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岁那年,奶奶去世,家里破天荒地来了很多人。只是那时的我还小,我不知道一个不到一米长的小生命能给我的亲生奶奶留下一个怎样或深或浅的印象,也不知道她又如何定义她不懂“事”的小孙女。只是很遗憾,我的这位亲生奶奶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在我小小的身体中留下些许痕迹,她的逝世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记忆。如果生命之中有轮回,那注定今生,我要与奶奶擦肩而过。
后来大了点,也会说话了。我就问母亲:“妈妈,为什么别人有奶奶,我只有妈妈呢,我也想让爸爸给我买一个那样的奶奶。”母亲只是在眼神中发笑,却只字未提,更未作过多的解释。后来她跟父亲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的眼眶很湿很湿。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是因为害怕面对我一再的追问吗?
幸运的是,我的身边还有一位特别的老人。
她近在咫尺,就住在我家隔壁。按辈分,我该称呼她为大姑。起初我并不喜欢她,而我唯一感谢她的事情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她给我抢了一个白色的气球,假装让其他同学知道,我也是个有奶奶疼爱的乖孩子。
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奶奶,是后来征得母亲和爷爷的同意的。
二十几岁读研期间,心中最牵挂的人便是母亲。今天照例拨通母亲的电话,无意中竟得知邻居大姑离世的消息。我的心陡然一颤,生命的流逝有时就在回首之间。
我看见视频里一向开朗爱笑的母亲表情凝重,想必她要比我更加难过,更加接受不了身近之人的死亡。生命枯萎之际,必然要残留许许多多对以往岁月无休无止的追忆。死的人离开了,活的人留下来,继续掌掴厨房饭菜的凄清与炎凉。我开始担心起母亲,她一面还未接受大姑永久离开人世的事实,一面又要在唢呐与喇叭道尽人世悲凉的挽歌中想起她死去的父亲母亲,想起我慈祥可亲又克勤克俭的姥姥姥爷,往事一幕幕,如一部播放不完的老电影,揣着一路走来的回忆一刻不停地在脑海中打转,年迈的母亲怎么敢再承受这样无情的双重打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我的记忆里,大姑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好玩伴的奶奶,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只一堵小墙相隔,小墙七八米长,却不是很高,只用几块袖红色而不完整的砖头堆砌,儿时最快乐的事便是和小伙伴“约饭”,我在墙东头,她在墙西头,“约饭”仪式仿佛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我若今天吃番茄炒蛋,她吃的是茄子土豆泥,那么我明天便也一定要吃土豆泥,想也不要想都知道,她明天吃的鸡蛋碗里也一定不会没有番茄。为此,我们煞费苦心,总是早早地订下“菜单”,我们每日那么认真地“求妈妈告奶奶”,只是为了能在夏日温情的傍晚,履行彼此之间一个简单的约定。记忆中,我们的菜总是重样,但吃起来却特别香甜。我们最大的希望便是每日的天黑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很多次,都是她被奶奶拖进屋,我被蚊虫咬回去。回家进了家门,我便指着脸上的大包一顿泄愤,有时被叮了“要害”,眼睛瞬间肿成一眯缝,当时觉得自己更丑了,就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后来习惯了母亲的冷嘲热讽,我总是傻傻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挠着挠着就笑出声来。默契总是一桩又一桩,更有趣的是,我们不管吃什么都特别喜欢拌着吃,我还问她:万一碗里落了一只臭蚊子,也被拌着吃进肚子里,那该怎么办?她当即吓傻了眼,随后便扯着嗓子在大老远处喊问她奶奶,“奶奶,我吃到臭蚊子了,怎么办啊?”奶奶沉了一口气,似笑非笑,随口抛回一句:“叫你不早点回家”,于是,奶奶的“口号”被两个幼稚的小鬼捕获,我们一字一板地齐声模仿,“叫你不早点回家”,之后便无厘头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嗝......”笑声重重叠叠,此起彼伏。奶奶听到,随即带着几分优雅和庄重感走过来,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大勺大勺地给我们往碗里添饭。其实,当时的害怕和担心都是真的,但是天灾人祸,只要活着,便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前去与人生幸福赴约的脚步。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打识字那天起,奶奶就教我们认诗写字。陶渊明的《四时》是奶奶最喜欢的诗,她常说,人生有多少个四时,就有多少次命运的轮回。她总给我们讲自己年轻的时候前去抗美援朝的历史,说她恨透了美国人和鬼子,还回忆起她当年给支援朝鲜的中国兵洗衣做饭时和朝鲜阿妈结下的真挚友谊。后来奶奶拿起了放下多年的医药箱和弃置不用的咸菜罐子,走街串巷给村里人看病,做出来的咸菜虽然不是朝鲜正宗风味,但特别好吃,我总嚷着要妈妈学,后来即便能经常蹭到邻居姑父送来的咸菜,但总吃不够地吃,杯水车薪自然无法彻底了断我的馋欲。这也是我风雨无阻也要和小伙伴约饭的原因之一。她还不止一次地说教,不让我们把去朝鲜的子弟兵叫做解放军,而应该改口叫志愿军。她说只有这样,抗美援朝才显得名正言顺。事后她每每回忆起自己和战士们为了取暖,一起在冰天雪地中聚众烤火的经历时,她都不住地搓手、跺脚,动作好似能在雪地里能找到金子一样。
她也常常教育我们几个孩子:要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给外国人看看我们中国人的强大。那时候的想法很单纯,觉得这位老人说的什么都对。我和小伙伴常在一起,形影不离,似乎我们之间还多了一个玩伴,我们跟着她,总能学习新玩意,她什么都会,又什么都教,英勇到无所不能。
后来上了小学,班主任总把我俩认成一家人。因为我们名字像,长得像,吃相、坐相、站相更是如出一辙,就连成绩也是你追我赶,不相上下。由此可见,相似的“家庭环境”之下的教育力量实在可畏。踉踉跄跄六年时光,两颗幼小的生命竟能这般相契,还是有一定道理可言的。
上课下学之后,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方式,选个默契的天气,就到田地边还算平坦的小道上骑自行车,骑到放飞自我,就又想上山挖野菜,为了争夺鲜嫩的“战利品”,追着别人家的羊群满山坡地跑,我跟着妈妈,她跟着奶奶,我牵着妈妈的手,她便跟着奶奶的屁股后面追。所有的娱乐,都像是冥冥中做了什么“要在一起”的约定。
即便是分开,也好像是上天的安排。
我们虽然就读于同一所初中,却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一起结伴约饭,一起高歌猛进,那些在灯下一起安静写作业的时光,却再也不复返。随着奶奶病重,你不得已被母亲接走,去了另外一所初高中一体的学校就读,我们的倾城时光随着你走那天留给我的长信一起,封锁在一个叫作童年的小木盒里。说好要一起长大,这是你第一次失了约。
但最伤心的人还是奶奶。由于身患小脑萎缩,不能自理而不得不瘫痪在床,但只要一听到别人提起你的名字,她的眼眶里就立马泛起一朵朵激动的闪闪的泪花,想必她知道,自己老了,无能为力了。纵然再不舍,也终究有那么一天,她最疼爱的人要离开她庇佑的双膝出门远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这份沉甸甸的爱放进心底,然后看着旅行者的背影渐行渐远,有朝一日,把对儿孙全部的爱都毫不保留地带去另外一个崭新的世界。
后来,我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又去了另外的城市上大学。时光静逝,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
但我没有忘记这位老人。每逢放假,一有时间,我就和母亲一起去探望大姑,她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发不出声,起初是对我们所说的话心知肚明,后来是一半糊涂一半想起。但看得出来,她见到我去,表现出一种格外的开心,也格外努力地想听清我们讲话。我很心疼她,小时候是她用瘦弱的肩膀撑起我们偌大的世界,童年的所有眼泪与欢乐,让我们在以后的人生路上充满快乐与回忆、热情与信仰,踏实与感动,梦想与希望,现在她牵挂的孩子长大了,她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日渐消瘦中接受已然老去的事实。残酷的生命啊,求求你慢些再慢些,我宁愿一辈子不要长大,也不想让你把她变老,曾经志在四方的少年羡慕远飞的南雁,现在南雁羽翼丰满,却只心系故乡,念着亲人.....
我对母亲说:大姑是答应了要还愿去的,早点去,就会早点回来。
母亲永远都不会说什么悲伤的话,但只有我知道,那一夜,母亲定是哭了好久,我不知道坚强不屈的母亲到底要多久才能从大姑已故的悲伤中走出来。我只希望,时光善待每一个想留住她的人,希望每一个亲人远离病痛,希望他们多点机会,好好看看这个美丽纷繁的世界。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今早醒来,就被微博头条的几个大字刺痛:35岁高以翔凌晨猝死.......
那么绅士那么端庄那么帅气那么爱动物那么爱生命那么爱生活的你,在预感死亡来临的那一秒时,一定很寂寞很挣扎很想念很不舍很遗憾很渴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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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段生命注定难以挽回,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生命伊始一样—-对这给予我们活过一场的恩赐怀有一种由来已久的感激。生活原本是一场伟大而精彩的盛宴,但当真脆弱易碎,它集聚了世界上太多太多的眼泪,为什么我们倾其所有去憧憬,去感怀,去相信,去拥有,去热爱、去期待,去依赖、去疯狂、去感伤、去欢喜,到头来却只能在亲人渐行渐远的目光和后人的追忆中被燃烧—烧成一抹最纯净的灰白?我们深知,那火光赤裸裸,燃烧了便没有重来。只是为什么我还来不及淡定地面对自我生命消散的终结,就不得不在自我安慰中接受与挚爱之人的诀别?
我不迷恋天长地久,而只渴望能够在生命弥留之际,即使被迫离开也了无遗憾。我不愿成全每一段死亡,我更想无所畏惧。如果死亡终将来临,那我定当竭尽全力地争取。至少,敢于活着的人,又怎会浪费一刻来害怕死亡?我们与这生命的对白相爱一场,倒不如留份清醒自我救赎,以后天涯海角,前世今生,所有爱与坚强,莫失莫忘。
注:人物图片来自于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