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回忆起大学时光,总说当年买衣衫都是去美特斯邦威、森马、真维斯之类商店,仿佛那些衣服生来就带着年轻骨骼的韧劲和奔放气息。
而后他踏入社会,薪水渐丰,开始流连于商场那些郑重其事的专卖店。七匹狼、海澜之家、利郎……这些名号曾一度被他挂在嘴边,因为价格不便宜,穿了好几年都不舍得扔。
婚姻的暖炉悄然蒸腾了他的身形,专卖店那规整的尺码竟开始拒绝他,标价签上的数字亦愈发凛冽如霜。一千块钱在手心攥紧,竟换不回几件体面衣衫。至于网上购物,尺码如云雾渺茫不可揣度,他更不敢贸然购买。
无奈之下,我只得领他探访城郊的服装批发市场。其中一家男装店的老板眼利如尺,只一瞥便允他试衣,似乎打定我们会在他家成交。
先生欣欣然穿梭于衣架之间,几件上衣、几条裤子轮番上身,最终携着价格出奇温顺的几件归家。那是被现实逼至角落时,生活意外递来的一线光亮。
此后,先生竟成了此店的常客,春衫、夏服、冬装,皆按时节驱车前去采买,竟持续了数年光阴。后来熟稔了,他不再驱车前往,只加了老板微信。手指在屏幕间轻轻拨动,选好款式颜色,衣服便如约而至,省却了路上奔波,仿佛岁月也悄然被压缩在包裹里。
直到今年,情形忽变。他身形如潮水退却般清减下来,黑发稍长,白发竟似潜伏已久的寒星,纷纷于发间显露行迹,光阴以如此昭然的方式刻下印记。
半年已过,老板微信朋友圈里新衫迭出,我屡屡问他可要添置新衣服,他只摇头:“去年的还能穿,先不买了。”那眼神里,竟寻不见往年每季必添两件新衣时那种跃跃欲试的微光了。
这期间唯一入手的是一件网购的防晒衣。他自觉清瘦,便信心满怀地下了单。货到试穿,竟窄小不堪。唤来儿子套上,却恰恰合身。
我不禁失笑:“你竟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材!”这件便归了孩子,他再下单时终于放低身段,选了大一码的。这微小尺寸的进退挪移,竟也暗藏了人生境况的微妙曲折。
疫情之后,他公司的光景便如秋叶飘零,最刺目的便是年终奖杳然无踪,薪水也凝固不动。同事如雁纷纷离去,余下几个老员工如几茎孤草,支撑着低垂的天空。
新员工难招,公司前途飘摇,无人知晓它能支撑至何年何月。先生心焦如焚,渴望在四十五岁前另寻新枝,地点在家附近是最好不过的。
他日日流连于招聘网站,忧思如藤蔓悄然缠绕心间,渐渐织成一片无声的密网。
家中除去吃饭睡觉,他耳中总塞着耳机听书,同他讲话总是得不到回应。想到他可能为工作所困扰,我欲言又止,终究不敢以琐事扰他心湖。
他不再添置新衣,是否在用沉默的针脚缝制一句无声的叮咛:家里该节俭了?
于是我的衣裳陆续从他人清仓断码的直播间寄来,孩子平时穿校服,每季就网购两套以备周末穿搭。勤俭二字,仿佛成了我们共同伏案临摹的陌生字帖。
晚饭后的屋子沉入一片寂静,孩子于房中伏案写作业,我在厨房冲洗碗碟,流水声单调而空旷。先生房门紧闭,独守着他声音的围城。
各自固守着一方空间,在灯火可亲的屋檐下,沉默却像薄雾弥漫,悄然笼罩了所有器物与墙壁,那无声的重量,比所有未拆封的新衣包裹更沉,更深地压入了日常的肌理。
原来人生衣裳的变迁,竟是一幅用布帛徐徐展开的浮世绘——从青春铺张的鲜亮,到中年局促的盘算;尺码的进退,布纹的疏密,都默默丈量着命运潮水的涨落。
当烟火气被沉默漂白,那些塞紧的耳孔和紧闭的房门,便成了围困日常的墙;唯有厨房流水声,还在徒劳地冲洗着这被沉默浸透的日子,而灯火可亲之下,原来每一件衣衫的省俭都似无声的叹息,沉沉压入生存的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