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工作后,足足两年没回过东北老家。
带着爸妈到江南定了居,亲朋好友走马灯般探望游玩,倒也不致太过思念。每每与漂泊在外的同龄人聊至回家一事,知我有父母相伴,不回也罢,皆不以为然,反倒惹来不少欣羡目光。时间一长,回家于我便不再划作急迫事宜,只适逢本命年大刀阔斧求自由,走上创业这条路,年底放手得了闲,抢来三张珍贵火车票,方才动了闲适心思,北上四千里,投向一片暖融冰雪。
北国天高,蓝得透剔,渐变至楼腰处染了灰,是烟囱吞吐了屋内干巴巴的热气,霾被利刃般的北风吹向半空,个子再高的北方大汉也够不到,因此呼吸是极畅快的。牙齿同样阻挡不住寒意,开怀一笑时,呼出的白气熏红鼻尖,脸颊麻木,只好赶快抿紧嘴唇,向着窗内花开正盛处奔去。
那便是家了。
一时竟想不起门牌号,只凭着本能上台阶。远远传来一声声唤,年过八旬的爷爷奶奶正扶着门,把我们迎进热乎乎的家中去。门内与门外几乎是两个世界,我被一股混杂着食物和热量的复杂味道紧紧裹住,冰冻的细胞被喜悦浸透了,缓缓升温成裸露皮肤的冲动。江南阴郁,竟只得从冰封北国汲取暖意。好想搂着老人家来个法式贴面吻,想想便罢,还是围坐牌桌前,给二老包个大红包,把手机扔到一旁,老老实实做个牌架子。
奶奶直奔九十岁,打起麻将来却机敏得令人五体投地,她整个身体被阳光笼着,惬意地晒着背,手上一刻不停,嘴里还咕咕囔囔地哼着小调。爷爷是替补,窗前相对摆着两把太师椅,他斜靠着其中一把,眼睛盯着奶奶的牌面,胡乱支招,一口口喝着热腾腾的红茶。
窗台暖气上挤满了花盆,我只认得红辣椒颜色的火鹤、花瓣纤薄的月季,带刺的约摸是绣球花,它们被保护得很好,与室外的冰冻隔了一层救命的窗玻璃。头顶晾衣杆上系着十几年前小伙伴送我的淡紫色风铃,旁边挂着中国结、红灯笼,垂穗纹丝不动,白墙上投了影,麻将牌碰撞间夹杂着毫无意义的语句。
老人家手抖,摸牌打牌却一点不含糊。我偷偷瞄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突然间脑子转出一个问题:既然已经摆脱了打卡打工又打脸的职位禁锢,争当创业汪,为什么还是不回家呢?与此同时又浮出一个明晰答案:要是在我大东北开品牌公司,怕是真要吃土了。接着我开始认真考虑,如果真能接到老家的项目,来回跑跑,小住几月,也是极好的。
回程的车票一直拖着没买,年初二搜过一回没有票,干脆丢在脑后不去想。这般拖延没计划,实在不是我风格,只是不得不承认,家是温柔乡。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让人移不开眼,迈不开腿,只记得年前与老朋友聚会到夜里十点多才归家,爷爷奶奶平时七八点钟就睡下,那天却一次次催着父母打电话给我,惦念夜路漆黑,生怕遇了歹人。想想平日里时间表跟着客户走,昼夜连轴转亦是稀松平常,一到家却仿佛倒退了光阴十几载,又变回不及板凳腿高的小宝宝,想赖床便藏进屋里躲一上午。每日与老伙计吃吃睡睡,周围环视一圈,一不小心就发现,貌似只有自己活得累。
表哥家新添了小萝莉,他家一向打理成生态植物园,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大人养小孩,小孩养小狗,吃同吃,睡同睡,午后阳光好时,女宝宝与狗宝宝安稳睡了,另一个世界得空开启。
推开卫生间窄门,门缝里卧着老王——一只不知活了多久的深褐色巴西龟,痰盂大小,纹理早与地砖融为一体。它自有一套沉默的生物钟,约摸日头足了,便自顾自摆开腿,爬到外间太阳能晒到的最远处。老王调转方向,脑袋冲里,壳子对着日光,双手双脚从壳中伸出,用力撑在地板上,上半身借力抬起,脖子直挺挺放到最长。它就保持这么个蹩脚的姿势一直晒,太阳动动,它就动动,看得人直想笑,又好生羡慕。
另一间屋子还放着个大龟箱,北方室外太冷,冬眠会死,室内太暖,陆龟海龟都睡不着觉,表哥就为龟箱专辟出一块暖气片窗台,老王在外间晒背时,龟箱中也会横七竖八摞起来七朵小金花,齐齐伸头摆好架势。
表哥打小就表现出十足的爱心暖男气质,无不良嗜好,怠于社交,媳妇第一位,家中动植物园比事业重要。知我日日忙得不沾家,特意推荐一养龟论坛,为我讲解这不吃不喝的物种习性,仿佛终于能与我那江南小家完美相容。女宝宝狗宝宝龟宝宝,入目皆是宁静安详,我也学着趴到一旁沙发上晒了会儿背,舒坦得毛孔翕张。若是自家也置办一套萌物,怕是意志再坚强者也要化了,哪里还剩半分斗志,然而深思几分,我等自诩“创业者”,苦苦追求的也无非是片刻安宁,只仿佛时机永远未到,不愿停。
我戳戳老王,它并不回头看我,它被表哥从臭水沟捡回来,硬邦邦的只剩下时间,而我栖息于此的时间实在不多,每每虚度一日,只觉万分奢侈。
创业者,过年请别回家。一回家,世界变得太温柔,铠甲被消融,心去质疑脑,掰着手指数一数,三百多日间愉悦相加,竟比不过短短一个年。十五一过,再无托辞,又将把自己埋进尘土里。
你能在动摇之前,挣脱这份温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