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又来了,每次都有些变化,但又看不出什么不同。它来时我讨厌它,害怕它,但它走时我又眷恋它,感激它。我不知道它是谁,甚至不知道用“他”、“她”还是“它”来称呼。它来无影,去无踪,在我的生活里神出鬼没,它总是变化多端,但我知道那是同一个东西。它攻击我,使我煎熬、痛苦、沉沦、绝望,攻击的方式是多变的,有时狂暴,有时温柔;它抚慰我,使我踏实、放松、微笑、感动,抚慰的方式也是多变的,有时慈祥,有时活泼。它像敌人又像朋友,在我的世界兴风作浪,迫使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战斗。我想和它面对面地谈一次,看清它,了解它,质问它,或者说请教它。但它十分狡猾,我从未真正抓到过它。
从几年前起,它就派了一只黑狗一直看守我,吃饭时,睡觉时,看书时,运动时,唱歌时,黑狗如影随形,这使我很压抑,一点也不自由。我无法摆脱这只黑狗,很沮丧。今天黑狗照例跟我去走亲戚。它这次的进攻是悄然无声的,不算狂暴,也不温柔,不知道它从哪里搞来一个巨大的塑料袋,将我笼罩。那时我和爸妈正在亲戚家吃团年饭,我边吃饭边看剧,他们在讨论大年初一去旅游的事,我无心参与,因为我只想自由地呆在家里,但如果我不去,父母也会在家里陪我,那将更糟糕。我搬了小凳子去阳台上继续看俄罗斯历史剧,忘记了分手的不快、家庭的阴翳以及对生活的迷茫。忽然,一个叔叔(父母的老乡)向我走来,问我在哪里读书,说他那一代已经没希望了,希望我以后多关照云云。之后叔叔进屋和我爸聊天,无非就是吹嘘要收拾哪个不顺眼的,表达自己不惧怕那些上司领导,我爸跟着附和,说以后有事就找你云云,两人用语粗鄙,虚情假意。就在这时,它出现了,突然勒紧了不知道何时将我笼罩的塑料袋,我感到窒息,眼前一片迷蒙,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这时它又搞来一洼沼泽,将我连着塑料袋一起扔进去,我逐渐沉没,带着最后一口气。我踉踉跄跄冲出了亲戚家的屋子,冲进了冬日的阳光中……
这时,沼泽和塑料袋都不见了,四周的空气涌上来,我大口地喘着气,惊魂甫定。我戴上耳机,随机播放了一首歌,是EmmylouHarris的A love that will never grow old。我听着歌朝小区门口走去,阳光正温暖,路上没有行人,两旁的植物绿得可爱,四周静悄悄的。它再次出现了,带来令我心旷神怡的芬芳,解除我脚上的枷锁使我走得更轻快,它抹平我双眉间的皱纹,把周围的事物都涂上明亮的颜色,它甚至驱走了黑狗。我的脑中浮现出我生活中的人和事,他们的沉重和压抑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它竟还描绘出他们可爱的模样来,所有问题都有了解决的办法。
我真是不懂它,我多想认识它!它飘忽不定,时刻准备攻击我,我保持着警惕,但我没有找到能预防它的方法,它总是能一下子击中我(或许永远如此)。它一次次折磨我,打倒我,又一次次关爱我,鼓励我。我感到自己像个战士,和这个强大的、未知的敌人战斗,但这战争从来没有输赢:每次它都会将我打得一败涂地,无力反击,然而每次我却也能从它那里获得珍贵的战利品。
假使没有它,我该如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