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了,又醒来了,终于又醒来了。
今日的他,没有死在梦中,没有笑着死在梦中。
他从小巷尽头的角落里起身,盯着海平面上遥远的熹光,许久,迈步走了开来,嘴中叼着在窗边顺手摘的菖蒲。
他注定死在梦中,因为他来自一个本不应存于世间的家族,他是这样想的。 六岁那年,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狂笑而死。
那是在他们那最破烂最完美的家中,他从最纯粹的黑暗中最恰当地醒来了。因为他的心跳加速,因为他的筋骨伸展,因为他的血管轰鸣,因为他的识海中有神人在呐喊。
于是他目睹了父亲的死亡。
他亲眼看见,无数的雨气从四方汇入了父亲的鼻孔。他看见了,看见了父亲血液的稀释,看见了水汽在父亲的身体里横行。接着,他看见了父亲的身体上闪起了霞光,在七彩霞光的包围下,泰坦父亲不过是圣母手中的婴孩。霞光倏而散了,漆黑而又圣洁的尸蟞在父亲的每一个毛孔里快速爬了出来,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长得巨大,展翅间满屋已是尸臭之渊。在他将要窒息的那一刻,火光跃动在尸蟞的身上,屋中尽是悬浮着的五颜六色的火焰,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刻屋中是菖蒲的味道。四周有猫在哭嚎。他想离开了,但他发现自己没法动弹了;他闭上了眼睛,四面八方的景象直接冲入他的脑海里。父亲在他的意识中成了巨人,在隐约觉得父亲的身体开始信马由缰地变幻起来了,世间的万物都出现在父亲的巨人尸体上,那是微观的世界了;之后父亲又开始缩小了,瘦得不像他那忧郁而又健壮的父亲,他看见了父亲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内脏,每一条经络。耳边响起了歌声,他意识到是父亲的尸体在唱歌了。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只存在在父亲的歌声中了,漏雨的小屋是的,屋外的棘树是的,市里的教堂是的,远郊的古堡是的。父亲死亡的过程太长了,火山在爆发,秋叶在掉落,四海的白鲸一同开始的哀鸣。他爱上父亲的死亡了。父亲开始笑了,起初抿起嘴角,然后是浅笑,继而张大了嘴巴,笑声愈来愈响。他明白了,父亲不止嘴巴在笑,他的头发在笑,他的眼睛在笑,他的手指在笑,他的乳头在笑,他的肚脐在笑,他的阴茎在笑,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笑。笑声,成了最完美的吟诵调。
响雷了。雷声打破了这世间最雄浑的赞歌。
父亲已经是一块焦炭了。
他突然间长大了。一夜之间,屋外小草冲到了胸前,外围的灌木密得飞不进蚊虫,远处的榉树椴树桦树,竟成了通天的水杉。他意识到自己该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小屋只属于他那笑着成为焦炭的父亲,不再属于这个六岁就长出胡子的他的。于是,一阵风把他带往了远方。
风刮了一整天,当他落地的时候,月已上东山。他突然想睡觉了,于是在一个稲堆上躺下来了。他开始做梦了,人生的第一个梦,却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梦。
他又见到父亲了,那个古希腊最完美雕塑的父亲,双臂搂着他的肩膀,下巴放在他的卷发上,用最忧郁的眼神看着最遥远的大海。他笑起来了,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事,因为此时的父亲身上有一股迷人的气味,他因这气味而瘫软。
他见到母亲了,在梦中被称为母亲,他知道他该有个母亲的。这是他的第一个梦,为自己找个母亲不过分。母亲是北欧最完美的女神,靠着父亲的肩膀,闭着眼听风的呼吸。他又笑了,他幻想过这一场景千百万次,但向来是眨眼就只剩残缺片段,今晚在梦中终于实现了。
天空突然黑了,远处的海岛上轰下了一个雷。
父亲已经死了,他想起来了。
天于是亮了,稻堆旁是全村的村民。
他也笑了一整晚,不过是偷偷的低笑。
他走在这世间的道路上多少年,他已不记得了,但他已经不会再在梦中笑出声了,他现在是最完美的青铜像了。
日落而梦是无法医治的疾病,他渐渐接受了,但他还是喜欢用脚步丈量这个世界,尽管在梦中他已触摸过这世界的每一寸了。
梦早已不受控制了。
永远是最愉快的梦境,永远是最新奇的快乐,永远是最疯狂最彻底的沉迷,永远是充满了天上人间极乐之地的幻影。
识海中的神人只剩下席卷天地的大笑了。
他的眼睛已经是父亲那忧郁眼神的拓印了,见过所有的光。眼中渐渐也就没有光了。
他打量着世人的笑。他已经是最精微的笑容大师了,但却不会笑了。他常在镜中端详自己,青铜像是不会笑的,这是凡人之心最后的安慰。
在他眼中还有光的时候,他在东方遇到过一个女子,一个只需一眼,笑便偷偷跑到他脸上的女子。但他想起了父亲,父亲从来没对他说过话,他们其实是用心在交流的。他骑着最快的马,离开了东方,于是他的梦中出现了东方,挥之不去的东方。
他又见到她了。
他明晓这宿命了。
但他决心抗争到底。
日落之前,他终于又找到一条种着菖蒲的小巷。
乌云聚拢了,他看到跃动的雷光。
他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