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还有猎人，就不会没有猎物
01
学校的木棉花开了，火红的一片，树上，还有地上。
不知道是哪阵风泄露的消息，不久，这片红就出现在阳光照到的任何一片地方。楼顶，空地，车顶，甚至正在晒太阳的猫的头顶。
“木棉花，中药名。为木棉科植物木棉的干燥花。春季花盛开时采收，除去杂质，晒干。味甘、淡，性凉。归大肠经。清热利湿，解毒。”
这是百科上随手可查到的内容。
然而，无需百科，捡来掉落的木棉花晒干煲汤，是这座城市无比默契的一件事。
猎物已经出现，他知道，他们要来了，狩猎者们。
02
早起锻炼身体的老人家大概是最早收到消息的。
明明是和往日一样的晨光，他们却能感觉到今天晨光里的不同。
有经验的猎人眼神犀利，嗅觉灵敏。
他们路过木棉树的时候，脚步会放慢，地上的一点红又会让他们迈着稍快的小碎步跑去。弯下腰，起身，手里已经是一朵饱满鲜艳的木棉花。稍微看一眼便干脆利落地扔进随身带的环保袋里。
一阵鸟叫声里他们又继续迈向晨曦。脚步里带点胜利者的姿态。
他看着他们离开，轻笑着。
“离真正的狩猎还早着呢。”
03
紧随其后的大概是在树旁值班的宿管阿姨。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擅长的是守株待兔。她们有整整一天的时间等着花落地，落入她们的眼里。
作为挑剔的猎人，她们只收集状态最好的花。她们会抢在木棉花被踩到之前便将其收入囊中。
上课时间的宿舍区沉默而又空旷，“啪”一声之后，一朵鲜红落地，随即跟上的是阿姨不紧不慢的脚步。
若是接近放学，宿舍区的地面便干净得如同已经打扫完成。另一面的草坪上，则整齐地晒着花朵完整、花瓣饱满红润的数十朵木棉花。
这些花随着太阳的移动而被移动，彻底失去水分后就会出现在家里的汤中，散发出另一种气息。
他看着树上仍未开放的花骨朵，却像是望着名贵的宝石。
“今年的狩猎会越来越有意思的。”
04
也有不论品相的猎人。
只要是经过了，路面必定十分干净。这种猎人是最懂得珍惜的，每朵花都像是天的恩赐，被小心地拾起又小心地收集起来。
已经落在地面较久的木棉花已经慢慢变得干瘪，颜色也已早不是惹眼好看的红，但是路人从不会嫌弃，不论大小，不论美丑，统统小心拿起放进袋子放好。
看一眼地上已经被踩扁的花，猎人眼神里满是可惜。不久地面就被扫荡干净，而猎人则赶往下一个落花的集聚地，用同样珍惜的眼神捧起从天而降的喜悦。
上班族就没那么幸运了。这群迟迟赶来的猎人，只能找那些漏网之鱼。
黑暗中他们打着手电筒，走进草丛中翻出那些白日里躲起来的幸存者。
偶尔有一两朵花藏在高墙上，看到伸过来的手始终是来不及躲。也会遇到一些白天不敢落地的花，恰好晚上落入袋中等明天换个地方晒太阳。
于是，即使在快散席的时候才赴宴，这群猎人依然有不错的收获。不多久，便在月光下笑着归家了。
学生没有用来炖煮的汤锅，这群猎人还是练习阶段，更多的是玩乐。
他们往往还没走到就远远盯着地面的花，一番比较捡来一朵之后，又在新一朵花掉落的时候马上换另一朵。这千挑万选的一朵，会出现在不同背景里，又出现在不同镜头里。
终于，陪无数面孔合照之后，这朵花出现在一座雕像手中，算是找到一个既可以晒太阳又可以晒美色的最佳栖身之地。
他看着颜色已经慢慢开始有差异的木棉花，心里的棋子落下来。
“真正的狩猎开始了。”
05
他才是真正的猎人。
他有最好的猎犬。无论是早起锻炼的猎人，还是守株待兔的猎人，甚至无心的猎人，都是他最信任的猎犬。木棉树的位置，木棉花的颜色、形状、大小，落花数量和位置……他早已从之前持续的观察中牢记在心。
手法上，他亦是一流的。平坦道路上的落花轻轻挑起，快速收集完，草丛中的则小心抖落入袋中。若是山路，则要小心脚下。步子轻盈，同时快速准确地掀开落叶和草的掩护，麻利地找到落下的猎物。
对于那些高墙和绿瓦上的顽皮猎物，他随身备着秘密武器。一抽，一伸，一勾，一收，转瞬间猎物已到手边。那些落到旁边树木上的，只需静等一阵风，便又是丰收。
唯一可惜的，便是落入河中的花，即使捞上也因沾染过多水分而无法长期留存。对于这一小部分，他只能果断舍弃。望着碧波里的红，他隐约觉得他也是可以做诗人的。
保存更是考人功夫。初落地的木棉仍沾染着树上的湿气，和落下已久的木棉同放则加速腐败。至于留存久远的方法，他从不与人多说。
他也是传统的猎人。
狩猎的日子忌逢七，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这些日子他从不狩猎，即使落花满地也不曾使他有丝毫心动。
猎人不会将打猎的方向及地点告诉别人，家人也不会，因为猎人相信猎物有事前预知的本领。因此他总是悄悄出门，前一秒还在家中喝茶，下一秒便不见了人影。
出发前他会虔诚地叩拜山神。途中遇到的其它神庙，他也一一叩拜。他不唱歌、不说话，甚至不笑。
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他喜欢的狩猎盛宴。
06
收获颇丰。意料之内的。猎物被烹煮的才是狩猎的结束。
他没有选择煲汤，也没有选择入药。他选择用他自己的方式将其拆吞入腹。
他大概也是个好厨子，或者，苛刻的厨子。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整整一个月，除了吃饭，他几乎不出门，衣服越来越脏，头发胡子也越来越邋遢，他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先是选出开得最红最端正的一朵，花瓣完整饱满，花蕊长短有序，花型对称均匀。放在了玻璃的最中央。然后是其他的红色花朵，拆出花瓣，围着中间一朵，按照颜色深浅叠开去，一层一层又一层……
他眼里认真，手上细腻，将猎物扒了皮，又剔了骨，拆肉炖煮，香气四溢。
是莲花。用木棉花叠出来的莲花，火红中带黄，就像是镶上了金边。单单一朵已经是极妙，偏偏，数十朵，姿态各异。
更妙的，是静立其中的火凤凰。明明没有眼睛，每次只是静静看着想寻，却也像是被审视着。
趁着清晨，他将这用木棉作的画摆在了院中。经过的人无不赞叹，议论的，拍照的，询问的，密密麻麻地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07
他捕获了他真正的猎物。
他上了县的新闻，然后是市的。紧接着是各种媒体采访，节目采访，甚至还有约他写文章出书的。他大概是最成功的猎人。
声名鹊起之后是富贵荣华。
市里有名的富商，约他到家中喝茶，说要买下他的画，价格由他开。坐在舒适无比的沙发上，望着富丽堂皇的灯光，他点了头。
画第二天一早就被拿走了。猎人收起他的弓箭，离开了他的小屋。
猎人搬到了另一座带院子的房子里，不同的是，房子所及，寸土寸金。他不再去看其他猎人，也不再去看其他猎物，他有美酒，亦有佳肴。
他偶尔也会梦到他用猎物烹煮过的最好的汤——那幅画，当然是那幅画。他梦到那幅画被带到其他省，其他国家，参加大大小小的展览，接受着人们赞叹的语气和目光。
可是也只是梦到，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那幅画的任何消息。越是这样，那幅画就越是频频入梦。他终是没忍住，决定到富商家一看究竟。
他自称失礼，不请自来，富商却道他来得正巧。说话间厨房端来一碗汤，汤色清澈，入口微甘。一问，正是那木棉。
他心中一震，手中的碗险些摔碎。顾不上失态，连忙问能否看一眼那幅画。只一眼，泪已抚面。凤凰火已灭，莲花也已败，剩下的也不过稀疏的羽毛和枯萎的花瓣。
他回到了他的院子，最初摆那幅画的院子，重新拿起了他的弓箭。
“要是之前做个普通的猎人就好了。”
那晚，他梦见自己被一朵木棉花捕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