全谈不上气势。宫殿只有三座,外立面也没多少花花绿绿的装饰。
也正因此,尼宫的气韵别具一格,让人一下就能记住。
房子少,所以绿地就多,散步休闲永远不缺去处。
宫苑小,所以好认路。即便是游人,也不会因迷路心生不安。
宫室外观素净,恰与周边绿植相得益彰,和谐一体。无论看向哪里,游人都不会感到眼花缭乱,从而心生厌烦。
换言之,这里的主题,不是富丽,而是舒服。
主殿顶部有电动天窗,夏日通风最是管用。走廊里沙发处处,随时随地都能坐下休息。主殿旁边,还坐落着私家影院和双层图书馆,落地窗、三角钢琴、各式艺术品一应俱全。
如此惬意,真是让人看得挪不动步子。
也难怪,尼宫虽是伊朗诸宫中最小的,却成了伊朗末代国王巴列维最后的安息之所。
然而,园子里的岁月静好,终究敌不过大时代的波涛激荡。1979年,革命洪流排山倒海地冲破宫墙,直指王座。
重重压力之下,国王被迫于同年1月17日离宫“出游”。
自此一去不回。
03
谁都知道,现今的伊朗政权,就是靠反对国王成功上位的。
所以说,尼宫能够保持现状,现政府的雅量是值得称赞的。
当年,革命人士指责国王的罪状之一,就是王族生活奢侈腐化,不管平民百姓死活。然而,革命胜利后尼宫既未被拆毁,也没有写满控诉国王的标语,而是转型成了旅游景点和会展场地。
走在尼宫,所有陈设一如往昔。器物下方的介绍简明扼要,没有加入任何批判国王的措辞。
似乎国王一家真地是去国外旅游了,只不过还没回来罢了。
04
主殿一楼半,有国王与王后的大型衣橱,里面全是巴列维时代的贵族华服。国王制服硬挺,王后的长裙泛着柔光。
“你看看,他们的女人,以前也不穿大黑袍子的嘛”。妈妈指着王后的裙子,啧啧称叹。
是的。若非身处伊朗,很难想象照片上那些人,居然是来自西亚的王族。
国王穿的是西式军服。王后与公主皆不包头,身上都是方领口的拖地长裙。王子同样是西式打扮。
一楼的宴会厅里,长桌,刀叉,水晶灯,完全是西式宫廷的翻版。王子和公主的房间里,现代化的家装和卫浴一应俱全,即便现在看也不算落伍。
西式的,现代的。这些关键词体现在这座宫殿的每个角落,与国王的主张完全一致。在国王看来,伊朗的路就应该这么走:学习西方,实现社会世俗化和国家现代化。何其雄心壮志。
只是他终未成功。
05
即便再恨国王的人,也不能否认国王对伊朗发展做出过贡献。利用滚滚而来的石油收入,国王着力推动经济,大大加强了伊朗的基础设施。如今伊朗的家底,不少都是那时候打下来的。
亮眼的建设成绩让国王信心满满。1974年,国王在里海之滨向众人宣告:“我们到达‘伟大文明’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谁能想到,仅仅五年之后,国王便要去国怀乡呢?
巴列维国王有的是雄心,唯独审时度势的应变能力实在太过缺乏。
众所周知,转型期社会向来是矛盾丛生的。如何妥善的处理改革中的各项矛盾,最考验执政者的政治智慧。
巴列维时代的伊朗,表面欣欣向荣,实则危机四伏。国家财力下滑、物价飞涨、进口依赖已是严重警讯,改革带来的城乡差距拉大、西方思潮与本土生活方式的对撞,更成了酝酿社会不稳的温床。
然而,面对不满和抗议,骄傲的国王并未怀柔而治,反而企图通过特务组织和暴力镇压加强独裁。这当然无异于玩火——特务组织的残暴,反成了日后人们推翻国王的最佳口实。
除此之外,国王与教团的关系同样不妙。土地改革和世俗化举措都无可避免地触动了教士的利益,国王倡导的西式生活方式更让他们如临大敌。
不用问,教士对国王自然没什么好话。更糟的是,作为伊斯兰教国家,教士牢牢掌握着道义评判的高地。遍及全国的清真寺,是他们动员民众最有力的组织。
最终,宗教领袖霍梅尼袖走上台前,亲手将国王拉下了神坛。
这简直是必然的。
06
不论哪里的政治家,都得有给人画饼的本事,这是争取民众支持的必要手段。
国王希冀通过发展计划和“白色革命”,打造出一个现代而强大的新伊朗。然而现实证明,大家还没有吃到饼,却已然承受了太多疼痛。
而霍梅尼的主张,恰恰与国王完全相反。
国王要走世俗化的路,霍梅尼则主张回归伊斯兰,建立由教法学家监护、政教合一的新政府。通俗点说,国家机器必须置于教法学家麾下。只有教法学家,才能担任国家的舵手。
现实也是如此。伊朗的最高领袖,皆为教士出身。新政府的历任总统,大部分都是缠着头巾的阿訇。
不得不说,当年的国王,遇上了相当强大的对手。霍梅尼有的,并不仅仅是打倒国王的口号。早在七十年代初,霍氏的政治大作《伊斯兰政府》就已经成型了。
更何况,他的声望,随着革命发展和国王打压,一路水涨船高。
国王总是希望弱化宗教势力的影响。然而大概是不接地气太久,国王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伊斯兰教已在波斯大地扎根千年,早就成为这国家基因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自带光环的宗教领袖,怀揣一套完整的政治主张,诉说着人们最需要的道义、公平与正义。这就是七十年代的霍梅尼。
深陷愤懑与绝望的人们,如何能不对这样的人动心呢?
07
从1979年国王出走算起,新政权已经走过将近四十个春秋。
国王倒了,伊朗人的日子变好了么?伊朗人民心里自有评判。
作为外人,我只说一点最粗浅的观察。
在中东国家里,伊朗是少数相对安全的国家。考虑到她西临伊拉克,东临阿富汗,这实在难得。
无论城市大小,伊朗各地的生活秩序都算井井有条。超市商品类别虽然不算太多,但供应基本不缺。
此外,伊朗各地都有政府补贴的特价市场,专门为穷人低价供应生活物资。即便是穷人,也不必太担心基本生存的问题。
再者,作为产油国,伊朗油价出奇便宜。加上车辆没有报废期限,普通人当上有车族并不困难——这也足够让人羡慕了。
这都是现代伊朗的好处。无怪乎有些旅人,第一次踏足波斯便深深爱上这个和平安宁的文明古国。
然而,只要在这儿待长一点,那份爱便会渐渐淡漠,甚至会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心绪了。
08
当年国王备受指责的一点,就是政府效率低下,施政不利。那么现如今呢?
只想真诚地说一句,你们的办事效率,确实还有待提高啊。
在伊朗待久了,“等”变成了生活中绕不开的一个词。但凡和政府打交道,没有哪次是痛痛快快的。
等着呗。事情终归会办,只不过远没你想得快。
除此之外,更让人叹气的还有伊朗密集的公众假期。
粗粗算来,伊朗一年的公众假日将近30天——伊朗人几乎每个月都有节可过。
而且这还不算可以休息两个礼拜的伊朗新年。还有整整一个月都会因为守斋而效率更加低下的斋月。
他们什么时候全力开工,大概真的是个谜吧。
唯一确定的大概只有他们每天四点多的下班时间吧。
09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尼亚瓦兰宫见证了巴列维王朝的兴衰,并把它最璀璨的一刻定格下来,直到现在。
参观尼宫的艾哈麦德·沙希小堂时,这个念头始终盘旋不去。
这座小堂,是末代太子礼萨·巴列维的居所。推开堂门,轻松的氛围拂面而来。这里没有多少华丽的装饰,倒更像是个富裕人家的男生寝室。
流连于小堂的各式陈设,游人很容易对这位太子心生好感。这就是人们想象中标准的富家公子哥啊,长相英俊,多才多艺。
起居室的墙上挂满了太子的球场英姿。写字台上放着飞机模型,旁边还有太子着飞行服与飞机合影的彩照。写字台前面的柜子摆着各色矿石标本。旁边的杂物间摆满太子玩过的乐器。
若是仔细查看还能发现,外间的书柜里,放着太子获得跆拳道黑带的奖状盘。
不难想见,太子的少年时代,过得相当有声有色。
十七岁时,太子被国王送到美国学习军机驾驶。那时的国王,大约还在按计划为太子日后的前程精心打算着。
那时的王子大概也不会想到,此刻去国,竟为永诀。
革命之后,王室辗转多地,最终落脚美国。我带着好奇用手机去维基百科搜太子的词条,结果倒搜出许多感慨——
当年意气风发的翩翩美少年,如今早变成头发花白的胖大叔了。
倏忽间,一晃四十年。
对太子来说,幸福来得太满,也去的太快,彷如美梦一场。
对游人来说,大概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适合来体会人生无常、惜福知命的道理了。
10
迈出尼宫的院门,仿佛一瞬间跨越了四十年。
走进旁边的快餐店,墙上赫然挂着共和国两代最高领袖的画像。
天气早已不凉快,但街上的妇人依旧是全副武装的黑袍子。
室外传来阵阵唱经之声,虽然微弱,却十分清晰。
我一个人坐着,静静地吃汉堡。突然间想起来,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四十年前是号称“中东小巴黎”的。
可眼前平淡无奇的街景,大概怎么也没法跟时髦的巴黎联系在一块。
每每想到这点,心头总有些抑制不住的怅然。
明天,波斯大地的明天,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