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六岁那年,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叛逆期,繁重的学业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我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我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偷偷背上旅行包,上了南下的列车。列车轰隆隆的声音似铺天盖地的骑兵,越过华北平原,穿过黄河水,横扫黄土高原的旷野,从故乡到远方。
行程已过大半,在一个不知名的夜晚,我住着廉价的宾馆揉着磨出血泡的双脚,望着万家灯火,茫然地回想着这趟不知对错的旅行,陷入无尽的惆怅。第二天清晨,天降大雾,公路封锁,行期延误,我只好在大厅里等着。
在我的邻座坐着一位老人,满头银丝,翻阅着一摞发黄的信纸。我盯着她的信纸看了看,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随后一脸骄傲地说:“这是我爸爸的。”好奇的欲望在我心里一下子炸开,我与她交谈起来,老人也在不经意间开启了她的记忆闸门。
2. 1940年5月,她出生在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抗日前线的烽火硝烟中,那时正值抗战最艰苦的时刻,父亲忙于战争,顾不得她和母亲,只好在她出生三个月后将她和母亲送入后方延安。
她脑海中关于父亲的记忆十分模糊,因为她未满两岁他就去世了,对他的了解更多是来自他生前寄给母亲的信和文章。抗战胜利后,父亲的战友在回忆往事时曾告诉她分离那时的情景,他告诉她,她爸爸很爱她。
1940年,8月27日,山西武乡县砖壁村细雨蒙蒙,寒蝉凄切。要离开了,母亲抬起沉重的双腿迈了几步,忽然间又停住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母亲慢慢转过身来,就像是一扇古老又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她又在刹那间跑向父亲,像是一支穿云箭在轻掩的门后射出。母亲牵起父亲的手,摊开他的手掌,待她的手放下后,一颗颗小小的水果糖便规矩地躺在他的手心,糖纸很完整,叠的也很仔细,硬挺地支棱着,像欲舞的蝴蝶。
回到延安后,母亲带着她过着逃亡的生活,不过每到一个地方母亲都会在院子里种满兰花,每到花开,院子里充盈着兰香。
母亲记得父亲的喜好,爱糖爱兰。不过父亲为什么偏爱糖和兰呢,她想着,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名字里有这两个字吧。
3. 一晃七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她也已满头白发。在一个下着冷雨的除夕夜里,母亲离去,随后将父亲的书信作为遗物交给她,她读着那些书信,泪水像温泉突然喷涌,与打在脸上的冰雨相融。
她哭到全身颤抖,突然远处的夜幕绽开朵朵烟花,似一朵朵盛开的笑脸。她看着璀璨的烟花,读着书信,忽然想到,或许父亲并未离开而是化成了风雨,化成了除夕的烟火,一直在她身边。
说完,她抽出一张她父亲写的已发黄的家书,对着我读了起来:有时,在闲暇的时刻,总会想到你和宝贝,想着能逗孩子笑笑,能陪着孩子闹闹,那该是多么幸福啊。兰,分别二十一个月了,何日相见,念.念.念。我静静地听着她读完那封信,她的声音一直颤抖着,音调也越来越低,三个“念”字尤为厉害,最后竟淹没在小声的抽泣中。
良久,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接着讲她剩下的故事。
4.收到家书后,她去了十字岭,那是父亲长眠的地方。
秋日的山岭,雨后,云山茫茫,草木黯然。看到破损的石碑,看到爸爸,魂像被拽走了一样,多少年了,爸爸一个人躺在这里披着霜盖着露,看太行山飞雪满天,看黄河水汽升腾。
她坐在爸爸身边,慢慢,慢慢地,擦去碑上的尘土,就像抚摸着他的脸。
爸爸,
她笑:我来看你了。
爸爸,爸爸,
她哭:我想你了……
如果世间真有灵魂,那一定是为爱而生。
在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有一只小黄鹂,一直围在她身边的,甚至不怕她,落在她手上,四目对视,它竟然对着她鸣啼,她觉得那就是爸爸的化身,他似乎在告诉她:不要伤心,我很好,很好。
袅袅青烟直插云天,彩色糖果散落一地。那曾被战火阻隔的爱,终于在断魂般的哭声中说出。
故事讲完了,她用枯树般的手掌掩住泪痕纵横的脸,驼峰般的脊梁慢慢弯下去,弯下去,整个身子好像弯成了一把折尺。
泠泠新秋雨,凄凄离别情。
血尽十字岭,孤鸿未可知。
兰香今何在? 梦中何人识?
相思毒入骨,残年悲饮泣。
不知何时,雾已散去,远处道路渐渐清晰。我走出大厅,掏出手机,对着数字一阵霹雳啪啦,号码被拨通,滴滴地响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我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良久,我对着电话那头,喃喃:“爸爸,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