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家里来暖气了。想必老家也生起了炉子。城里的暖气没有了黑黑的烟,没有了红红的火,连围炉唠嗑的机会也没了。
小时候的冬天,穿着大姐二姐穿过的棉衣,补丁加补丁也不觉得难看。与丰子恺漫画里的“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补阿四”一模一样。学校教室的窗户总是透风的,满屋子的读书声都没能把教室暖透。手像裂开的面包,翻书本时又笨又钝。下课后,一堆儿的男女生贴墙站好,使劲朝中间儿挤,被挤出去的人,赶紧地又跑到了两头继续挤。在“挤油油”的笑声、呐喊声里,身上的暖劲儿才被挤了出来。
放学回到家,把快要失去知觉的脚放在火炉边,大拇哥、小拇弟,一个个地复苏过来,麻麻地痒痒地。晚饭总少不了喝一大碗的稀饭,身子才能由内而外地暖和。
生我的时候,爷爷把手里的饭碗扔到了屋顶,所以,到了第四个女孩,父母只好狠心送了人。来抱孩子的那天,二姐远远地躲在门口那个枣树后。六岁的她,已经可以学会自我保护了,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可以躲开被送走的命运。当时我只比那个妹妹大两岁,才刚刚会说会走,又哪会看得透离别苦痛。这些都是二姐后来讲给我听的。懂事的二姐放学后总会帮父母推磨,而我总是拿写作业逃避劳动,一气之下,二姐追我到很远,最后气晕在地里,差点没醒过来。二姐会说她少吃一口饭就能给家里省下许多粮食。可在印象中,我除了有个“菜虫子”的绰号,很少能像二姐一样体谅家里。所以,直到现在,对于家里有几分几亩地,家里的大事小事,我都像是局外人,插不上手。
童年的记忆对二姐来得那么深,我却什么也不记得。倒是记得了陪睡这件事。
八十年代的农村,似乎家里女孩多的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长到一定年龄,便会到邻居家去陪睡。不靠山不靠海的小山村,男人们只能靠外出打工养家糊口,一走就是大半年。许多年轻的嫂嫂婶子,便守着一夜夜的孤独,数量着一季季的日子。我们这样家里女孩多的,家里没床可以挤的,便在邻居的邀请下去陪睡。我经常陪睡的是屋前的嫂嫂家。很冷的夜里,嫂嫂总会把炉边烘熟的地瓜给我吃,她则哄睡了孩子,边剥花生边跟我拉家常,说男人们这么久不来封信真是没良心,说婆婆最近身体不舒服就是不肯去看病,说孩子看见爸爸总陌生害怕……慢慢地,嫂嫂的声音全化在了黑夜月色里,也融在我年少不懂的睡梦里。
临近年根,各家的男人们终于陆续地回家来。婶婶嫂嫂便会送些男人带回的小礼物,作为陪睡的感谢。我和姐姐这才有机会睡在一张床上。通常是大姐一个被窝,我和二姐则通被窝。大我三岁的二姐个子比我高很多,对头睡的时候,我的脚只能碰到她的屁股,而我总能闻到她伸在我脖子下的脚臭味。
现在再回老家,母亲说现在谁还陪睡啊。家家房子大有地方睡了,家家孩子少自己都亲不过来,交通也方便了男人们回来得多了。
母亲常说,现在饭桌上的剩菜以前也吃不上啊。
以前是有啥吃啥,现在是吃啥有啥。
以前是陪睡挤油,现在是一人一间。
以前是多生送人,现在是稀罕不够。
以前补丁衣服也稀罕,现在七成新衣羞送人。
以前的日子很穷,现在的日子很忙。
以前的冬天,很冷很温暖。
现在的冬天,很暖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