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他,是在路上认识的。
七月末,新藏线,三百公里无人区。
这是我徒步新藏线的第五十三天,进入无人区的第二天。
我扎营的地方靠近路边,听着车来车往,脑子一直迷迷糊糊的,到了后半夜,狂风忽起,吹得外帐哗哗作响,寒气又一个劲儿地从地底往身体里钻,我瑟缩在睡袋里,既睡不着,又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透过帐篷看到微亮的晨光,风也歇了下来,身体渐渐回暖,我再也支撑不住,拉起睡袋蒙在脑袋上,沉沉睡去。
我是被热醒的,高原上的太阳无比霸道,帐篷里都被晒得白花花的。
我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竟然快十一点了。
我伸了伸懒腰,钻出睡袋,跪在帐篷里,把东西收进背包。
当我钻出帐篷,望着寸草不生的大地和蓝郁逼人的天空,那种荒凉直击肺腑,令人战栗,又令人兴奋。
我对着远方长啸,如果有人听到,一定觉得我在鬼哭狼嚎。
我看了看越来越晃眼的太阳,不敢再耽误时间,转身去拆收帐篷。
我刚叠好外帐,就听到一阵轰鸣自远处传来。我也无心去看,只想快点收拾好重新上路。
背包还没打好,我身后传来一句“哥们,加油!”
我转身,看到一辆霸气的摩托车停在路沿上和摩托车主人脸上像要惊掉下巴的神情。
“女的?”
“不然呢!”我一边回答,一边哈哈笑个不停。
出发前,我剃光了及腰的长发,这些天头发只冒出寸许长。这一路上也被不少人认错性别,只是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吃惊的人。
他又望了我一眼,似再次确认,之后自己也乐了起来,笑声爽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只是徒步的姑娘太少见了,何况你的头发比我的还短,看背影真以为是个汉子。”
“没错啊,我是女汉子!”我玩笑地回了一句,之后继续收拾东西。
他没再开口,也没有离开。
等我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帖,一转身,看他还在,就问:“你怎么不走?难道是想和我结伴?我这两条腿可跑不过你的摩托车轮子!”
“既然跑不过,不如坐上来,我并不介意旅途多个同伴。”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是纯徒的。”这一路,主动停车要搭我的也不少,我都再三言谢然后拒绝,这次也不例外。
“姑娘,前去可是三百公里无人区,我听人说这里有狼出没。”他的眸光中有一闪而逝的担忧。
“三百公里,我一个星期就走完了。狼,我也听人说了,可是再大胆的狼也不会到国道边来觅食的。”我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踏上旅程的。
“真是倔强啊!”我听到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不走,我可走了!”说着,我背上包,就往前去了。
他也发动摩托车,慢慢跟在我身边。
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徒步啊?”
我回到:“没什么,就是想用一种‘慢’的姿态来看看这个世界。”
然后我反问他:“你为什么出来旅行?”
他笑着拍了一把身下的摩托车,说到:“因为它啊!我喜欢骑着机车在路上的感觉。”
他说这话时,简直就是满口宠溺,似对待恋人。
太阳很烈,我懒得再开口,只顾埋头走路,他仍然跟在我身边慢慢骑车。
就这样走了一公里左右,他突然停下,从车后架的箱子里摸出一个苹果递给我。
他说:“给你,我要走了,你多加小心!”
我伸手接过苹果,开口:“谢谢,也祝你一路顺风!”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我挥手,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猛踩油门向前冲去,然后举起右手向我挥别,却没有回头。
我低头啃了一口手上的苹果,很甜,有浓郁的香气。
(2)
路上的缘份,都是轻轻浅浅的,来既来,去既去。
他走后,我像往常一样,走走歇歇,偶尔碰到自驾的旅人停下与我聊天,有要给我吃喝的,有要搭我同行的,我都笑着拒绝了。
还会碰上骑行的,彼此伸出大拇指,互相加个油、打个气。
下午四点钟,天色突然暗沉,云层也涌动了起来,一阵阵冷风吹得我浑身打颤。
我四下张望,想寻个避风的地方,可茫茫旷野除了平铺延展至天际的大地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帐篷肯定是搭不起来了,我卸了背包,取出防潮垫打开,一半垫在身下,另一半从背后拉过来举在头顶。
我刚做完这些,黄豆般大小的冰雹就砸了下来,密密匝匝的,像在天地之间挂了帘幕。
高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就阴风四起,甚而电闪雷鸣,雨、雪、冰雹夹杂而来,当然,也完全可能反着来。
我估摸着也就五分钟的样子,冰雹停了,风也停了。我放眼望去,大地白茫茫一片,苍凉又寂静,仿佛亘古如斯。
这时,厚重的云层一点点散开,太阳从云层的裂隙中放射出一束金光,之后越来越多,形成一道光幕,天地为之黯然。
我看得目瞪口呆,完全被大自然的神奇所折服。
云层悉数散去,光幕消失,太阳现出本来模样,我却怎么也不能恢复平静,天地大美而无言,在这条路上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而每一次都令我热血沸腾,令我觉得不虚此行。
我又坐了一会儿,整理好心情,把防潮垫绑在背包侧面,继续往前走。
还没往前走多远,我看到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
我心头一跳,以为是他回来了,又暗自好笑,摇了摇头,心想着怎么可能。
可是,摩托车停在了我的身边,他卸下头盔,从车上下来,竟一把抱住我。
我吓得不知所措,他一言不发,可我感到空气中有一丝悲戚,就伸出右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过了好久,他才松开我,站定后说了句:“对不起!”
我看到一双幽深如古潭的眼眸,眸光中闪动着隐隐的不安。
我开口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他语调很低:“回头再说吧!你今天还打算走多远?”
“再走两个小时,八九公里的样子吧!”
“好,我骑车跟在你身边!”他很坚定地说。
“啊?”我有些吃惊,又想起刚才他的样子,终究补了一句:“好吧!”
一路上,我俩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将近七点钟,我很累,也觉得很压抑。
我停下,指了指一块平整的地面,对他说:“我打算在这儿扎营……”
“好。”
“那你呢?”
“我也在这儿扎营,放心,我有帐篷。”
他不等我再说什么,就停稳了摩托车,开始卸装备。
我也扔了背包,忙活起来。
我们各自搭好帐篷,我坐在地上掏了糌粑,准备和来吃,他一看,问我:“你一路上就吃这东西?”
“不是,带着备不时之需,过了这三百公里就不用吃了。”
“如果你会做饭,现在就不用吃了!”他边说边从驮包里拿出气灶、气瓶、小锅、小刀、盐罐、面条……
“给你,还有这瓶肉臊子,你看着做吧,我还有事,就不帮忙了。”他说完,就捣鼓另外一个驮包去了。
看着这些东西,我开心极了,顾不得管他,点了火开始烧水。
他翻腾了一会儿,拿了些什么东西,往一边去了。
我煮好面,冲着他在的方向喊了两声,他都没听见。
我只好走近他,才看清楚原来他支了画架正在作画:蓝天白云下,一条弯曲的公路上,一个背包行走的姑娘和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孩,并立前行……
“你画的是我们吗?”我询问。
“嗯,还没有画完,等画好了送给你。”他继续在纸上涂抹。
“要不要先吃饭?”我怕打断他的思绪。
“你先吃,我马上就来。”他冲我笑了笑,仿若三月春风佛过心头。
我给他留了面,自己先吃完就回帐篷躺下了。
过了好久,听他在帐外唱歌,声音里含着化不开的甜蜜,我的心也好似飘上云层,变得轻软。
等他一曲终了,我钻出帐篷跑去他身边。
“你刚才唱的歌叫什么名字?”
“我随口唱的,没有名字。”他很随意地说:“能陪我聊聊吗?”
“哦!”我下意识地回答。
他望着天边将要隐没的太阳,像是在自说自话:“我在路上已经快两年了,跑遍了大江南北,遇到过欢喜,遇到过悲伤,可无论怎样,我都难以承受生命的离世。你知道吗?今天离开你以后,我骑了大概两百公里,遇上一起车祸,现场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他深深吐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不是第一次在路上遇见车祸,可今天,它似乎压垮了我,我在路边停了很久,我想找人说说话,可这茫茫天路,我谁也不认识,就想到了你,于是,我调转车头就骑了回来。”
他看了我一眼,又开口:“我没别的意思,只是……”
“我懂,路上的寂寞,我也深有体会!”我打断他。
他笑了笑:“我叫一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立夏。”
我俩从晚霞绚烂聊至星野璀璨,仿佛将上路之后的所有寂寥,都倾泻而出。
最后他问我:“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搭我的车完成接下来的旅程?”
我笑着摇了摇头,钻回帐篷躺下,听着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睡了过去。
(3)
一夜无梦。
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煮好了米粥。吃饭时,他又问我:“可以和我一起走吗?”
“不可以!”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这个你随意。”
临启程,他拎了拎我的背包。
“你的包不轻啊,绑我车后面吧,反正我要跟你一起走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答应吧!纯途,也可以是轻装上阵的。”他望着我一脸认真地说到。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看我答应,开心地绕着我跑了一圈,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
他的快乐,也感染了我。我冲他做了个鬼脸,说到:“你慢慢收拾吧,我先走喽。”然后就蹦跳着往前走了。
突然没了沉重的背包,我走起路来都觉得脚底生风。
可是,在我猝不及防间,他骑着摩托车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停在了我前方两百米的地方。
他冲我喊:“你不跟我一起走,我就把你的背包带走了。”
他说完,冲我挥了挥手,竟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喂,喂……”我追了几步又停下,望着渐行渐远的摩托车,把心里升起的懊悔和怒气往下压了压。
我想:要说他费尽心机只为骗走我的背包,这也太可笑了。况且我的手机、现金、银行卡都在我随身的小包里,他如果真是骗子,应该会注意到。
我在脑海里想了又想,觉得就是他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我也不着急了,反正肚子饱饱的,先往前走吧!
果然不出所料,我才走了三公里左右,就看到他懒洋洋地靠在摩托车上,冲着我笑。
我上前,先丢过去一记白眼,上手就拉扯我的包。
他抓住我的手,好言安慰:“立夏,别生气了,我只是不想错过一个好的旅伴,原谅我的任性,好吗?”
我甩开他的手,大声回了一句:“不好。”
我看到他明亮的眼眸忽然黯淡。
这漫漫长路,着实走得寂寥,算了算了,我不忍看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对他说:“答应你了,我搭你的车去叶城。”
说完我就跨上摩托车后座,催了一句:“还不走,等什么?”
“哦哦,就走就走。”
一天下来,跑了四百多公里,当夜,我们宿在三十里营房,吃了大串的烤肉和比脸还大的馕饼。
离叶城只有三百多公里了,有三座达坂要翻越,行程算起来还是很轻松的,所以第二天将近十点我们才出发。
一路上,他专心骑车,我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偶尔打盹儿的时候,他一感受到我的手变得松软就会把我拍醒,提醒我这有多危险。
我也知道危险,可就是赶不走困倦,一直过了黑卡达坂,才从迷糊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海拔一直爬升,气温也越来越低。我们到达麻扎达坂时,山上正在下雪,黑压压的云层仿佛就在头顶,我们拍了几张照片,就继续赶路了。
山路陡峭,一弯连着一弯。坐在摩托车上看风景飞掠过身后,颇有点心惊胆战的感觉。
快下到谷底时,地势渐平,偶尔可见三两头骆驼悠闲地吃草。
我觉得有些累,想叫他停下来歇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摩托车有轻微的晃动,眼见着车直挺挺向着一块里程碑撞去,里程碑再向前一点就是深沟。
也只是一瞬间,他猛拉了一把车头,车子向右倒下,我趴在了地上。
我翻身就爬了起来,除了脑袋有点懵,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我赶紧去看他,他一条腿压在车下,我不敢动他,先问了一句:“怎么样?”
“没事,先让我坐起来。”
我扶他靠着里程碑坐下,他问我:“你怎么样?”
“我没事。”
他又再三确认,才不再问。
他沉默了一会,对我说:“你帮我回忆一下,是怎么摔的车,我记不起来了。”
“该拐弯了,你径直冲了过去。你是瞌睡了还是想什么分神了?”
“不知道,当我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猛拉了一把车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会儿我只想回身去抱你,怕你摔个什么好歹。”
“你幸亏没那么做!我敢打赌,你要是不去控制摩托车,我们要么撞在里程碑上,要么冲进前面的沟里。”我又问他:“你腿怎么样?”
“有点疼,右肩也疼,可能伤着骨头了。”
“我帮你拦辆车,你先搭车去医院,我在这里等救援。”我有些着急。
“不用,我不能把你扔在这荒郊野外,我坐一会就好!”他倒是一副云淡风轻。
“不行……”
我俩各执一词,争执了半天。
我终究没能拗过他,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摩托车没有大碍,只是车头有轻微变形,并不影响使用。
过了四五十分钟,他说要走,我很无奈,却也没办法,那么大的摩托车我又不会骑。
下坡骑了没多久,又开始一路上坡,很长很长的之字弯,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幽深的峡谷,路边连个护栏都没有。
不知他心里怎么想,我是既庆幸又后怕:如果是在后来的这段路上摔车,我俩可能就粉身碎骨了。死亡从不曾离得这么近!
到库地达坂时,我们也没停下拍照,只盼着快点到叶城。
海拔降得很快,气温越来越高。终于到了叶城,我俩直奔医院。
一停下,才感受到新疆的高温,他的骑行服、我的冲锋衣,脱掉一大6堆衣服,然后排队等着看医生。
拍完片子,医生看了说没事,可是他说腿很疼,医生说可能是扭着筋了,休息几天就好。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出医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们找了住处,收拾妥当后,出门吃了点东西。
第二天,我们找了托运公司,把摩托车托运回他的家乡。
我俩在叶城呆了几天,之后各自买了机票回到自己的家乡。
后来他告诉我,他在大城市做了核磁共振,右胸骨裂,小腿胫骨粉碎性骨折。
他说:好久都不能再去摩旅了。
至于那副画,他后来邮寄给我,画的背面写着:聚散离合,天定无常。
(谨以此文纪念我曾走过的新藏线和我生命中渐行渐远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