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消融了一切，他们就像雪一样，消失在你曾经的岁月中，却也像雪一样浸入你的心底。”
李开一直觉得，水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存在，而水的所有形态中她最喜欢雪，就像是从天上撒落的花瓣，她喜欢看雪花飘满天地间的样子，喜欢看大地被白雪覆盖的样子。
三年级升四年级时，因为家境困难，而为了让哥哥能够去镇上读初中，母亲让李开停学一年在家帮忙学着做饭、洗衣服，兼做一个放牛娃。虽然母亲一脸的哀愁与无奈，可李开却觉得没啥，反正她也不喜欢学习，成绩也不样哥哥那么好。而终于不用去学校那个让人讨厌的地方，不用每天上课、写作业，更是让她开心不已。可她的开心只维持了三个月不到。
自从入冬以后，除了四季常青的竹子、香樟和松柏，外面基本已经看不到绿色，整个大地露出了它的原色，万物也露出了自己的最朴素的样子。李开已不用每天放牛了，母亲开始用夏天时囤积下来的干稻草喂牛。可最近，李开最好的玩伴柳夏和米粒却变得越来越忙，每次李开去找她们玩时，俩人经常都还在写作业，根本没有时间跟李开玩。这下，李开有了更多无法打发的时间，她开始数着日子等学校放假，等柳夏、米粒有时间跟自己玩，等镇上读初中的哥哥回家。
父亲坐炉子前边烤火边看电视，看的是李开最不喜欢的中央新闻联播。李开坐在一旁无聊的等着父亲看完后不看，自己好换一个台看电视剧。其实，要不是因为柳夏和米粒最近都没有时间跟李开玩，李开是不会坐在这儿跟父亲一起看新闻的。她一直都不懂为什么父亲会喜欢看新闻，既不有趣又不好看，真不知有啥值得父亲每天准时准点收看。画面中两个主持人在说着什么，李开基本没有听进去。怎么还不结束啊！李开觉得自己都快要等睡着了。要不，先去给母亲帮忙做饭吧。
当李开帮母亲把饭做好，过来叫父亲吃饭时，新闻已经完了，正在播中央天气预报。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村人来说，天气预报比新闻、电视剧重要得多，虽然它大多数的时候并不准确。而父亲每天会看两次天气预报，一次中央台的，一次地方台的。“爸，吃饭了。”“好，看完预报就过去。”听见李开的话，父亲回了句。
李开与母亲刚开始吃一会儿，父亲就过来了。“啥天气？”母亲一边给父亲盛饭一边问，“说是从今天晚上开始有大雪。”“那就好，我还想着这天啥时候下次大雪呢！”母亲似乎挺高兴。李开也很高兴，前几天虽然也下过雪，但下得很小，而且是天黑时才开始下的，李开根本没办法看清楚。“爸，今晚什么时候开始下，会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吗？”李开有些兴奋地问父亲，“应该是吧，说是明后两天都有雪。”听了父亲的回答，李开放心了。可惜明天是星期三，如果是星期六或星期天就好了，那自己就可以去找柳夏和米粒一起玩了，哎，真扫兴，明天又得一个人玩。
第二天李开是被母亲叫起来的。起来后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一看，外面已是一片雪白，空中还飘着雪花。看着眼前这个被白雪覆盖的世界，整个空气仿佛都透着一股凉意，李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呼出的热气像水中散开的一团白雾，还来不及飘散开来，便无声的消失在水中。不知池塘里的鱼，现在在水里吐气的话，是不是也是这样？李开有些高兴的想。不断有雪花落在李开的身上，只是还没来得急堆积起来，便融化消失了，只留下一团浅浅的湿印。仰头看着从高空中落下的雪花，李开想到了曾经见过的水晶球。想起了水晶球被倒过来时，里面漫天飞舞的雪花，想起了那个被泡在水晶球中的小小世界。李开笑了起来，搞不好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水晶球呢！
吃完早饭后，李开一个人去了村子南边的小树林玩，树林旁边有一块不小的草坪，在一处低洼地中，夏天时李开还去那里放过牛。现在是冬天了，应该没啥人会去吧。李开到达时，整个草坪已经消失了，消失在白色的奶油一样的白雪下。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看上去就像一个没人动过的奶油蛋糕。哈，看来我将是第一个在这里留下脚印的人！李开一步一步地轻轻地走进雪地中，走了几步后回头看着身后的两行脚印，李开感觉自己是一个开拓都，嗯，我是第一个，这里是我的！李开高兴得欢呼起来，沿着草坪奔跑起来。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声，笑声在静静的旷野中响起，惊得旁边树林里传来阵阵鸟的扑翅声。原来是麻雀啊！看着那消失在空中的小黑点，李开突然好想大叫几声，看看还能惊出些什么小动物。啊———— 李开对着天空大声叫了一声，一直叫到快没气了才停。树林中又飞起了几只鸟，但似乎不是麻雀。远处的灌木中也传来声响，会不会是兔子吧？李开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悄悄地扒开一看，真扫兴，啥都没有。
在围着草坪跑了一圈，将这块雪地圈在自己的脚印中后，李开仰面躺在了雪地上。雪花依旧在飞舞，李开想，这样躺一会儿，我是不是也会被盖在雪下面啊？“你在睡觉吗？”突然李开听到有人问自己，听声音好像是燕子。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傻子。
燕子是同村二伯家的三女儿，一个比李开的哥哥还大几岁的女孩子，按年龄和辈分来算，李开应该叫她姐姐，可李开自从懂事知道什么是“傻子”后，就从没有叫过她姐姐，她开始跟村里其他小孩一样叫她“燕子”。即使母亲让李开改，李开也依旧没有改，她甚至想，我这样还算好的，其他小朋友有的还直接叫她“傻子”呢。燕子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玩伴，很有耐心，从不跟人吵架、打架，对所有人都笑嘻嘻的，可这些对李开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傻子，一个连三年级都读不完的傻子。 李开不讨厌傻子，但她讨厌朋友是傻子，更讨厌自己被人叫做傻子。所以，燕子与李开不是朋友。
其实在李开三年级之前，她与燕子可以说是很好的朋友，那时，她还没有认识柳夏。她、燕子、米粒三个人整个一起到处晃，甚至可以说她跟燕子一起玩的时间，比跟米粒一起玩的时间更多些。
李开不清楚燕子的具体年龄，光看她高高的个子的话，会让人以为她是一个大人，可一旦你跟她说话，你又会觉得她是一个小孩子。那时，李开并没有觉得燕子是个傻子，她只是觉得她没有自己聪明罢了，虽然有时也会有点笨手笨脚的，可李开觉得这没什么，相反，李开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反正自己可以教她嘛。跟燕子一起玩时，李开总是指挥的那个，而燕子也从来没有反对过。两个人一起扮家家酒，一起在田野里乱逛、一起捉知了、、、、、可以说，燕子曾经是李开最好的朋友。
三年级开学时，燕子与李开成了同班同学。因为个子太高，老师把燕子的位置安排在了全班的最后面，单独一个人坐，而李开则坐在中间位置。燕子高高的个子，马上就引起了其他同学的注意，一个上午过后有人就开始叫燕子“傻子”，同学们开始围着她戏闹，乱翻她的书包和抽屉，在她的书上乱画。燕子则只是看着大家笑，不停的笑。看着燕子脸上的笑容，李开突然觉得很难看，像一个傻子一样难看。她开始疏远燕子，下课时即使燕子即使过来找李开玩，李开也是装作没有看见，放学时也尽量不跟燕子一起走。可燕子似乎没有发现李开的变化，依旧每次课间休息都到李开的位置来，放学也总是想跟李开一起回家。
燕子的三年级只读了一个星期就结束了，但不是因为她是“傻子”。同学们自从发现，不论怎么捉弄燕子，她都不会反抗，也不会跟老师和家长告状后，大家开始变得大胆。有人在她去厕所时，把她的桌子和椅子搬到教室外面，或者把她的书包藏起来。而每次燕子站在自己空空的位置上，对着老师的问话却只是傻笑。每次看着被捉弄了却还是一脸傻笑的燕子，李开总是觉得即丢脸又生气。在她不知道第几次开始上课时，却找不到桌子、椅子和书后，她的父亲终于不再让她上学。
一日，李开试着阻止几个男同学对燕子地捉弄，一个男生看着大家对李开说，“她是傻子的朋友，哪一天也会变成傻子的哦”，大家听后哄笑起来，围着李开和燕子喊“傻子、傻子，两个傻子。”李开被气得快要哭了，大声的说“我们才不是傻子”，可燕子却依旧只知在一旁笑。看着只会笑的燕子，李开觉得，自己不能再跟燕子一起玩了，她不想成为傻子。
虽然老师一再警告同学们，燕子是姐姐，不可以捉弄燕子，要与她好好相处。可一个星期后，燕子终于还是退学了。而对于燕子的退学，李开松了口气，开始有自己的新朋友。后来听母亲说起，李开才知道这已经不是燕子第一次上学了，而她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被同学捉弄而退学了。
自从燕子没有与李开一起上学，李开也交了柳夏这个新朋友后，她基本没有再与燕子一起玩过。而在这几个月的停课中，她为了不让人家以为自己是跟燕子一样傻，才没有上学的，李开即使再无聊也没有找燕子一起玩过。而燕子也似乎变得忙了起来，两人基本没有碰到过。
看着燕子那张依旧一脸傻笑的脸，李开突然想起了以前两人一起玩耍的时光，觉得有点开心，于是也冲着燕子笑了起来。燕子看着李开，也学着她的样子在旁边大字形的躺下了。“爸爸说过年后我就要结婚了，花儿，结婚是什么啊？”“结婚？你要结婚了？”李开有些震惊， “嗯，爸爸说过年就结。”对于结婚是什么，李开也不懂，她只知道爸爸妈妈是结婚的，而结婚了就可以当爸爸妈妈，就要住在一起。李开转头看着一脸不懂的燕子解释道：“结婚就是你要住到别人家去”她实在想象不出燕子当妈妈的样子。而燕子似乎并没有听懂李开的解释，却也毫不在意，只是依旧冲着李开笑。
在寒意在始渗入衣服时，二人爬了起来，一起在雪地上堆起了雪人，再一次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跟以前一样，依旧由李开指挥。燕子没有问李开为什么不跟自己玩了，李开也没有问燕子结婚后要去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两人仿佛从未疏远过一样，一直玩到李开的母亲喊她回去吃午饭。
那是李开最后一次跟燕子一起玩，过完年燕子就离开了村子，并没有像村里其他人结婚时那样请客摆酒桌。而燕子这个人也消失得像那场大雪一样，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从母亲与父亲的谈话中，李开知道了燕子去的地方。那是一个离他们村有2个多小时车程的村子，而她的丈夫，大家说也是一个傻子，一个比燕子聪明一点点的傻子。
其实，李开很少会想起燕子，只在每次看到与她一样的人时，她才会记起自己曾经也有过一个这样的朋友，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她依旧不喜欢与这样的人作朋友，只是，她从来不会叫他们“傻子”，即使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