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往事

香樟树也叫樟树,是南方一种最常见的乔木,高大粗壮,四季常青。春天开出细碎的小白花,夏天结出一颗颗绿色的小圆果子,到秋冬天,果子变得油光黑亮,饱满多汁的样子,一支一支沉甸甸地摇晃在枝头,可惜人不能吃。像我这种老樟树下长大的孩子,从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黄花雀、八哥、白老仙那些鸟儿们吃个痛快 ,真是恨死个人。

我老家在汨罗江边的一个村子里,村子里坐落着三座大屋,分别是邱家大屋、吴家大屋和黎家大屋。这些大屋,大约都建于清朝同治年间,是当年的大户人家,繁衍至今,一座大屋里就是一个同姓家族,而我们是吴家大屋。

吴家大屋的构造是典型的南方大户人家房屋的结构,整座大屋坐北朝南,中轴线上有几进落的院子,东西两边各建了两个厅堂,厅堂周边再建格局相同的厢房等。据说老祖宗当年盖这座大屋时,考虑到有四个儿子,正好建了四个厅堂,比如我所在的这一支线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锦心堂。

老祖宗的东西还是很有智慧的,比如为了防风,也为了防范外敌入侵,在大屋的四周用烟砖、鹅卵石和土块垒砌了低矮的土围墙,我们把这一圈的土围墙叫“壕堑”,壕堑的作用类似于城堡的护城墙。体现古人智慧的地方在于,壕堑并不是一道死的屏障,而是在大屋落成时,就在壕堑上栽下了一圈香樟树。

岁月流逝,斗转星移,族人们繁衍生息,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壕堑上的香樟树如沉默的守卫者,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百年过去,这些樟树也成了百岁老人,仍然生机勃勃地每年春天生发一层层嫩绿的叶芽儿,嫩芽儿一出,老去的或黄或红的叶子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化成养分继续滋养着这片土地。

我出生的时候,壕堑还算完整,断断续续地围着大屋周围一圈。壕堑上还有十几棵老樟树,高耸入云,最大的一棵需要四五个小孩手拉手才能抱住,真是大得吓人!每棵老樟树中间夹杂着一些低矮一点的白蜡树、槭树和楝树,这些树中间又会长出一些杂乱的灌木和杂七杂八的荆棘和藤蔓。

每棵老樟树上都安营扎寨着很多鸟,最常见的是白鹤,我们管白鹤叫“白老仙”。每年春天,白老仙一伙成群结队地从南方飞回来,熟门熟路地就把这些老樟树的树冠霸占去了,双双对对地砌窝下起蛋来。等过了二十来天,那些毛茸茸傻乎乎的小白老仙孵出来了,傍晚归巢的时候,树冠上鸟窝里小的叫老的唤,真真吵死个人!最讨人嫌的是,当人们从树下路过时,一不小心就一团鸟屎落了下来,砸哪算哪,你只能认倒霉。

就这样,我妈才不管这些,鸟屎怕什么?从小就让我拎个竹篮去壕堑上捡柴。当然,跟洗碗、洗衣服、压井水、割稻子、摘油茶这些活比起来,我最喜欢的就是跟小伙伴们去壕堑上的老樟树下捡柴。樟树由于自我生长的需要,常年会有一些细小的干枝丫掉落到地上,我们把这些干枝丫一根一根地捡起来,装到竹篮带回家往灶后面一倒,就是家里极好的柴火了。

当然,一群一群的小孩子一起去干活,哪有认真干的哦?多半会把篮子丢一边,在壕堑上玩了起来:爬树、掏鸟蛋、打假仗、躲猫猫......我们躲猫猫的技术才叫好呢,会爬到高高的树顶躲在茂密的老樟树的树冠里,不仔细找,根本找不到人!现在看我城里长大的女儿晚上缠着爸爸玩躲猫猫,躲来躲去就家里那两三间房子的角角落落,顿生怜悯。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老樟树真是风光又热闹,鸟儿们在树冠里砌窝安家,繁衍出一群又一群的小鸟儿;孩子们围着樟树玩闹嬉戏,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长大成人。我以为,这该是这些百年古樟树最好的归宿了吧,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家族里召开了一个大会,说要把那几棵古樟树处理掉,随着族人人口的增加,居住的面积不够了,要把壕堑铲平一段,以供家族里的人家修盖新楼房。那个会议具体的过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爸爸回来后非常伤心,他一直在念叨,这是祖宗留下的呀,上百年了呀!

再后来,壕堑中间两棵最大的樟树被卖给了煎樟树油的一伙外地人。那些百岁樟树熬过了战乱熬过了饥荒,熬过了百年的变迁,最后却败给了命运,让那些龌龊的商人买了去!老樟树的身躯实在过于庞大,那伙外地人是没办法将它们砍倒运走的,那么老的樟树也不会让人轻易就把它们放倒!

后来,那伙外地人在樟树下砌了个简易的锅灶,然后一刀一刀从老樟树上砍下新鲜的木块,放到锅里蒸煮,一滴一滴提炼出樟树油,残忍至极。

作为孩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刽子手们,一刀一刀地砍向老樟树,再放到锅里煎熬,束手无策!这大概是我生命中,最早的关于死亡的记忆,关于痛苦的记忆。老樟树就这样被凌迟处死了。如果有轮回,它们来世还会再变成树,默默守护我的族人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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