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光木桶 2006.3
信箱里躺着一封信,熟悉的字体,厚厚的内容,我一猜就知道是我的那位好朋友写的。他倒不经常来信,不过每次来信都是很长很长,十几页的信纸,密密麻麻的文字,真不知道他写一封信得花多长时间,不过我很喜欢他写信的风格,内容很丰富,情感也真挚,只是有时候难免有些多愁善感罢了。
回到寝室,靠在叠好的的被子上,我慢慢的打开信,悠然地看起来:
亲爱的朋友:
在这封信里我要对你说一些事,一些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的事。这些天里它们就像河流里沉淀了许久的尘沙,本来似乎已经归于了平静,却不料上帝的手——那只多具调侃性的手,又将那些曾经一度狂热、很久才终于安静的尘沙翻动起来。于是我的心也跟着翻动起来,无法平息。虽然白天里我依旧跟往常一样,无聊的学习,荒唐地度日,在都市的尾巴上时而拼命、时而松懈的挣扎,可是当每个夜晚来临,每当我躺在床上想要安睡的时候,那些回忆的虫子总要爬满我的每一根神经,它们在我的神经上轻轻地不停地爬咬,让我感到一点一点地疼痛。虽然这疼痛并不算强烈,却实在令我难以入睡。我很清楚那爬咬我虫子的来源——它们来源于我那份少年情感的幻化,虽然已经过去六七年之久,虽然我也一度确认我已将那个姑娘遗忘了。
可是亲爱的、我的朋友,你说上帝怎么那么喜欢调侃人呢?那些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我的纯真也已经丢失了那么久了。可就在我终于远远的离开了家——我们那个贫穷落后的乡村,就在我正准备为一个豪华的城市梦想慷慨地献出自己的青春时,我竟然又见到她了。虽然只有一眼,却是又见到她了,就在年前我们放寒假在家的日子,就在我家门口的那个小小集市上,我又见到她了。
我又见到她了,这真不算是件幸运的事。
那时她正和一个女伴由北转东而行,随意地挑看着集市上各种卖东西的小摊。而我办完父亲交代的事情后,正从集市的南头回到集市的北面——我家那个小杂货店的摊位。
我远远的就看见她了,已经好几年没见她了可我一看见她就认出她来了。我一面走一面看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我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她正低着头没有看见我。我离她越来越近了,心情变得激动起来。就剩下最后几米远了,终于,她抬起头来了——正如我所期望的,她抬起了头,看到了我的眼睛——就像我也看到了她的眼睛一样。我的心里滚烫的很,好像发现了期待已久的什么似的,我迫切的希望能从她那美丽的、依然清澈的眼眸里找到什么。可是事与愿违,她的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没有闪亮的光,久违的泪,没有我眼睛里存在的所有东西。只像一面再清澈不过的湖水,清澈得连我的倒影都没有。然后很快的、很快的她就转过头去了,就像在人群里行走,下意识地、无关紧要地看了某个人一眼似的。随后她就和女伴继续往东走掉了。
在与她想对而视的那一刻我几乎就吐出了两个字的发音——“莉莉”——她的名字,可是我的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其实我们并不认识——我是说,虽然我认识她,她也一定认识我,可是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认为我们相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连吐出唇外的半个音符都没有。
——我的朋友,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你一定觉得我的话匪夷所思,缺少必要的逻辑和理性吧?你是不是会怀疑我的那份少年情感其实并不算什么、或许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呢?不,不是这样的,我的朋友,亲爱的朋友,请相信我,不像你想的那样!
回到我家门口的那个小摊,我的心里满是悲伤,我极力的用气息抑制住它们,使其不至于冒出来。我艰难地回答了父亲的问话,而后就倚在杂货店门墙的一角,沉默无语。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失魂落魄,我必须间或深吸几口气。可是心里空荡荡的,我不断想起自己在一望无际的乡野里的独步。集市上人来人往,人群拥挤而嘈杂,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不拥有……
我亲爱的朋友,你一定还记得在那所离我家很近的乡村中学我们一起渡过得初三时光吧?那时候我们彼此鼓舞,一起努力,为了一个共同的求学梦想而努力奋斗,那时候总是起早贪黑,玩命学习,日子过得相当辛苦,可是很充实,如今回忆起来也是相当的美好!可是我的朋友,如果我告诉你,我的那一份少年情感就发生在那个时间里,你是不是会感到惊讶呢?要知道我那时候是一个多么内向、冷酷,绝少跟女生说话的小男生啊!还记得我们班上的被叫作“假小子”的那个女孩子吗,穿着时髦的衣服、留着男孩子短发的那位!曾经有一回我不小心,我重重地踩了她一脚,应该是很疼吧!可我也只是看了她一眼,连个简单的对不起都没有说就跑掉了。那时候对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女生,我都装出一副冷冷的,不可理喻的面孔,尽管心里对她们其实也并不讨厌。
而我深深喜欢的那个姑娘却是和“假小子”很要好的朋友,她那时上初二,比我们晚一届。她们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常常是一起骑车上学,一起骑车回家,她常会来我们班找“假小子”,而我所知道的她的名字,也是听自“假小子”的口中。她们在性格以及很多方面都不大一样。她常常显得很安静,但也不失为活泼,灿烂的笑容常挂在脸上;她的衣着很朴素,简单的衣色,和谐的搭配,总不失含蓄与庄重,自有一番韵味;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乌黑的秀发直垂到上衣的衣边,有时候它们被辫成长长的、精致的麻花辫,有时候就只是用织毛衣用的红头绳简单一扎,很自然的平铺在身后;她的眼睛是极为清澈的、有光彩的,生动而迷人。每次我偷偷地注目她的眼眸时,都能感到一颗朴素,善良,快乐的心。
我想那时候她一定也是认识我的,尽管我并没有太多的什么可以证明。只不过每当在路上离她和她的同伴很近的时候,我会感到她的笑容会更灿烂些,笑声也更响亮些;偶尔也会和她想对而视一下,可是你知道我那时候在女孩子面前是多么的腼腆与羞涩,我从不敢让自己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停留太多,常常一闪而过,仅仅捕捉她片刻的美丽,虽然那时候——你知道,我的眼睛也还是清澈的,并且也还算不难看的。
可是你知道,我们那时学业的压力是很大的。在我们那所乡村中学,从初中到高中的这一门槛,往往就有大半数的学生不能通过,还不把中途辍学和没参加中考的包括在内。所以那些无人的深夜偷偷写下的一些情信,到最后往往就只是起舞在风中的一些灰烬,白天常常为了各种习题、作业默默地辛苦,夜晚入睡时则常常在被窝里为少年的心事默默地流泪,日子过得,说充实其实也难熬,说美丽其实也不多甜蜜。
那时侯年纪太小,关于"对"和"错"的概念的区分得很清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有一个从小被灌输了的标准。不象长大了的现在,发现很多事其实都并无对错之分,只不过选择不同所走的道路的不同罢了。但对于少年心底的那一份恋情,整个初三我都没有让它们逃出心窗之外。压制当然是一种痛苦,可那时候却也会为自己的未来抱一份天真的幻想:好好学习,升入高中,再考上大学,然后成就一番大事业,荣归故里、光明正大地来娶她!当然心情还是难免有低落的时候,每天傍晚看着她骑着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的“凤凰”牌自行车从我家门前经过,都是最让人惆怅和伤感的时刻,常常就那样注视着一张骑着自行车、飘扬着楚楚长发的背影,往北越行越远越模糊,直到她消失在夜色茫茫的帘幕里,直到有一天我在村里人们的赞语中远离,去县城的那所重点高中拼搏另一番天地。
再一次见到她已经是一年以后了吧?我在那所县城高中里一直翘首等待她的到来,却始终没有等到天空的消息。高二“国庆节”放假的时候,我在家门口的集市上帮父母看摊时,终于又见到了她。那天她推着自行车从我家的小摊前经过,我分明地看见了她眼睛里含着一种哀怨的神情。她走得很慢,缓缓地推着自行车,就走在我的面前。我注目着她,可她只是微微地朝我侧一侧头,并没有去看我一眼。我的心里酸酸的,似乎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她心里的一切,可是我——那个无助的可气少年,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却始终伸不出那躲藏在衣袖里很久的热情之手。等集散了,人去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回到家里,找一间安静的房子,偷偷地、无声地痛哭一回。
我想,除了少年的羞于启齿和不善表达之外,那时候我也一定为乡村之外的精彩世界迷惑了眼睛吧,要么就是世俗和现实的压力使我低下了我少年的头。不过反正,我已经开始要将她遗忘了,将一个曾经为之夜夜难眠的好姑娘遗忘了。后来我又喜欢了另一个姑娘,也为她着迷,也为她狂热,还给她写了很多长长的、满载着渴念的信,收获了一点快乐的同时也收获了很多的痛苦,也算是体会了纯真年代的所有滋味。后来又开始为了一个大学梦想拼命学习,疯狂作业,最终也算是考上了一所二流大学,获得几句亲人和乡邻的赞语……这些,我的朋友,你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从初三一路走过来,我们付出了辛苦,也收获了还算不太遭的结果。
如今大学生活已经过了两年了,不知道我的朋友,你过得怎么样呢?你的生活应该过得很充实、快乐吧?你对未来和梦想的坚定信心与毅力,从来都不是我能相比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每每都是你安慰我,鼓励我,使我总不至于坠入绝望和放弃的深渊。如今我们生活在同一城市里的不同学校,虽然一年也能有几次见面的机会,我却不得不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一个人在校园的小路上孤独地行走。我的毅力常常就是一盘散沙,每当我想用它们建造自己的梦想之塔时,任意一个小小的打击都可能让它们在瞬间恢复原状。周围的同学也大都是无聊和颓废的人们,在我给你写信的此刻,他们正忙着总网络上下载的一些黄色图片,并相互取笑着说一些笑料,道一些关于女人——这一永恒不变主题的话语。大学里开设的课程,也绝少有令人喜欢的,大都是照本宣科,讲一些枯燥的、鲜有实际意义的东西。我先是因厌烦而无心听讲,如今已是因痛恶而能逃就逃了。从那遥远的贫困乡村来到这里,父母希望我们能努力学习,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在这个繁华城市的一角安身立命,过上一种奢华如梦的生活。可是我的朋友,城市在我的眼里,其实无异于混杂着各种欲望的杂货场,的确在这里,金钱,名利,情欲,热闹这些东西都不缺少,可是孤独,冷漠,丑陋,喧嚣又何尝不样样俱全?曾经有好多年都企盼着有一天能踏上城市的这一方热土,也终于是实现了,可是现在,每次我落寞地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时,心底都会传来阵阵强列的呼喊:我不属于这里!永远不属于这里!我生命的根不在这里!
清晨醒来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发现眼睛是红肿的。不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昨夜梦里流多了眼泪。很长时间了,在每个夜晚来临、我躺在床上想要安睡的时候,神经里都要发出一些轻微的疼痛,似乎总在不断地提醒着什么。闭上双眼,与她相遇的每个场景依次又绽放在眼前,好像是尘世里沉睡了千年的花朵,突然就在某个时间尽数绽开,美丽而虚幻地绽开。
昨夜的梦里,又是年前与她相遇的那个时间,那个场景,我又一次见到她,她仍站在同一个位置,和同伴一起,我仍踩着同样的步伐,和着同样的眼神。我慢慢地越来越靠近她,这时她又一次抬起头。我看见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很多,只是刚过肩头。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衣服,远看竟如一朵红透了的玫瑰。她看见我的眼睛了——正如我也看到她的眼睛一样。我的眼睛里放出闪亮的光,含着久违的泪,虽然已经浑浊不清但依然真诚。而她的眼睛依然是一片再清澈不过的湖水,清澈如少女的心,清澈如少年的泪。她的眼神又是轻轻一闪就过去了。她和同伴继续东行,这时集市上的人们好像突然喧闹起来,很快地就将他们的身影淹没,独留下一个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我。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倒影呢?是因为她早已遗忘了我?还是她可能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我?其实我对和她的这次相遇是有所预感的,在这次相遇的前一天下午,就在我家的那个小杂货店,我偶然的见到了她的父亲——但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她的父亲,不过我幸运地又看到了那辆再熟悉不过的“凤凰”自行车,并且,我又从她父亲和我家人的言谈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他说到他的大女儿莉莉从外面打工回来了,又说到他的排行老二的儿子在我们村子订媒的事。
——我没想到我家人竟是和她的父亲认识的。晚上我帮母亲烧火做饭的时候,悄悄地向母亲打听着关于她家的事。母亲说,她家里的人都是很纯厚善良的人。她的母亲也和我母亲一样,都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母亲的话让我久久沉默无语,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内心涌动着一股感动的强烈的气流,使我不能说出话来。我幸福而且悲伤地想:感谢上帝,我没有看错人!我没有看错人,她和我想的一样!
没有看错人,却注定要错过这个人。如今我已21岁了,她也该是差不多的年纪吧,这个年纪,在农村已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虽然我想,她可能还没有出嫁,但肯定是早已有了媒约了。我可以仍怀有热烈的心,渴念的眼,但再往前一步就不是世俗所能容许的了。可是我还是在农历新年到来的时间,给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寒假的日子里,很多次我都想走出家门,追赶那一分早已经丢失的少年情感。可是我的朋友,很多事都不是我所能预料的,也未必是她所能承受的。人世间从来都不缺少错失的缘分,我又怎能用一封短信草率地改变两个人的一生呢?——尽管这样想,我还是在寒假快结束的一个下午,心有不甘地怀揣着那封信,穿过了她所生活的那个村子。一双眼睛在期待中游走,失望却成了最后的收获。我那封信里的结尾写着这样的话:如果今生无缘,那就天堂再见!——这真是句好话,失望却并不绝望,伤心也还仍微笑!
今年的寒假,上帝算是给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回到学校,听同学说我挂了两门,英语四级也没考过。又是忙着补考,又是忙着学英语的,过的看似充实,其实也挺没劲的。未来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越来越搞不清楚。梦想是一个什么东西,我似乎也从不了解。只是在夜晚躺床入睡前,忽然想起上帝开的玩笑时,会慢慢安静下来,走一阵神。这时那玩笑就会突然变成一条乌黑的、长长的辫子,轻轻抽打在我的脸上,随后就一闪而逝,再难寻觅,宛若跳入了另一世界里的精灵。
亲爱的朋友,对不起,向你唠叨了那么多,该使你心烦了吧?真抱歉!只是有些事不说出来,放在心里甚是沉重,而能听我诉说的人,除了你,再无其他更好的人了。
所以,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烦扰,当然,也不必为我担心——现在的我,早已不至于陷入到难以自拔的状态。岁月,总会教会我们成长,要么就教会我们遗忘……只是有些事,写出来或者找个人倾诉,总比窝在心里好受的多。
啰嗦了那么多,还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样呢?知道你不爱写信,所以我也不期待你给我回复了!只是希望有时间来我这里玩,我们再一起叙叙旧!最后,祝福你的爱情也早日开花结果吧,这方面永远是你的强项!珍重,再会!
我躺在床上,花了近半小时才看完这封信,然后轻轻放下,躺在床上想过去的那些事。很久远了,像隔世的梦,似乎存在,却又模糊不清。就那样打了一会儿盹,感觉有点疲惫。朦朦胧胧中,又好像听到远方传来的阵阵乡音,声音有点微弱,却持久而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