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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永远是哈尔姆斯,那你就会一直穷下去,哪怕是在2035年的顺义。”哈尔姆斯的父亲说。
我走在瓦油桥上,有两个斜着身子走路的瘦小伙,一前一后,用带钩的棍子合力击打我的后背和膝盖。夜深了,我没敢反抗,双手颤抖着把铮亮的牛皮包递上去,那可是农场经理昨天刚刚给我的,用来抵掉拖欠的薪水。尽管劫匪们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包,可还是拽住我的胳膊,拖了好远。
醒过来,我正躺在一家清真餐厅的后门,厨师养了一只名贵的长毛兔子。兔子平日是在屋里过夜,偏巧那几日燥热得很,厨师特意把它留在门外。它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目睹了一切,包括令人恐怖的尖叫和像拔萝卜一样的蛮力。
我伸手摸后肩,有血,没法确定伤口有多深。我爬起来,痛得哆嗦,像做了一场梦。除了兔子,没有其他目击者。我想都没想就拎起它,算是对自己的安慰。另一只胳膊脱臼了,记步器一样晃荡着。
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感觉脏腑片片耸立,衣服也湿透了,可我始终没有改变姿势。直到天微微亮,我看见有雾珠爬上玻璃窗,心想:真他妈地窝囊!
兔子对悲惨世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每天冷静地趴在窗台的栏杆上,鼻子时不时抽动,虽然看起来无聊,但并没有克制住嗅到某类气味的快乐。一周后,它挽留了一条流浪的母狗,意思是——要给它幸福。
我心想:你懂个屁!还想当艺术家?
母狗每天蹲我家门口讨鸡蛋,它的眼神极具戏剧性,一对又尖又薄的耳朵动起来像幼年蝙蝠的翅膀,长尾巴绕个弯贴在肚皮上,谄媚至极。我给它,它就吃,我不给,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都不给。到了第五天,我对母狗的漠视,像狂风吹倒了电线杆,它冲过去把兔子咬死了。
我的好脾气到头了,抄起竹竿追着狗打,用尖头刺它的半面脸和耳朵,它冲我龇牙,我察觉到它前排的牙少了几颗,也许是被我打掉的,也许是被兔子的骨头硌掉的,反正它没敢再回来。
当晚我含泪骑行五十公里,将兔子安葬在受人敬仰的万寿路附近。
想到悲剧的另一面,我也为兔子成了真正的艺术家感到欣慰,并用它的毛发为它画像,挂在厕所墙上。
每当我坐在马桶上喝酒,就能看见兔子那对乌亮的眼睛。我们都处于坦诚的交流中,无比兴奋,我能听懂它的召唤,而它的精神属于我。我相信它就是当代的牧羊人。
我问它:
“你家的地谁种着呢?我家的——不,老板家的——全是我在种。”
“你家的油麦菜卖了多少?你今年究竟多大?”
“我一个人在顺义种这么多地,苦啊,要不我找份新工作?”
它没有回答,当然不会回答。我容它慢慢考虑。
熬过一个月,天上掉下一张“寻狗告示”,不偏不倚,落在公交车站的台阶上,脏兮兮的,还有几道鞋印。
我正在等公交车,打算进城找找机会。
“这是啥狗?”我问和我一起等车的李大察,他年轻,刚从农村出来不久,除了不会种地,他啥都开窍。
“这不写着呢,惠比特,狗主人住在顺义别墅区。”他蹲下来看。我不敢蹲,因为照片上熟悉的狗眼神,让我心头一阵灼烧。
“是农场口那家修车铺的店名?”我问他。
“不是,那叫特比惠。”李大察说,“赏三万?有钱人的话,你信吗?”
我使劲摇摇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大察嘿嘿一笑,伸手捡起纸折了两下,放兜里了。
眼下,我们没什么可聊的,都眼巴巴地看向公交车来的方向。过了一分钟,也许更短,没有公交车,我俩不约而同地瞅了对方一眼。
“妈的,这车怎么回事?算逑,不进城了。”李大察说。
“说不定车出事了,我也不去了。”我赶紧跟上一句。
见他朝农场去了,我才转头走向另一边的京顺高架桥。跨过桥,再走二里地,有一片新栽的小树林,再向前是一座水库,我知道,流浪狗的聚集地就在水库旁一排废弃的砖房里。
这里的狗长得稀奇古怪。有一只狗的肚子是半透明的,里边流动着黑色的小颗粒,它围着另一只头戴塑料粉花、脚蹬铁轮的胖狗绕圈,闻上闻下,寻找动作的机会;旁边蹲着两只鼻子上面长出大瘤子的狗,伸着舌头看热闹;还有一只个头比我还高的狗,在用两条后腿练习跳跃,它的背部镶了一副八爪龙纹青花图,说不定前主人是把它当青瓷花瓶来用的。我站远了等着,看看过一会儿有没有别的狗回来。
日头偏西时,来了一个带斗笠的女人,矮个子,圆滚滚的衣服裹住她,像一个会走路的土豆从容地走进狗群,紧接着又被狗们簇拥着来到砖房前。她一抖肚子,从里边掉出来许多食物。她是谁?看来现在只有我不知道。我拍拍衣服上的土,可能,现在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有一个女人愿意与我平分酬金。
我鼓起勇气,迈着一种回家见妻子的步子向砖房走。
一只狗发现我了,接着第两只,第三只……狗们警惕起来。我慌忙掏出一根中午没有啃完的玉米棒子,举高了向女人示意,无疑也在向狗群示意。我没有停下脚步——举着旗子的人不能回头啊——我想成为像兔子一样的艺术家。
“你好啊!我要找条狗,向你打听一下啊!”我冲女人喊。
她正迟疑,突然一条又细又高的狗从砖房里冲出来,绕过了狗群和女人,撒腿向小树林跑去,它那么滑,那么不像一条狗,可我认出了它鞭子似的白尾巴!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兴奋极了,丧家之犬就在前面!尽管我的肩膀还有些疼,但我看见了实实在在的可能,它在前面,变成一条雪道,我要撑起雪杖追它。我看见小树很细,柏油马路很细,我看见落日把不远处高架桥上的车队挤得很细,还看见在车队的前方,猎人手里晃着三万块钱!
我的双腿似乎从出生时就设计好了,专门用来追狗。我甚至幻想着,兔子是否愿意让我替它跑完这条赛道?
惠比特跑得太快了。在高架桥上,无数车辆停下来,有些车甚至开始往后退。警车和消防车堵在前面,队员们拿起大网,左右包抄它,不出三十秒,流浪狗被套住,装进了狗笼子。我刚好跑到他们跟前。
“你的狗?”一个队员问。
“什么?”
“是你的狗吗?”
我这才看清楚狗的正脸,吓一跳,它的右脸凹凸不平,皮肤裂成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形状,尽管颜色协调,但就像一张复原失败的拼图。
可能是跑得太累了,我突然忘了,那天刺中的是它的左脸还是右脸。
“我想看看它的牙。”我说。
队员们憋住笑。其中一人从车里拿出一张单子递给我,说:“老乡,这种大狗不能在城里养,罚款两千。”
“它不是我的狗!”我一听,怕了,嚷出来,“它是流浪狗!我刚想收留它。”
“就是说,你还没追上它?”队员们笑起来,然后开车带狗走了。
是时候和牧羊人聊一聊勇气了。
“我明明记得刺中的是右脸,我那么说,是没给自己留机会。”
“你看,我杯子里是水,没钱买酒了。是不是我应该跑得更快点?跑步,也叫工作吗?”
挂在墙上的兔子,和艺术家长得一模一样,有女明星的大眼睛和老画家的胡子。
相框,突然从墙上掉下来。我惊呆了,赶快把几簇兔毛从碎片下面救出来,抖了抖,转身取来打狗的竹竿,把兔毛捆在尖的那一头。
“就等着你回答呢!”
我挺高兴,举着竹竿出门了,去证明一个道理。
跑了很久,我从酷热之地来到渤海湾。
沙滩上有一艘废弃的渔船,大到让我忍不住去联想曾经发生在船上的火热场面。甲板上空无一人。
今晚有海啸,我想来看一看。
没过多久,一个男性机器人走上来,坐到最前方正对着我的高椅上。它的到来让我的大海突然间有了盲点。它像帝王一样看了看大海,然后转过头对我说:“十分抱歉,我挡住你看海了。”我说没关系,毕竟如果我把身体向右倾斜一点,盲点就移到旁边了。
接着,一个女性机器人走上甲板,坐在最前方正对着我的高椅上,紧挨着男性机器人,于是我的大海有了另一个盲点。俩人像帝王与王后一样,看着共有的大海,然后男性转过头对我说:“十分抱歉,我们挡住你看海了。”我说没关系,毕竟如果我把身体向左多倾斜一点,盲点就移走了。
一个孩童机器人也走上甲板,坐到高椅上,紧挨着男性另一侧。盲点更大了。三个机器人依偎在一起。为了让三台机器工作起来更像一家人,它们都安装了一个蓝色的透明后脑勺。我四处看了看,沙滩上空无一人,我不知道机器人的“主人们”在哪里,他们,以及数不清的家眷们此时正在等待观看一场伟大的海啸。
坐在中间的男性(如此看来,他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转过头,再次有礼貌地对我说:“十分抱歉,我们挡住你看海了。”
我点点头,又能说什么呢?又要从哪一个人说起呢?
面对一堵不大不小的人墙,我恍惚回到了来时的旧宅,忍不住闭上眼睛。如果我知趣,就应当挪到甲板另一侧的空位上继续观赏大海,或者索性坐到和这家人并列的任意一把椅子上,那样我就能躲开所有盲点了。可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举起坚硬的竹竿,扑过去,一口气按下三人后腰上的红色开关!
总之,场面有些失控。尤其是当海的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时,我看见三台机器似乎被重新启动了,头部,仅仅是头部不停地左摇右摆,我也忍不住哆嗦起来。我颤颤巍巍地退回到先前的座位上,看着永恒的大海。
兔子不能怪我,是它自找的。今晚有海啸,我想带它来看一看,不管一会儿将要发生什么,都不是海啸的错,是我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