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果汁与果肉分离,疼的是谁?
进入三伏天的武汉,天气晴朗异常。晴天持续了接近两周,这座城市怕不是恋爱了吧。
我的心情陪着武汉的天气晴了不过六天,终于在第七天持续高温的午后,下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大暴雨。
记忆中的暴雨总是降临在北方的盛夏。雨水打湿了蝉翼,停了耳边香樟树上连绵的聒噪。取而代之的,是屋檐下滴滴答答的积水有节奏地击打金属声。阴暗,潮湿,雨汽,腥涩,电闪雷鸣,泥土中涌出猩红的蚯蚓,水洼里积蓄着流不出渗不下的污泥脏水,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一步不差地踩进去。
我的十八个夏天湿漉漉地在朔方的雨水中茁壮生长。像是蒲公英随风播种的种子,一方土扎根,一方天心往之。作为生长在北方的姑娘,我却有南方姑娘的多愁善感,以及浸润在烟雨楼台中惺忪的眼睛,本以为在炙烤烘干中能出落得大大咧咧,就像一口气灌下的一整瓶青啤一样辛涩直爽,却不曾想竟是茅台一样的绵软醇厚。于是,我曾用十八年的夏天叛逆地挣脱,在北方紧严的包裹中一心向往着远方。逃离夏蝉聒噪,逃离四季分明。像斩断与母亲的脐带,像一口咬下多汁的果肉。
然而只有逃离过才想要归去。如今身处的炎方不是心往的去处,而曾经拼命挣脱的朔方竟成了梦萦的归处。
于是,多少次身处武汉却感到像吃了冰镇西瓜一样的凉爽,竟是来自于仅仅看到故乡二字!
每次想象,想那西瓜的汁是脆薄的。当牙齿咀嚼鲜红的果肉时,挤压出夹杂在果肉中细密的空气而发出莎莎的声音。不同于苹果的干涩,荔枝的柔腻,桃子的浓稠,汁肉分离后,轻薄的汁液和甜脆的果肉在齿间摩擦,像是冰块融化一般,消了炎夏,褪了燥热。
可是,汁肉怎么可能完全分离?氤氲的雾气里是北方,飘落的秋叶里是北方,难得的初雪里是北方,新芽的柳叶里是北方!
而如今在武汉的晴天里,水果在暴晒中榨干了水分。我的心在干瘪的果肉中,迸发着多汁的猜想。像是猛地一口咬开果肉,汁液瞬间蹦跳而出,像是倾盆的大雨,雨来得突然,却也早有预兆。心里久积的尘埃终于在水汽充足的一天,淋漓尽致地下了起来。淋了路边的野猫,晚归的荡妇,打碎的玻璃,忘收的衣服。
我的雨,正淅淅沥沥地从笔尖流淌。雨中,我在习惯性仰望和习惯性悲伤中寻找藏匿的黑暗。我收集每一滴雨,最后发现它们全在我的心里。雨过天晴,写下这段文字我的感觉很好。这些在黑暗的强吻中,呜呜哝哝吐出的字,我曾在口中细细咀嚼,像是加工一颗晶莹剔透,丰满多汁的水果那般,在果肉中榨出果汁。
如果故乡与我,文字与我是果肉和果汁的关系,我是断然不能将其分离开来的。我的想念以及我的念想全然不是干燥的空气中自生自灭之物,它们是丰盈的果汁,是源于我身体的来处以及思想的源头的果肉中的丰盈的果汁。
当果汁与果肉分离,疼的是一口咬下这颗水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