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麦年龄整整大我两轮,但,在村里,他家辈分小,我只喊他喜麦哥。
01
宽宽的肩膀,高大结实的身体,方正黝黑的脸,笑起来憨憨的,带点儿傻样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喜麦哥时,他给我的印象,从内到外透着可亲与可信任。
老家旧宅围墙,被一夜大风雨刮倒,他是被父亲请来帮忙砌墙的。同来的还有同村的三四个后生。
活计做的利索,干净,村里人,都是玩这个的好手。照例,中午父母留下他们吃饭。母亲忙里忙外地收拾,不一会儿,桌子上已经摆的满满当当,香气扑鼻,让人垂涎欲滴。
父亲,喜麦还有后生们,坐好开始推杯换盏,互道辛苦。农村习俗,家有酒席,孩子和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往往这个时候,酒桌上的男人们,吆五喝六,孩子们看着桌子上的好吃食,躲在门后狂咽唾沫。
喜麦喝了杯酒,扭头看到门后我的馋样儿。他哈哈笑着,逗弄我,“喊声喜麦哥,哥给你好吃。”我倔强的扭头,却舍不得抬腿走人。那时候的年月,虽然已能吃饱,但大鱼大肉还是奢侈品。
见我生气,他更加快乐放肆的大笑。我转身就走,他却一把拉住我。当时的我,感觉他的手就像一只大铁钳,让你毫无力气反抗。那时吃饭,家家户户是在炕上,或盘腿,或蹲坐。他把我按在他盘着的腿上,随手撕下一只烧鸡腿,塞到我手里。我再也顾不得生气,开始大快朵颐。
父亲怕别人笑话,家里孩子没规律,瞪我一眼,让我拿着鸡腿走人。喜麦哥随意说着,“算了,叔,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都是一家人!”
这是,我第一次和喜麦的交集,他的随性洒脱,和对孩子的袒护,让我对他充满了善意和无比的好奇。
02
当你留意一个人的时候,你发现,他会在你的生活中,出现的越来越频繁。
我们的村子,本就不大,那次的交集让我认识了喜麦,以后在路上,在田间我总能发现他的身影。
每次遇到他,他总是那么没心没肺似的,哈哈的笑,憨的像个傻子。我却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笑,拉近了我们年龄上的差距。他每当见到我,总是用他铁钳般的手,拍拍我的肩说“呦吼,小老弟,又长高了。”或者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烤地瓜,或两块硬水果糖塞到我手里。
慢慢的我发现,街上的孩子,差不多他都认识,而孩子们,都喜欢喊他“喜麦哥”。我开始有意向妈妈询问,关于喜麦的事。没想到,快乐的喜麦,背后却有着一个并不让人感觉快乐的故事。
喜麦爷奶走的早,喜麦爹是独苗。小后生很能干,不怕吃苦,公分挣得也多。后来经人介绍,娶了喜麦娘。两人感情很深,日夜操劳,倒也过得不错。婚后第一年,喜麦降世,随后第六年,第七年,二弟,三弟才陆续出生。
那个年代,有人就有粮。喜麦一家过得日子,如喜麦娘的话,像是抹了蜜。人类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先给予,再失去。在喜麦十六岁那年,喜麦爹骑车去北京卖大蒜,就再也没有回来,只在北京郊区找到了他的自行车。喜麦娘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只熬了半年,就咽了气。
葬礼上,全村人都来帮忙,看着三个半大小子,好多老娘们儿都忍不住抹眼泪。没想到,喜麦先辍学,在村里人帮衬下,竟然挣扎着,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地走了过来。养猪,养鸡,种麦,种稻,家里家外,用两只手,顶起了一片天。两个弟弟,有吃有穿,勤劳懂事,学习优秀。
喜麦脸上的憨笑,从来没有消失过,且越来越多,越来越爽朗。
03
转眼喜麦从少年变成了中年,人们劝说,让他成个家。喜麦看看破旧的房子,说算了,哪能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受苦。
转眼,老二老三陆续考上了大学,人们继续劝他,趁年龄还不太大,找个媳妇,也享享福。喜麦想想弟弟的学费,说算了,哪能让人家姑娘一过来,又当媳妇,又当妈。
再转眼,老二,老三都毕业了,媒婆再劝,喜麦说,我得先赶紧把欠的钱,都还上。乡里乡亲帮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能出头了,总不能让乡亲们寒了心不是?
于是,喜麦开始疯狂的在建筑队打工。事情一件接一件,还完帐又是五年,二弟三弟开始张罗结婚。喜麦还是那么憨笑,虽然弟弟们不让我管,可作为老大哥,长兄如父,我怎么也得出点儿,不然,会让人家娘家看不起。
“悭吝的人,总觉得世界都欠他的,而感恩的人,他总觉得自己欠着全世界!”
全村人都为喜麦道喜,人们也知道,两个弟弟是喜麦全部的牵挂。弟弟们都成家了,喜麦这个好人,也该为自己,活上几年了。
两桩婚事,在弟弟们的强烈要求下,在一天举办。那天,破旧的房子打扫一新,干净无整洁。那天我也去了,大家都去了。小屋小院自从喜麦娘去世那天,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这么喜庆过。
那天,新郎新娘拜完天地时,主婚人却临时加了环节~拜父母。人们一哄而上,把毫不知情的喜麦,架起来,按在椅子上。两对新婚夫妇给喜麦,磕头,敬茶。喜麦连连喊着,不行,不行,却被几个后生,死死摁着起不来。手足无措中,喜麦接过来新娘子的喜茶,一饮而尽,满脸通红,像是喝的酒。
后来,听说,那晚送弟弟们回了县城宾馆,喜麦独自跑到父母的坟前,边喝酒,边号啕大哭,很久很久。路过的村人,看到了,却没有去劝。
一个整天笑容满面的人,他心里的凄苦,也许已如汪洋。
04
喜麦,其实是有喜欢的人的,不过,她是个寡妇。
翠姑是二憨的媳妇,二憨是喜麦的好哥们,而翠姑是童养媳。那年,南方发大水,好多人逃难到北方,要吃的,要粮食,不要钱。
那个年代,人们都很纯朴,厚道。逃荒是被迫的,换个地方讨生活,是为了活下去。也为了积累粮种,来年开春再回家垦地。
翠姑就是里面的一员。二憨爹娘心眼好,让翠姑一家人,住在自家刚盖好的新房里,并尝尝管饭吃。一来二去,二憨娘有意留下翠姑,翠姑娘见他家人好,二憨也老实,孝道,就答应了。从此。翠姑成了二憨的童养媳。
小时候,三个孩子一起玩,还一起吃,一起睡,感情很好。后来慢慢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心思,就翠姑和喜麦就生疏起来。二憨结婚那天,喜麦快乐而忙碌,像是自己大喜的日子。翠姑和二憨婚后,男耕女织,过着与大多数农村人一样,不富裕却平静安详的日子。
时光飞逝,它改变着每个人心境,还有生活,从不因为哪个人,特意停留。
喜麦有自己的不幸,可不幸的人,并不只有他。二憨爹体弱走的早,在二憨女儿三岁时,二憨因为一场车祸,走了。二憨是逆行,躲车时慌张被轧,当场就没了。后来司机赔了一些钱,但二憨的家也开始愈发困难。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寡的寡,三个女人。喜麦开始尽量不着痕迹的帮助娘儿仨。多砍点柴,多提桶水,夜里没人时,帮她们犁犁地。翠姑也偷偷的给他补补衣服,或做点好吃食,送给他解馋。
孤独的人相互依偎,日子活的就带劲儿。两人在艰难的日子里,彼此一点温暖,能照亮整个冬天。我不知道,两个人是亲情还是爱情。
村子里有个无赖,常去翠姑家门口转悠,见到她也是嬉皮笑脸,有时候还动手动脚。喜麦知道后,一次把他堵在路上,打个鼻青脸肿,吓得那个无赖,从此再也不敢骚扰翠姑。
喜麦为这事得罪了他,一天晚上喝酒回来,被人偷拍了一砖头。事后,大家都怀疑是无赖干的,喜麦的俩弟弟,抄了铁掀要去玩命,喜麦却拦了下来。从此,无赖再也没在村里闹过事。
人们对这样的事情,喜闻乐道。村人开他俩的玩笑,喜麦就瞪眼,说别坏人家好姑娘的名气。说归说,听说,有个婆姨私下给喜麦说,要给他去翠姑提亲,喜麦却没有骂人,反而一脸的憨笑。
05
“什么是悲剧,把美好的东西,在你面前生生打碎,这就是悲剧!”某艺术家说。
大二那年春节回家,母亲说喜麦住院了,你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我惊诧了,那么山似的壮实身板儿,那么海似的宽广性格儿,怎么会?“什么病?”下意识里,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慢慢浮起,如天边的氤氲。
“唉!!癌症晚期,听说,活不了几天了!”母亲话语里,带着深深地伤感,好像还有无尽的遗憾。
赶到医院时,我的脑袋还像在梦里,不敢承认这个事实,直到在病房里,看到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他。
依旧是黑黑的脸堂,憨憨的笑,可身板儿已经不再结实。“喜麦哥~~”,第一次喊哥,我却说不出来任何话,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
“小老弟,又长高了,还帅啦!”喜麦颤颤巍巍的说,脸上带着欣慰,好像在谢谢我来看他。我握住他的手,却像攥住一段枯萎的木头,“好好养着,等回了家,小老弟请你喝酒,吃烧鸡腿!”
“好!一定,一定!”喜麦答应着,没有丝毫敷衍。二弟站在床边,眼睛通红,几天没睡的样子。
这时候,三弟轻轻走进病床,对着喜麦说,“哥,翠姨来了~”。喜麦的眼里,忽然燃起了光,翠姑正从门口急匆匆进来。
我和三弟,二弟起身,默默走出了病房。我随手,轻轻关好门,门里,有啜泣声,隐隐传来,撕心裂肺的压抑。
我走出医院,外面淅沥沥开始飘雪,地上已经有了白白的薄薄的一层。雪,会掩盖一切,雪下有肮脏的污渍,也有春意勃勃的生机。只有等到雪化时,我们才能区分。
喜麦哥下葬的那一天,四里八乡的人都来观礼。喜麦哥一生没有结婚,更没有子嗣。二弟,三弟手持白幡,披麻带孝,一直引棺入坟。礼节不对,却没人说三道四,好像这不对的,才是最对的。
喜麦哥,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