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呀！那个网红景区大爷大妈干架的营销推文爆了！现在各平台的播放总量已经两千多万了，豆芽上的单独播放量有一千万，点赞356.8万，评论47万多，咱们这个月的保底kpi是不是已经拿到了啊嘿嘿嘿！”

       陈林琳一边翘着个兰花指涂着艳粉色的指甲油，一边满面红光眉飞色舞，像个蛇精似的扭到她老大面前。“加上上个月那个空中求婚的营销，咱当时给甲方那边李总说的本季度绩效是不是都达标了啊~？是不是~？”

       “是是是，姑奶奶你离我远点，你手里那生化武器一股子油漆味，老子钱还没赚够，不想英年早逝啊。”

       这位姑奶奶的老大抻长了脖子，一边肉痛一边跟中介下完国内一家影响力比较大的媒体软文的单，紧接着翻了个白眼。

        边儿上一金发帅哥凑过来一看这价格，嗷的一嗓子尖叫就没忍住：“啊我的心痛啊！奶奶的，朔京晚报这软文价格也太高了，抢钱算了！”

        “换个媒体呗，我看那什么，搜鹅网，旧浪新闻的营销号都还行啊，便宜的五六十，贵的也才两百来块，找几个发出去，链接甩给少杰那边做数据不就行了嘛！”姑奶奶不以为然，用在指甲油上的心思显然比用在工作上的心思多。

        “那都是些什么破号！那阅读量播放量做上去了不也一看就是假的吗！”老大怒到。

        “管他假的真的，反正项目的甲方也没脑子，数据看着亮堂他们就开心，这东西就算发了朔京晚报也配不上人家的平台啊，要我说老大你就是没事儿找事儿~长脑子的谁看不出来咱这是软文广告啊？”姑奶奶说完，又扭着胯到边上一个戴眼镜的小年轻跟前儿。“肖晗你说是不是？”

        那叫肖晗的小孩儿黑框眼镜后的脸明显一红，吭哧半天憋出来一个“嗯”。

        姑奶奶的老大气的郁结，不过郁结归郁结，五月还没过一半，kpi就已经超额拿到了，而且还连带着甲方那边季度绩效要求也达到了，实在是大喜事一桩，这位爷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实则一百个大爷大娘在他胸腔子里扭秧歌唱二人转了。本着“甲方的钱，不花白不花”的享乐主义精神，“今儿晚上咱们公款吃喝去！”

        “老大万岁！”

        “老大我爱你！！”

        “早知道我中午不吃饭了！”

         这儿是“Plum in Thought”，一个以广告性互联网文章、视频推广为主业的，暂时称之为“公司”的地方，通俗点，营销公司。

        三百多平米不到四百平的地方，你没看错，和一般白手起家脚踏实地勤勤恳恳，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故事不同，我们的破作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破。这家破烂营销作坊打穿了整个17楼，办公室里集合了公司董事长鹿洺江——自封的、行政总裁陈林琳——假冒的、创意总监肖晗——临时的、财务总监沈聿——业余的、文化总监张子宜——凑数的、外联部长安青岚——混吃等死的、和唯一称得上专业对口的技术总监韩少杰七个人。

        “Plum in Thought”位于望京市七环近郊，崇尚自由、开放、友爱、包容的公司文化，在这里，你将感受不到一丁点等级差异和利益斗争。办公环境轻松休闲，员工们可以在办公室里尽情聊天、追星、看影视剧、交流小众文化爱好；也可以享受青春、挥洒汗水——做广播体操、摇呼啦圈、跳大绳、打羽毛球；平日里饿了也可以煮方便面、炸火腿肠、腌鸭蛋、包饺子，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露天烧烤。

        工作生活中遇到什么糟心事了有小情绪了可以找暴躁大哥鹿洺江吐苦水，听大哥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再到隔壁沈聿那儿去告大哥的状，然后搬个小板凳，拿好瓜子等着听一段对口相声。

        公司的外部环境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周边植被覆盖率超过全国96.3%的城市和地区，真正做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从硬件条件上响应了国家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正确号召。

        这里不仅有素湍绿潭清荣峻茂，还常有高猿长啸哀转久绝，除了公司所在的大楼外几乎毫无工业化的痕迹和现代化的气息。

        偶尔能看见重视儿童身心健康成长的父母们，不远千里驾车率儿女来此绝境野餐踏青，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空气中洋溢着欢声笑语和幸福的味道。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员工们睡眼朦胧晨起早练时，间或看到些疑似不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东西，特别是陈林琳这员大将。

        鹿洺江经常刷着牙一激灵听见那蛇精一声尖叫似长了手般穿墙凿壁、撕裂耳膜。随即东方日头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充满生机的和谐绿意面前，让人怀疑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然后就看到陈林琳跺着她的高跟鞋，伴着破晓的第一缕阳光骂骂咧咧进了屋。

        还会遇见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和落魄情郎私奔到这乡野山林来，却被担心得罪财团引火烧身的拜金恋人狠心踹了的苦命姑娘。初次私奔无甚经验，苦命姑娘慌忙间什么都没带，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凄风苦雨就往身上打，千金小姐夜半叩门只为一口白米饭。

        还有时会碰上借了高利贷还不起的赌徒，带着儿子逃跑至此却被债主追上逼至死角，于是趁着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将债主一了百了杀人抛尸的倒霉事儿。

        众人只得关张大吉，配合光荣的国家公职人员进行工作，期间陈林琳几次三番试图勾引“警草”而不得，该蛇精气的直骂人家木头桩子。

        鹿洺江不止一次跟沈聿抱怨过他家这姑且称得上“写字楼”的半报废建筑物风水不太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能碰上，沈聿每每拨弄着自己柔顺的金色短发，用他那张帅脸暴殄天物地翻个惊悚的白眼，似娇带嗔地骂一句“死鬼，风水好轮得到给你用？”

        鹿洺江听得头皮发麻，一身鸡皮疙瘩。“你他妈别恶心我！”

        沈聿大笑“要不你从了我算了，你看我楼和人都押给你了。”

        话音刚落，楼下突然传来阵阵巨响如坟头蹦迪。鹿洺江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误入了摇滚朋克们的地下演唱会。

        沈聿看他烦得很，“要不咱别把楼下租出去了？我不差那点钱。”

        那鹿洺江就不干了：“钱嘛，当然是多~多~益~善~”说罢搁下巴点作坊里的几个人，“你看这一个个的，我每天一睁眼就是六张嘴等着吃饭，啊算上今天新来的，说不定要七张了，钱少了可千万使不得。”

        沈聿顺着他下巴点的方向看去，陈林琳那蛇精已经涂完手指甲，正脱了一只脚上的鞋和袜子，卸着上周日涂的鸡屎色脚趾甲，打算彻底把自己涂成个粉红女郎。

        和国内某著名女演员荣幸撞名的张子宜女士此刻正为了我国的跨文化交流事业而奋斗——她在给一部尺度极大但让她哭了两天的韩国小众同性文艺片写万字长评四处卖安利。

        而岗位位于公司前台的安青岚小姐，铺了一张瑜伽垫，正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坚持用考验人类平衡能力极限的金鸡独立与白鹤亮翅相结合的姿势，挡在办公室门口长达半小时之久了。

        技术总监韩少杰已经一个星期没消息了，他开走了公司唯二的机动车去见他网恋了三天的女朋友——另一辆机动车是个带露天货箱的上锈皮卡。据说二人已经在游戏里情比金坚海誓山盟了，还据说这女朋友名牌大学研究生在读，喜欢少杰不图才不图色就图声音好听打游戏流批。

        一眼看过这小破作坊上下，恐怕认真干活的就只有墙角戴着个黑框眼镜、安安静静不怎么说话却总被陈姑奶奶作弄的小孩儿肖晗了。

        沈聿再低头看看自己，白衬衫的衣扣扣窜了两个，下摆一边长一边短，离远看风流不羁，凑近了一瞅，嘿！全是没熨开的褶子，黑色西裤腰上的裤鼻儿开了线，硬是拿曲别针别到一起的，左边裤腿上还粘着一粒干透了的大米饭。

        假衣冠的打扮，真禽兽的目的，在这待着不为别的，就为把鹿洺江拐上床吃干抹净，富二代做到沈聿这邋遢忘我的份儿上，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叹为观止了。 

        五月的望京不冷不热，温度正宜人，秦柯尧奔波一上午，提着两大包行李，历尽千难万险，翻越崇山峻岭来到这城乡结合部，看着眼前摇摇欲坠、外墙玻璃几乎脏成毛玻璃、装饰瓷砖贴好了保护膜还没揭下来的漏风“写字楼”，怀疑自己因为包吃包住还有工资就来这里面试的决定是否正确。

        秦柯尧开始在精神世界里自我撕扯。

        虽然他因为和领导干架被单位炒了。

        虽然他因为没钱付房租而被房东赶了出来。

        虽然他每个月还得还债而全身上下现金加账户只剩十二块五了。

        虽然他已经吃了两天干馒头蘸乌江榨菜汤儿了——因为榨菜丝儿第一天吃没了。

        但是，如果会有生命危险那还是大可不必了！

        秦柯尧在计算如果不买榨菜，十二块五能在望京的城乡结合部买几个发面大馒头：“发面儿馒头八毛钱一个能吃两顿，戗面儿馒头五毛钱一个一顿吃俩，那看来还是发面儿的撑的久一点，我身上还有十二块五毛钱就是一百二十五毛钱，除八等于十五个馒头，剩五毛还能买一包辣条，那我还能撑五天如果五天之内我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就算这五天我都要到天桥底下或者地铁站里和乞丐大哥抢报纸盖但起码生命安全是可以保障的……”

        然而……

        “来都来了……”

        他咬紧牙关两眼一闭，迈开了人类的一小步他的一大步。从进楼开始到出电梯为止辛苦建设的心理防线却在来到办公室门口，看到那尊静止不动的活人雕像时彻底土崩瓦解。

        他愣在原地两分钟，和那气质清雅仙姿佚貌的雕像挤眉弄眼了半天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秦柯尧忍无可忍，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好化解这无声的尴尬，雕像突然就着她金鸡独立的姿势一步一蹦高地冲进了办公室深处，一边儿还捏着中气十足的秦腔喊到：“鹿~哥~啊~来了来了他来了！是他是他就是他！”

        秦柯尧人都裂了，活像个沙师弟，误闯了那藤薜挂悬三五树，芝兰香散万千花的盘丝洞，精神恍惚间被个喜上眉梢笑靥如花的进口蜘蛛精引进了门，引到了用自动贩卖机隔开的冥想室，顺从地盘起腿坐在了隔间里唯一的屁垫儿上，秦憨憨不禁想：“这妖精可真好看……”

        “你说啥？”

        “啊？我我我我我啥说啥？”

        蜈蚣精这一嗓子给秦柯尧的魂拍回了壳子里，顺便吓出了个后天结巴。

        鹿洺江一看自己把远道而来的朋友吓着了，忙换了个自认为让人如沐春风的表情，却不知道前一秒还哼哈二将下一秒就年画娃娃的画风有多精神分裂，秦柯尧只觉得自己屁股下边的不是垫子，是一大团渗着硫酸的棉花。

        此时一杯带着怪味儿的温开水恰到好处地递了过来，秦柯尧也没细想，忙接过去一口闷干，然后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冷汗，想向递水的人道谢，却发现递水的是个妖艳女子，正翘着一只脚丫子晾她那刚完工的作品。

        实是影响公司形象。

        鹿洺江一脸嫌弃，连推带搡地把陈林琳推到十丈开外，然后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回到冥想室，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双手端着一次性纸杯的秦柯尧，纸杯上还有点艳粉色的指甲油。

        “……”

        鹿洺江半天没说话。

        “？”

        秦柯尧面带疑惑歪了歪头。电光石火间，鹿洺江一把夺过纸杯，以篮球赛最后关头的速度丢进了半场外陈林琳身边的垃圾桶里。

        陈林琳吓得手一抖，小刷子带出一条粗壮的小尾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咳咳，那什么，我们开始面试吧。”

        “你了解过我们的营销案例吗？”

        秦柯尧摇了摇头。

        “那你看到过我们公司的爆款文章或视频吗？”

        秦柯尧摇了摇头。

        “那你了解我们公司是干什么的吗？”

        秦柯尧又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公司的？”

        “交警大队门口停着辆车，车屁股上贴了张小广告，包吃包住有工资，我就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有个女声让我今天下午来面试，我就来了。”

        说完，鹿洺江和秦柯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晌。

        “好！有缘分！明天开始上班！”

        “就，就这么草率的决定了？”秦柯尧感觉自己见了鬼。

        办公室门口那雕像不知何时归位的，幽幽传来一阵“这是天赐的缘份，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鹿洺江眼角抽了抽：“先让沈聿带你去住的地方把东西放下，今天什么也不干，到处走走熟悉一下公司环境，晚上咱们开荤去。”

        酒足饭饱后，戴月坐车归。

        在众人的阻拦下唯一滴酒未沾的姑奶奶陈林琳一路口吐芬芳，开车载着众人从二十里地开外的农家乐驶回大本营。

        张子宜喝的直翻白眼，抱着沈聿的帅脸从上啃到下，嘴里念念有词：“我也想要男朋友啊呜呜呜……为什么好男人都和男人在一起了呜呜呜……可是跟女人在一起也不行啊……帅哥就该跟帅哥谈恋爱嘿嘿嘿嘿嘿……哎呀聿哥你头发好软好香啊嘤嘤嘤……人家想摸摸嘛……”说罢把沈聿一头柔顺金发揉成了鸡窝。

        沈聿喝酒上脸，一张大红脸摆出活够了的表情，用全身上下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右肩膀擦掉脸上的口水。

        安青岚一声冷笑：“我呸！男人就……嗝……没一个好东……嗝……西……臭男人都……嗝……给老娘死……嗝————”

        鹿洺江扒着车边努力深呼吸，强忍着想吐的冲动，眼看着要憋回去了，结果陈林琳半夜开车看不清路，车轮子轧过农村土路上一半大不小的坑，全车人循着惯性上一颠。鹿洺江也一颠，颠完就没忍住，“呕”的一声全吐了。

        得，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大好青年鹿洺江，破坏环境了。

        原本抱着膝盖乖巧坐在一边儿的肖晗见状，忙转过身去拍鹿洺江后背，一边拍还一边着急地喊他：“鹿哥，你没事吧鹿哥！”

        “呕……”

        沈聿看着鹿洺江，眼神暗了暗，欲言又止。

        秦柯尧靠在露天货箱的后挡板上，看着面前喝得六亲不认七荤八素九九归一灵肉分离的众人，一边挥舞着破了个洞的袜子，一边高声唱着“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

        他想，距离自己上次吃肉，好像已经有半年了吧？

        秦柯尧的眼神飘向远处那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的漏风写字楼，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