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桃换新符时节,在我十岁左右的记忆中,是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天气阴沉,几只灰燕飞过,再过几日,斑驳大门两旁卷起了褪色的对联,农忙时节忽至而来。
阴过便是蓝,静谧的安详;冷过便是暖,舒展的蓬勃。
我的故乡最缺少的就是潺潺的溪水。识字不多的母亲从县城刘姨家给我带回来一本她感觉中的《老人与海》,操着一口浓郁西北口音的老师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坚强的老人故事,翻开已无封皮的书页,第一句是“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我不清楚那个描写的地域在哪儿,只感觉那是一个舒服的画面,在我的小脑瓜里,有溪水的地方,有塔的地方,就有家的味道,无关乎老人和女孩子从何而来,为何而生。直至上大学之后,才知道那一句源于沈从文先生的《边城》。
没有水的故乡,村子里只有一口井,父亲外出讨生活,母亲每天清晨挑着扁担来回一趟,伴着两只铁桶碰撞水缸的清脆响,母亲开始刷锅,添柴,焖饭,袅袅炊烟升起,一天又来临了。
那时的感觉,没有溪水,有井的日子,就有生活的快乐。
而后从懵懂的初中步入成熟的高中,内心开始翻滚着讨厌泥土飘起的扬尘,抵触我来自乡间的土疙瘩生命,幻想着冲破淤泥勃发的再生。母亲的眼睛开始饱含渴望与欣喜,她的汗水多样地淋洒,她懂得了时光不再是昼长夜短的耕作,不再是披星戴月的锄头光景,她掰着指头明了高考倒计时的含义,她开始将心注入一个生命走向另一种心绪成长的地方。
井水带来了生命,也带来了白屋红瓦的变迁。而今,几户常住家庭分散在高矮不平的村寨格局中,老人在热炕上述说着过去,眼里望着茫茫黑土地,心中盼望着儿女归家,说着岁月安好,好在吃喝不愁;念着儿孙安好,好在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辈轮回。
每个家族的母亲,一代一代将这些期盼注入孩子的生命中,倾注下思想土塑者的灵魂,不断地生根、发芽、成长。生命之根永远在那片土地上,在那口沉睡的井水旁,她饱有踏实、自善、纯朴、灵动。踏上方圆村落,一听十里乡音,哪怕是争争吵吵,心里的平安都是彻底的,纯净的。白天喜欢追逐太阳,黑夜不禁抬头跟星星说话,人,也许踏实了,才有希冀靠近一切,喜爱一切的勇气吧。
村东头的枯井慢慢被掩埋,管道将水悄悄运入每一家,母亲的姿态是五月的风,有着春雨的相伴,也伴着暴雨来临的担忧。
无根是一种生活,拼命的挣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2007年是我被这个城市选择的印记,母亲开始欣喜,走出去就是一种美好,她骨子里的骄傲再一次释放出来。就像她常常感叹的知足:再也不用抡起扁担,再也不用担心上顿下顿为了吃啥的算计。生存方式的变化,而今的改变仍是落后的,这样的现实感我却无法直面母亲的双眼说出口。
溪水未曾径流,悠悠的井水却是甘甜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远方的味道。
回不去的故乡正如走不完的路,不再消瘦于走过的崎岖,却又撑不起艳阳的未来。母亲说,哪里有她哪里就有怀抱,哪里有善良哪里就有坦荡。沧桑再次走进了母亲的眼眶,她知道那是割不断的连心,母亲开始走遍小菜园,她默念着一棵棵菜的翠绿,她口中的有机、绿色、无污染成了一种道听途说的科学,“能吃到多好”,母亲开始唠叨,不停地将想念编织成一句句嘱托,奔过万水千山。
成片的耕地被奶牛养殖业吞并,母亲只知道那是一个在电视广告中可以听见的洋奶粉名字,婴幼儿主打品牌。劳作的母亲们开始回归庭院和菜园,五月刚搭头,回家的期盼,莫过于吃点泥土里自然长出的东西,少不了母亲去山沟沟里挖回的野菜,如今,连襟儿的土地已不多,菜自然少了不少,顶着中午大太阳,母亲从后面小道急急奔回来,一筐底儿蔫巴巴的婆婆丁,安静地爬成一堆,母亲边摘边回忆起小时候漏粉条残留的味道,滑溜溜的感觉,土豆掺春风的香气,在母亲的口中,野菜,土豆粉,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她总是无意中念起,我只顾听,听了数次,忽觉,原来母亲是感叹在的已变了味,不在的仍回味啊。
小村里的母亲们留恋于她们栽种的故土,怀念邻里串门的贴心相交,城市森林,车水马龙,母亲 总说看了眼花,却又笑笑,像个考试不及格的孩子一样,羞于面对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人群中的我。春夏之际,将母亲送上回乡的长途汽车,她放心于我在这个城市踏实勤恳的生活,我也放心于她落叶归根的安稳,一切的高科技,一切的提速,一切的潮流,在母亲的眼中,都是生活的附着,她的根在心间的勤劳,她的祈祷为儿女的安好。
夏至过后,秧苗泛起。母亲将老皇历摆在醒目的位置,夏满芒夏暑相连,枕着苗儿睡的踏实,望着抽穗的秆儿活的实诚,这是她所期望的生活,近古稀之年的欣喜回归。雨水充足,光景不错,母亲每每电话中总要提起这句我们耳中的老话儿。乡间秧歌队,大妈插秧排,母亲不时带来她们自创的新词,城里返乡的老母亲,再一次光鲜亮丽起来。
乡间的母爱是伴着秧苗长起的,或郁葱葱,或黄灿灿,或沉甸甸,有一种情怀跨过万水千山,有一种思绪冉冉升腾:爱是什么,收获就是什么;缺了什么,逝去的就是什么;为了什么,永恒的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