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子驶向了平地,从底座传来的震动感变得比刚才小了许多。外面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发动机的嗡嗡轰鸣声。双眼被黑布蒙住,手脚也被胶带绑住了。奇怪的是,嘴巴竟没有被布条封住。既然不用布条封住我的嘴巴,就说明这一带杳无人烟,即使我大声呼喊也没人会注意到吧。
“大声呼喊只会浪费体力,不如就乖乖呆在这里,不要乱动。”——总觉得,那个把我带上车的人是想给我传达这样的意思。
上车之前的事不知为何被我统统忘记了,只觉得喉咙像被火烧一般干渴,现在究竟是早上还是晚上,我也分不清楚,更不知道是谁把我绑上了车。
”喂,我好渴啊……“
试着传达出自己的感受,期待中的回应却没有响起。
对哦……绑架犯是没有义务回应受害者的抱怨的。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想现在还是先保存体力比较好。车内好像开着暖气,这让我体内的水分以更快的速度蒸发了出去。灼烧感从喉咙开始向下延伸,这感觉烧得我心慌。
我开始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绑架我的人是谁,以及他的目的。这些疑惑的答案对我来说就像水一样,我急切地想要得到它们。可是不论我以怎样的形式发问,哀求也好,恐吓也好,怒骂也好,祈求也好,那个绑架犯连哼都没哼一声。
这让我怀疑他可能是个聋子,或者听不懂我的语言。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没人会对一个不断发出噪声的“乘客”无动于衷的。
我终于感到精疲力尽,停止了无意义的嘶吼,也不再扭动身体做无谓的挣扎。
我又回到了刚才的状态,感受着从底座传来的震动,在不知昼夜的情况下忍受干渴、焦虑所带来的身心压力。此时我感到疲惫万分,睡意袭来,一些从潜意识浮上来的影像开始在我脑中拼凑成“梦境”。但这只是浅睡状态,我还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现实的存在:我在一辆车子的后座,被一个混蛋给绑架了……
就在我的意识快要陷入更深的黑暗时,底座传来的震动消失了,车门被很粗暴地打开,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从车里拖了出来,扔到地上。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扎进了皮肤,听到“喳喳”的脚步声后,我猜想自己可能躺在铺满碎石子的地上。
我彻底清醒了过来,睁开被蒙在黑布下的眼睛,想努力从缝隙中窥视外面的情况,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毫无疑问,现在是晚上。
我感觉到双脚被抬了起来,脚脖子被两只粗大的手给抓住,那抓住我的人开始拖着我往前走。我慌忙抬起头,因为碎石的摩擦力太大,像这样整个人头朝地倒过来拖行的话,脸上的皮肤一定会被磨破。可是我的脖颈并没有多少肌肉,只是抬起一会儿就觉得很费力,因此我只能尽可能地让后脑勺跟地面接触。不一会儿就感到后面的头发被又湿又黏的液体浸湿,肯定是被碎石块扎破头皮了吧。虽然感到疼痛,却再也不想抬起头来躲避摩擦,疲惫感已经让我对痛觉的反应变得迟钝。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希腊神话,其中有一段描述了一个残酷不仁的神将败给自己的对手的尸体绑在马车后面,拖着他绕行角斗场的场景。我不禁想到,要是我变成尸体该多好,那样至少不会感受到这份痛苦了。
被拖行了一段后,他终于松了手。原本以为总算得到了解放,身体却马上向左边倾斜,接着我开始像轮胎一样翻滚起来——朝着左边的斜坡。
早知这样还不如被他拖着走比较好!
我本能地发出惊恐的叫声,但滚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惊叫的结果是我的嘴里塞满了泥土。不仅是土,也许还有某种锋利的东西进到了嘴里,我一舔到那冰凉坚硬的东西就吐了出来,与此同时,脸颊,脖子,手臂……都被混在泥土中的什么东西扎到。说不定是玻璃碎片,混合着某种植物的刺……不知道这土里都埋了些什么。
疯狂的加速度后,我的身体停止了滚动,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吗?不……大概是已经滚落到了坑底。
一股锈铁的味道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我将这恶心的味道吐了出来,然后意识到是自己的血。舌头好像破了,不知道是不小心被自己咬破的还是被玻璃碎渣割破了,总之不断有血从里面渗出来。
身体各部位传来不同的痛感:刺痛,钝痛,酸痛感在我的身体上此起彼伏地跳跃着。
02
我一直不知道写作冲动要将我引向何处。它戴着黑色的面具,所以我不知道它是哪种情感的伪装,也许是拖延,也许是逃避,也许是不安感。它会在许多情况下现身,我实在无法忍受它的任性——在我有一堆正事要做的时候,它就会出现。像是开着车的绑架犯,我总是被粗暴地打晕,然后被带上车,在不知道目的地和时间的情况下远离现实的家。另一些情况下,它藏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在季节变化时现身,像个出现在车站的少女,只露一面就马上隐没在人群中,就像被我庞大的无意识所吞食,变得无影无踪,却在离开后留下让我无法马上忘记的强烈印象。
但是我已经受不了这种没有目的的行为了。我有一大堆借口能够把“写作”这件事捧上天,它比游戏好,它比喝酒好,它比吸毒好,它比迷失在网络的信息潮里要好。但是它不能赚钱,它不能让我得到学分,它不能让我变得更优秀。因为断断续续的、情绪化的写作无法产出任何理性所认可的事。
我们的理性是功利主义的化身,功利主义是我们生存的基础,对功利主义嗤之以鼻的那些人,最终也还是要回到工作-吃饭-养家的循环中。
回到我前面所说的,“写作”被我用一大堆借口捧上了天,就好像它是现代人的娱乐方式中更高尚的那一种一样。可是它跟吸毒、喝酒、上网、电玩又有什么区别?也许它并没有带来很大的生理上的副作用(除非熬夜写作),但我对它的依赖程度,上瘾程度早就已经超过了以上这些看似有害的东西。
依赖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份犹豫,在被写作冲动拖走前的那份痛苦挣扎。
——浪费时间,生产无意义的垃圾。
——可是不得不做,不然今晚就睡不成觉了。
可是它与我的人生目标有关吗?我的目标不是要当老师吗?写作不会让我成为老师,也不会让我成为作家。因为我只凭心情而写,是心情,不是辛勤,也不是热情。
但到底是写作影响了我的心情,而是我的心情产生了写作冲动呢?我已经过了有大把时间来纠结于这些无意义的问题的年纪。我连看动画都觉得是浪费时间。综艺节目,微博朋友圈,电视连续剧,日剧美剧,电影小说,没有一个被我选来当作经常性的娱乐。我的人生是一台跑步机,我不能停下来去沉浸在那些浪费时间的行为里,不然我会被跑步机摔下来的。我不管终点是什么,但我只在意自己有没有在跑,即使这种跑没有目的只有紧迫感。
但是一直在跑步机上跑,也只是凭着MY PACE的感觉去捕风而已。我没有跟别人站在一条跑道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马拉松的起点和终点,即使假装跟别人站在一起,我也从不考虑如何超过别人。不可思议的是,不考虑超过别人的原因是我自认为自己已经站在顶端,不需要超越任何人。因为我连起点都是跟那群家伙不一样的。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这种奇怪的思维方式,而且有着这种思维方式的我,竟然从小到大都没成为过欺凌的中心。是我隐藏得太好,还是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其他人都默认为“啊,你确实是个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家伙”,所以就这样承认了呢?
03
空虚的愉悦感来自于电脑右上角的小圆点,它们通常会出现在我打开的三个网页:轻之国度,简书,犀牛故事。
小红点的存在之于我,就像相貌姣好的少女之于青春期的少年。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一个庸俗的比喻,不过没有什么比小红点或相貌姣好的女性更能刺激人脑多巴胺的分泌了。
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点开小红点,就会发现零星的几个喜欢和收藏,或者只是系统通知。即使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反馈也给人一种错觉——要是我每天努力多写上几句,第二天就能得到更多的关注了。
这就是写作与大麻等毒品相似的地方了,大麻消耗人的生命,写作消耗人的时间和期待,最终带来的,都只是虚假的结果。
短暂的愉悦到底是有害的还是有益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到了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才会揭晓。
被内心的喜悦欺骗,在晚上兴高采烈地打开文档,打出几行字,删掉,再打出几行字,删掉——重复这样的行为后,发现自己已经陷进“不得不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否则难以入眠”的泥沼。
一旦对自己有了期待,写作就成了一件让人憔悴的事。这就是写作的圈套。
我对人类的认识很零碎,不知是谁说过,我们的大脑喜欢被各种新的信息刺激,也就是说我们喜欢收到反馈。这是沉溺于信息潮而无法自拔的候群症患者的病因,也是某种被我称为“写作病”的病因。
事实上,本来写作并不是一种病。一开始,写作只是语言文字在头脑中留下的余韵所产出的延伸物,说它是一种可见的节奏也不为过。当我们被一本小说或散文吸引,大脑的反应跟我们被音乐吸引时一定是类似的,我坚信这一点。每个词语、文句、标点,都在跳过我意识的溪流时留下短暂却可见的涟漪,在我的大脑中留下不断回放的旋律。我们会不自觉地唱出自己常听的歌谣,就会不自觉地写出常常在脑中徘徊的,语言和文字的“旋律”。如果一个人拒绝写出这些徘徊在他脑中的“旋律”,那这些原本优美的存在就会变化为幽灵或者恶鬼,紧紧攥住他的脑髓,直到他无法思考其他事,直到他满脑子都是写作欲,直到他给予它们新的居所——文档或纸墨。
04
站在镜子前吹干头发的空档,突然对一件事恍然大悟。
有一种发生在我身上的现象,我称促成这种现象的因素为“快乐时期的遗民”。发生这种现象的时候,我的精神总是会从当下情况脱离出来,像是溺入水中,所有重要的工作、作业、安排都会被隔离在水面之外,这时遗民们就出现了,它们会牵引着我的精神,回溯到记忆深处某个曾经存在过快感的地方去。这种回溯是没有结果的,就像干渴的人在沙漠中望见海市蜃楼。我能够想象它们带着我的精神在无数神经元中辛苦跋涉的样子,它们想找到那个建立于快感之上的神经连结。也许将我的大脑比作一个城市会更形象——按照它们所记得的路线和地址,它们最终找到的是一个已经拆迁的废弃空地。
曾经的“快乐居所”已经被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取代,它们是在我青少年时期的时候,由“追求快乐的本能”建造而成的。那时的我体内满溢着荷尔蒙,因此很自然地,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追求快乐”。即使有学业,有家务,或者其它琐事,但在每个成长时期,外界给我们的任务和期待总是与内部给我们的任务和期待有所不同——我们作为一个存在于自然界的、存在于自我世界的生物所背负的“使命”,总是比我们作为“社会人”所背负的使命要更加重大,更能引起我们全身神经的关注。
这种源自我们内部世界的“使命感”总是驱使我们去做一些违背“社会人”责任感的事情。举个现实的例子,高中时长辈们都反对早恋,即使是陷入早恋的学生,他们自己也会经历这种矛盾——来自“社会人”的责任感,与来自“身体内部”的使命感。从整个人类的角度来说,那是我们的“生命周期”在发挥作用。
那时我的内心总有一种寻找“同好”的冲动。满足这种冲动能带给我的大脑巨大的奖励。同样的,写作也是这样一种冲动。可能通过写作跟人交流、得到赞赏也能触发我的奖励机制。
我是巴普洛夫的狗。
在那时建立的条件反射,这个坚固的“刺激-反应”连结从未断开过。直到我都已经过了荷尔蒙旺盛的时期,“寻找同好”和“写作”还是能够发挥海市蜃楼那样的作用,牵着我的鼻子走。我一直想重温过去得到的愉悦感,但是无论如何都已经无法回到过去。这种行为就像在被拆迁的空地前打转,以为多转几圈就能找到以前的房子一样。或者像是在死去的主人家门口等着主人回来的狗一样,以为多等一会儿主人就会回来。
可事实上我的内部任务也早已改变,矛盾已经不再是内部和外界的矛盾,而是内部之间的矛盾。现在我的内部发出的指令是: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该要有所作为了,应该要找到自己的价值并投入精力在拓宽自我价值上面了。不过巴普洛夫反应大大阻碍了我向着内部目标前进的步伐。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寻找同好”、“写作”的死循环中,在原地徘徊。我是从哪里来的地缚灵呢?被以前满足过我的场所拘束,无法摆脱早已没有任何价值的那片空地。
05
在加德纳的多元智能理论中看到了“自省”这一列,突然觉得欣慰。
这个多元评判系统不知道能让多少人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我常常听到有人说“做XX需要才能”,“XX是有才能的人”。才能理论跟单一智能理论一样,都是为了让人愈发感到自己的无价值而设立的。我以前读过的小学、初中和高中都热衷于用这种理论来局限学生的发展,至少是局限学生的价值感。
许多写作理论中大力批判才能理论,认为写作是可以学习的,而又有许多写作理论以“读这本书的你一定是没有才能的作家,所以按部就班地学习写作才是正解”为预设来讨论写作方法。
现在看来,如果把“自省”作为我写作的理由,好像也能成为我坚持写下去的动力,甚至可以成为我写作的目标和风格。以前总是迷茫着,自己写的小说属于什么类别,要发表在哪里才好,要不要换一种风格写作,或者要不要写一些现实评论类的文章,这类文章容易受到关注,它们总是以作者身边的某个人为事例,然后作者借这个反面例子来陈述自己的观点……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有人知道我在写作,就会说“那要多观察周边的事物才能写出好东西呀”,说这种话的许多是比我年长的成年人。但不论是阅读别人的作品还是自己的作品,最吸引我的部分还是关于自我的内省部分。我喜欢观察内部,观察自己的思维方式,并探求其中的原因,这种被成为“元思考”的倾向,也就是喜欢站在自己的背后观察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形成、为何会有某种行动的倾向,让我经常与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
06
习惯的力量真可怕。今天一吃完早饭就打开写作软件,设置了规定字数锁,在跟昨天差不多的时间开始“晨间写作”,但打开schedule才发现今天并没有晨间写作这一项。每周末我都会计划下周的写作和阅读日程,根据下周的忙碌程度,写作字数的多少也有所改变。这周我考虑到作业很多,所以周二没有设定写作时间,结果我却完全忘了这件事,自动自觉地打开电脑,然后……锁定了它。
每天做写作练习并不是一件难事,而把握时间才真的是难事。一旦开始写,不论是小说或是议论或是散文,我们都有一种要完成了它才能进行下一个事件的倾向。这就像是跟人聊天,没有人会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若无其事地转到其他事情中去。之所以害怕每天写作,是因为害怕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就很难出来了。
写作给人愉悦感,所以即使写完后,愉悦感也会持续膨胀,让我忘记作业的紧迫,继续沉浸在轻飘飘的愉快感觉中。
曾经尝试每天更新一点小说,后来发现那并不现实。写小说跟随便打字闲谈是不一样的。人有思维定势,写小说更像是和人讲故事,除非故事告一段落,否则中途结束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写作本身是一个讲述的过程,要是内在的“听者”不满意,写作就没办法结束,即使强制结束(没写出什么新内容就关上电脑),大脑也无法从刚才的状态中切换出来,反而会陷入另一种近乎绝望的苦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