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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二期:风花雪·月和品征文第四期的创作主题选字: 月
1.
窗户外面几棵高高的黑色树影,披着清冷的光辉,远方有一层薄薄的鱼鳞样的云,浮在深灰的夜空里。阿娇觉得头晕,好像一年前在那个巨大的房船上,她躺在船舱里,上面就是这样的夜空在摇晃着,烟雾样的光裹着她透不过气。山一样的黑色的波浪夹着乳白色锋利刀片一样的光芒压过来。她胃里迅速起了个大泡,顶着她的肚子疼起来,一路往上,她的胸、喉咙,她闭上眼张开嘴,伸手扯过床边的头巾捂住嘴,干呕了一声,肚子里挛缩了一下,无声地撕裂了什么东西,疼得她腿都蜷了起来,她伸手慢慢揉着。
她的小菊,大姐给她的第一封信说,先也是肚子疼,小菊的小脸大眼睛,在俯视着她。她最后亲她的时候,她的小脸光滑的凉凉的。她离家一年半了。那封信从海上来,在路上走了十天,在这搁了十几天。小菊死了已经九十二天,她的悲伤都迟到了。
她用头巾把两边的眼角擦了擦。
门吱呀开了,旁边的阿美爬了起来。四点了吧,该起床了。她不想动,要是没来这个鬼地方就好了,她还搂着她的两个小儿女。一天六毛钱,她得起来。屋子里床板吱吱呀呀响起来,拖鞋噗噗的声音,锅碗瓢盆也磕碰起来了。有个小小的荧光在她眼前闪烁,她知道是阿桂。早上她把饭煮上,来叫她们起床。今天她真的不想动,就想睡过去。
阿娇,起来烧饭啊。阿美说你昨晚没吃,早早睡了,怎么了?一只冰凉的手搭在她额上,没发烧啊,起来,她们都在煮饭了,阿桂推推她的腿。阿娇睁开眼,阿桂手上的油灯豆大的火焰,微弱的红光闪在阿桂的脸上,是不是肩膀疼?
嗯,好些了,阿娇支着胳膊撑起身子,远处的大戏院还挂着红色的灯笼,天天像过年一样,去那里的女人穿着像仙女下凡,终于散场了。
阿娇的左手手指伸进枕头底下,底下是那封大姐的来信,信封的角很硬很尖,她缩回了手,挺直的肩背又塌了下去。
能起来做工吗?
能。
阿桂拎着她的小煤油灯出去了。
阿娇肚子早饿了,夜里咕咕叫了好久,可是她有更伤心的事情,肚子饿肩膀疼都算不了什么。
谁的米饭煮开了,湿热的米汤香味弥漫开来,阿娇的肚子又响了。她甩了下膀子,还有点酸。下床穿了拖鞋,从床底摸出锅子和瓶瓶罐罐来。
阿娇量了一碗米,顿了一下,又加了一点米,从一个罐里夹出两大片咸菜皮,撕碎,又找出一把豆芽,端出去。阿美正把她的小锅端下来,看看阿娇,就用我这个吧,你加块柴就够了。
洗米洗菜,把咸菜压着豆芽蒸在饭上面,炉子里加了两块小板片。回屋洗漱。
吃了饭,剩下的饭菜用瓶子装了,又装了两瓶水,装进小篮子里。换衣穿鞋,梳起发髻。阿桂过来,帮她把红头巾戴上。哎呀,阿娇,你这个头巾要浆一浆了,汗太多了。那块呢?
明天换吧。
我晚上给你留点浆汤。阿美,你头巾后面没有夹好的,我来帮你。
阿娇就跟在阿桂她们后面踢踢踏踏地下了楼。天还没有亮,天空一片灰黑色,街灯很亮,白晃晃的,似乎吐着嘶嘶的声音。街道刚刚沉寂下来,还有股神秘的香味,东旋大戏院,兴泰酒店,码头工人大杂楼,姑婆屋,不时有戴着红头巾的老乡汇入她们的队伍。
阿娇头晕晕的,像当初晕船一样,清晨的风像小菊清凉的手拂过她的脸,她醒了些。小菊死了,死了九十二天,她昨天才知道。天快亮了,那一天过去了,九十三天。她想回家。
阿桂走在阿娇旁边,看看她,阿娇,你眼睛肿了,怎么了,昨天收到信,不高兴?
没什么,北江又发水了。
阿桂没说话,她家在西江,也逃不掉。不过,她无所谓了。不发水也是打仗,没个安生。
没办法,人还好就行,我们只好多挣一点。
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工地,天亮了,阿娇的悲伤随着夜退去了不少,力气正慢慢回到她的身上来,一天六毛钱,要力气。阿娇把篮子和阿桂的放在一起,工头来了,阿娇和阿桂上午是挑泥水和砖块。
面前是八层楼高的手脚架,横七竖八的架子都戳在淡蓝的天空中,太阳出来了,东边火红的一片,昨夜的清辉像一场梦。
好天气啊,工头说。
2.
工地上到处都是戴红头巾的人,如果不戴红头巾,她们也和男人差不多,甚至比男人更男人,黑衣黑裤,轮胎鞋。
挑砖头挑泥水对于阿桂阿美们来说不在话下,阿娇才从胡椒园里转来,她的肩还没适应扁担,轮胎鞋也有点硌脚。今天要挑到八楼,一边八块大青砖,扁担弯着颤悠悠的,挑一担下来,阿娇的衣服就湿透了。第二趟上楼,她忍不住在七楼扶着架子站着擦汗,阿桂正好下楼,阿娇,你像是生病了,慢一点吧。
太阳晒得人浑身发热,头好像肿了木了,幸亏有个头巾压着,不然她感觉她的头要炸。黑布衣服紧紧的裹在身上,腿抬不起来,腿肚子也开始颤悠悠的。抬眼朝上面看,那些架子好像在水里,风一吹,像蛇一样跳起舞来。旁边手脚架上一个带帽的男工人,朝下呸吐口水,嘿嘿笑了,转头看见她,龇牙一笑。
他瘦黑脸发着柔和的光,整齐的宽宽的白牙。真像她的阿梁哥。阿梁哥要是知道她天天晒着太阳还挑这么重的东西一定很心疼。小菊死了,不能让他知道。
工地许多男人,她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不是阿梁哥。
阿梁哥在哪,肯定在马来亚,阿桂说。阿桂那么肯定。阿桂的男人在马来亚,不过,他在那边又娶了一个女人,阿桂就跑这边来了。
她的阿梁哥不是那样的人。
阿桂是童养媳,说她男人有点花头,阿桂拿他没办法。结婚后男人过番,她收过两封信和一张银票后没了消息。她婆婆在家骂她没本事养男人,他才走的,阿桂就决定自己也过去做工,婆婆同意了。找到马来亚的霹雳州,发现他有女人,孩子都有了。男人说,来了,就一起过吧。阿桂想婆婆肯定知道她儿子有了女人,嫌弃她没给她说。她转到淡城,找到三水老乡,戴上红头巾做了泥水工。到淡城的船费是那个男人给的,阿桂说,等我赚钱还你。
阿梁不会那样的。
七楼了,扁担变得锋利起来,割着肩膀火辣辣的,阿娇忍不住弓下腰把担子卸了,喘了口气。那个工人也爬上来了,手上掂着一把刀,敲敲,又往上爬。
阿梁不知道是不是做这样的苦活。听说马来亚那边许多人去割胶挖矿,这样热,阿梁也很辛苦吧。
想起了阿梁,她轻轻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好像是阿梁的手在擦着汗。当初阿梁娶她,龙凤礼饼龙凤喜帖龙凤花烛,大双喜礼金封,十一种干果贴盒挑到她家,给足了她家面子。生了一双儿女,两人欢天喜地的。北江发了几次水,又经常要躲着他们打仗,日子越来越难,阿梁自己卖猪仔下南洋,还托他大姐帮着照顾她和孩子。
她的小菊,没了。阿梁,一定还在还债,手里没钱。那个瘦黑的人不见了。
哎,快点,要是被工头看见了可不得了。有人经过她身边小声说。
阿娇擦了把汗,担起砖头,一步一颤悠爬上去了。
卸了砖,刚往回走了两步,阿桂追上来了。阿娇,你有点慢,这天太热了,太重了?行吗?阿桂伸手替她掸掸衣服和头巾上的泥灰。
还行。
再撑会儿,等会吃饭你多歇一会儿。
下了楼,工头说,你们俩,一人扛袋洋灰上去。旁边两个人弯腰准备搭起洋灰袋子。
阿桂丢了扁担,立刻叉开腿双手叉腰低头半蹲着,一袋洋灰压在她的颈脖上,阿桂的头瞬间低了,腿抖了两下,慢慢撑起腰,勾着头。工头说,快走。
阿桂的脚步很沉,似乎一步一个坑。
你,快点。
那两个工人又搭起一袋子洋灰,一袋子足有一百斤。阿娇朝他们走过去,太阳很刺眼,她的眼周有点刺痛的,她擦擦眼睛眨了一下。他们面无表情。阿娇在他们面前转过身,也叉开腿叉腰低头半蹲着。
一袋子洋灰沉重地压在她脖子上,她眼前一黑,栽在滚烫的地上。还没反应过来,腿被踩了两下,小心点,把袋子弄破了,可要扣钱的。
起来。
起不来,袋子压着她的头和鼻子还有背,她的嘴巴磕在沙子上,烫着她的嘴,一吸气,鼻子里又都是热烘烘的沙子。
啊,你们帮着拉她一把吧。阿娇的耳朵也嗡嗡的,肯定也是一个红头巾,一样的乡音,一样的打扮,这工地上女人都一样的。
她身上的袋子被移开了。阿娇爬起来,拍拍手,把口鼻的沙子揩掉。那个人站在她旁边,原来是阿美。
我帮她背上去吧。阿娇,你帮我挑这个。
工头哼了一声,把阿娇狠狠地一推,阿娇腿一软,又跌在地上,他厉声说,下次这样就扣工钱。
阿娇赶快爬起来,两个工人已经把洋灰袋子放到了阿美的肩上,阿美一下子矮了下来,矮了的阿美跑得很快。
阿娇挑起阿美的泥,泥比起砖块又轻一些,她舒了口气。
3.
终于散工,干涩的阿娇扶着手脚架站住了,她浑身轻飘飘的,像片树叶,吹吹就会飘走落到地上。
丢了扁担,阿娇先把头巾拿了下来,头巾滚烫的,上面泥水浆都变成了沙土,搓搓抖抖,揣起来。去拿了自己的篮子,跟在一群人里走到一堵墙后面,找了个空,她靠着墙壁滑了下去。
真凉快,她的腿她的胳膊,她捏捏,酸痛酸痛的,都是她的了,不抖了。
先把水灌下去,阿娇觉得身体慢慢饱满起来,温度也低了下去。她伸了伸脖子,看见阿桂坐到她斜对面,再看看,阿美和屋子里的人,阿桂那个屋子的人都团团坐在一起,她还分不清她们,她们都认识她,朝她笑笑说,累吧,开始不习惯,东西太重了,压得人难受,熬熬以后就好了。
阿桂拿出两个瓶子,一瓶饭,一瓶菜,她把她的菜瓶子往中间推推,昨天买的炒花生米,吃,都吃一点。阿娇吃什么,给点我吃。
阿娇把自己的瓶子递过去,阿桂夹了几根豆芽和一根咸菜皮。阿娇把瓶口对着大家转了一下,阿美夹了根咸菜皮,阿娇看见阿美今天是咖啡泡饭,就又停了一下,阿美又夹了两根豆芽,够啦够啦。
每个人都吃了一粒花生米。阿桂,你发财了么?
我又还了一笔债,再过两年就可以还清啦。吃点好的补补。
桂姐,你别还他钱,干什么还他。
我还,还了,就跟他家没关系了。
空气里弥漫着花生米的香味,阿娇拿了两粒,咸的脆蹦蹦的,嚼碎了真香。上次吃这么香的东西是阿梁走的时候,大姐送来一点肉,这和那肉一样香。
吃好了,坐着喝水,阿美和几个女人拿纸卷烟,阿桂要了一支,阿娇没要。阿娇看着她们黑黑的面孔沉思的样子,真的像男人,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们一样吧,那时候阿梁哥还认识我么。
然后她们都爬起来把头巾戴上。阿娇,你歇着吧,过几天再说。她们回去工地捡木头,坏的手脚架掉下来的木条,带回去就是木柴。阿娇点头,身子没动,一点不想动,她的眼皮好像又肿了,上下粘在一起了。
阿娇在北江的家里睡觉,沉沉的。一睁眼,阿梁正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他想她,赶着回来了。
她欢喜得跳起来,扑进他怀里,又对着门外叫孩子们,小菊进来了,咬着指头跑到她身后看着阿梁。
叫爸,快点。
小菊眨着眼睛看着阿梁,眼睛渐渐睁大。
阿梁的面孔真白,白得有点渗人,她伸手摸摸,冰凉,惊叫一声。回头看看小菊,不见了,猛然想起小菊已经死了。
她哭了,哭着哭着醒了。双脚已经在阳光里了,热乎乎的,她把脚收回来,双腿上好像有许多蚂蚁在爬行在啃咬,又痒又痛。
阿桂坐在她旁边,手里是一个黄瓜头,嘴里含着一点,关切地看着她。阿娇,怎么了,从早上看你就不对。你睡着了还哭,哭得那么伤心。做噩梦了。哦,吃吧,把这点黄瓜吃了,我刚才拿几根木条跟人家换的,还捡了几根菜帮子,我们明天都有菜吃了。你先吃这个。
塞她手里的是半截翠绿的黄瓜。
她顾不上擦眼泪,把黄瓜塞进嘴里,满口清凉清香,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下来。刚才阿梁的脸浮肿惨白,像不像是水里泡的,不会。不会的。
可是小菊是真的不在了,她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阿娇,到底什么事情。
没什么,孩子生病了。有人过来了,阿娇把眼泪擦去,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腿还不听话,她靠着墙站着。
阿桂也站起来,拍拍她的手,你不是寄钱回去了吗?你姐肯定带着看医生了,小孩子生病常有的事,别急,下封信就没事了。
红头巾们一波一波地回来了,有人拿着木板有人拿着烂菜梗,她们笑着晃着那些战利品,够这几天柴火了,菜也够明天了。阿美还买了腐乳,打开让阿娇闻,香不香?滴了两滴香油呢,够好多天吃了。阿美今天可是破费了,她们笑。
阿桂把头巾替她戴好,挽着她的胳臂走进工地。阿娇,这么多天了,孩子肯定好了,你好好干活,工地上可马虎不得。扣钱是小事,刚才碰见我门口的一个小媳妇,手指被铁削掉啦,痛都痛死人了。
阿娇也觉浑身的肉都收缩起来,肩膀又疼了。
4.
下午,太阳更烈了,整个工地像蒸笼一样,人都快蒸熟了,头在嗡嗡地胀大,她伸手在头巾下压压,头发都是烫的。
下午是主楼旁的六楼,背木板上去,工人们要继续搭架子。木板扛在肩上,头就不能随意转动,她还是尽量注意着工地上每一个人,也许会碰上阿梁哥,也许一个认识他的熟悉人。
脖子又疼又酸,板子又滑了点下去,她停住把腰背弯下,双手把板子往上送了送。
阿美问她行不行,她说行。不能不行,戴红头巾的都得行,一天六毛钱。
六毛钱对她很重要,小菊不在了,家里还有个儿子,有公婆,还有这次她借的过番路费,得好几年还。
阿娇来淡城一年了,换了许多工作,在橡胶园里胡椒园里,在茶叶店咖啡店,胶厂糖厂都做过,主要是想找到阿梁。她跑过许多码头工地,问过许多人,遇见很多同乡,都不知道阿梁。
直到遇见老乡阿桂,阿桂说肯定去马来亚了。马来亚?阿桂问你有钱吗?她摇头,没存下钱,她刚刚把身上一点钱都寄回去了,还托人写了信,她不能让家里人着急。她也想她的两个孩子,大的明年该进学堂了,小的长高了吧?
阿桂带她去她住的地方,那里都是老乡,她们一天能赚六毛钱,比她赚的多一倍。跟我们干吧,这样你可以还债,可以攒路费去找他。
当然,开始很辛苦,得像男人一样干活。
六毛钱很诱人。六毛钱攒起来就快多了,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攒一年能做很多事情。
开始几天,她们尽量照顾她,让她少挑一点少扛一点。带着她一起去捡柴火捡菜皮菜叶。她们说开始很难,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背上的板子硌着像什么东西扎进了肉里。她弓着背,慢慢走着,板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滑,不停地从她背上往下滑,往下坠,她不得不使劲用手箍住,腰弯得更狠了,板子直接卡着她背脊骨肋骨,上楼梯差点喘不过气来,每一步都腰酸背痛。
从楼梯的和手脚架的缝隙中,她看见下面的几个红头巾在泥水坑里漂着,大概在和泥水吧,那么深,她打个寒战。
上楼,脚在鞋里也硌得慌。这个轮胎裁的鞋,底不厚,硌着沙子板子都疼,怕滑脚,轮胎皮紧紧绑在脚上,她双脚的小脚趾头被挤着快翻了过来,一步疼一下。
右脚掌刺痛了一下,她停住想磕一下鞋,肯定进了一粒大点的沙子。她怕身子失去平衡,又没手扶东西,忍一会,卸下东西就好了。
她们说,只要一天天熬下去就好了。有了钱,她可以去找阿梁哥,可以寄回去让儿子读书。
她们说,会慢慢好的。
可是,小菊生病死了。
一滴汗流进了眼里,辣辣的,她眨眨眼睛,左脚往上一步就歪了一点,板子在旁边的手脚架撞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往右偏去,到处去竖着的竹子板条,咔嚓咔嚓,碰着了,她身上的板子也失衡了,上边的要她往左,下边的要她往右,摇晃起来,她使劲护着,脚下想牢牢踩住,右脚底下尖锐的痛,她不禁提起了右脚,人的重心偏左,左,左,刹不住了,她觉得自己晕乎乎地往左偏去,倒在左边的手脚架上,伸手想抓住什么,只听得耳边咔嚓咔嚓的声音,风吹起口哨,还有人的口哨,刷就从耳边掠过了,然后她的耳朵闭住了气,她的身子轻轻地飞起来了。
真舒服,她睡着了,在阿梁哥怀里,睡得很舒服,阿梁哥回来了,抱着她和孩子,她哪里都不痛了。
阿娇阿娇,是阿桂姐。阿桂又在推她了,又要起来做工了,一天六毛,真划算。
她眼皮煽动了两下,光太刺眼了。她听见阿桂姐说,好了好了,阿娇醒了。阿娇,你蹬蹬腿。阿娇把两腿伸了一下,疼。眼睛微微睁开一点,哗,眼睛都被阳光刺出眼泪来了。她闭上眼,这是在哪里。
阿桂说,好的好的,腿能动,疼得,不要紧。
能动就好。
好什么。她的腿被狠狠踹了一下,阿娇疼得缩了下腿。阿桂惊叫一声,她听着地面传来的摩擦声,有人重重后退了两步。声音震得她耳朵疼,她的背火烧火燎的,还有手,还有头。
阿桂在叫,哎,你怎么这样,她又不是故意的。你要她像连姐一样也摔死,才开心吗?
扣你半天工钱,你明天不用来了,脚步声远去了。
从上面摔下来,没事就是命大福大。她的眼前荫凉。她睁开眼,是阿桂,还有阿美,都是红头巾。
把她搭到一边,你们干活去。远远的工头厉声喊着。
阿桂朝后面挥挥手,你们去吧,我和阿美搭把手。
阿娇,你还好吗?有水滴在她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看清了阿桂的脸,被抹得灰一道水一道,阿美也是。
阿娇虚弱地笑笑。
5.
是了,她刚才还在背板子,好像歪倒了。
她们扶她坐起来,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坐好,原来底下是沙堆,旁边是泥水坑。再旁边是石头工具东西,砸上去就完了。
她们把阿娇抱起来,放到墙边的背阴处,找出她的水杯拿了过来,喝一口,阿娇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身上哪里疼?估计背上砸坏了,这后面衣服都破了,阿美在撩她的后襟,她感到她的背又一阵火辣辣的。她听见阿美和阿桂都吸了口凉气。
皮都掉了。还有两处豁口,大概是架子戳的。晚上我们去后面医院要点药给你搽搽。
阿桂,我的脚,也疼。
阿桂把她的鞋带解开,把鞋脱下来。哟,这有个钉子在鞋底。阿桂把头偏着低下去,你的脚也被戳破了。她们拉她的裤腿,嘴里嘶嘶的。
没事,你们去做工吧,又要骂了。
我带你去看医生吧。扣半天不要紧。
阿娇摇头,我歇歇,散工了一起回去,现在我浑身疼,没力气。
等一下。
阿桂跑开去,拿了两瓣蒜子来,用指头捏捏掐掐,阿娇,你忍一下。把碎的蒜子塞在她背上的豁口上,阿娇叫了一声,好疼,好辣啊。
忍忍,不然会流脓的。又塞了一个,在她脚底又塞了一个,阿娇觉得浑身的肉都在跳动着。
阿娇,你靠着打个瞌睡啊,太阳偏了,再熬一会儿就散工了。
阿娇嘴里抽着风,浑身哆嗦着,还是点点头。
浑身疼过一阵,阿娇松懈了些,她侧靠着墙,让她的右手臂着力,她的后襟刚才被阿桂阿美撑开着,怕伤口粘在衣服上。她手里揉着她的红头巾,呆呆地看着她的姐妹们挑砖挑泥水扛着板子洋灰袋子,在飞扬的尘土里硕大的手脚架下穿梭着。
不行,她熬不下去了。
颈脖子里一滴汗水蜿蜒着往下流,一会儿她就感到后背辣辣的,她动了一下胳膊,又拉扯着皮肤撕裂一样疼,左手臂也很疼。
她不想再熬了。
回去,她把鞋勾到脚边,一只鞋里有一片凝固的血迹,她把鞋扣在脚底,手一伸,背疼肩膀疼,她慢慢绑上鞋带,想扶墙站起来,背后整片都撕拉着,她只好松软地靠在那里。
散工了,阿美先过来。阿娇,你能走回去吗?阿桂也过来了,看看她的背,还在流血水,要不,坐车吧?
坐车,一个人要五分钱。谁带钱了吗?
没人带钱。
慢慢走吧,我们走去那个仁济医院,他们免费送药的。搞些药抹抹,不然晚上怎么睡觉?
阿娇被她们扶着站起来,她的眼睛发黑,闭了一会儿才好。阿美拿着她的小篮子,她靠在阿桂身上,软绵绵的。
能走么?
能,我慢一点。
我们背你吧,一人背一会,这么多人,能背回去。
我能走。
快点,大家回去还要洗衣服做饭。阿桂蹲在她前面,阿美和一个姐妹把她钳起来,放在阿桂的背上了,阿桂伸手抱住她的脚弯就起身了。
阿桂的背没有阿梁哥的宽,她的背上有泥水沙子还有一大块没有干的汗渍发出一股汗酸味。
疼吗?
不疼。
泪水还是流下来了,她躲在阿桂的背上,想起阿梁哥的背,也有一股热哄哄的气味,想起小菊躲在她的背上咯咯地笑。
太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们的影子连成一片,压过几条街,灰色的细长的。
到了仁济医院,医院里有股特别干净清爽的味道,阿娇吸了一口,她心里憋着一股委屈的气,要是阿梁哥在这里,她要咬他一口,轻轻地。她们把她放下了来,扶她在医生面前坐好。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她只需要听着男医生的话,抬腿举胳膊,走两步,嘶嘶地,医生笑着点头,真幸运。
阿桂捂住她的眼,阿美撩起她的衣服。她觉得她的后背有东西轻轻游走,一片清凉,然后又辣起来,火烧起来。
不要紧,明天再来涂涂药。
我说不要紧吧,阿娇,你命大福大。
回到小楼里,天黑了,屋里一盏微弱的灯,阿娇趴在床上,手在枕头下碰着那封信,又觉得十分灰心。
吃点吧,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晚饭了。阿桂把饭端来了,上面有菜叶有豆腐乳有花生米。
阿桂姐,我熬不住了,我想回家。
那也要把身上的伤养好啊,这样子上船,你肯定会做了,阿桂把海祭两字吞了,把她的一只手拉出来,吃吧,会好得快些。然后你想回家啊想去马来亚找他啊都行,我们会帮你,我会找许多红头巾来帮你。
6.
浑身疼痛,阿娇的思绪飘来飘去,她的阿梁哥,她的小菊,来时的海上,清冷的光,山样的波浪压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很黑,她们起床烧饭。阿桂过来,让她别动,你在家睡着,我把饭煮好,等会你起来慢慢吃,晚上我陪你去医院。
她点点头。
饭香味,然后踢踢踏踏地一阵忙乱,她们出门了,油灯灭了,她被黑暗压着,还有忧伤。她啜泣起来,她的小菊死了快百日了,她的阿梁哥,但愿他在马来亚,就是有了女人,也比做了海祭强。
呸呸呸,不会的。阿梁哥身体好,她都熬过来了,阿梁哥不会生病的,生重病才会被扔进海里做海祭。
呸呸呸。
阿梁哥肯定还在攒钱。猪仔卖身都是两三年,他出去才三年,也许刚刚才换个地方做工。
可是,小菊真的没有了。她心里又疼起来,眼泪从一只眼流进另一只眼,她把头埋在枕头上。
如果自己能吃苦,阿梁哥就不会过番。她耐心等等,小菊也不会死。
现在欠了许多钱,小菊又不在了,也许阿梁哥早死在海里了。
外面淅淅沥沥地响起来,有湿湿的风吹在脸颊上,下雨了。她只好撑起身子,外面模模糊糊的,几盏灯,一点点清冷的光辉,像茫茫大海上,那座大楼像山一样矗立在那里,那是海浪。
她闭上眼睛。
雨下了很久,她的家乡也经常这样下雨,然后淹水,她讨厌下雨。现在,下雨似乎和她没有关系,下吧。
朦胧里,阿桂来了,她的头发闪着光,阿娇,怎么没吃饭。
阿桂姐,淋湿了吧?怎么回来了?
雨一直不停,停工了。她们去集市找事做去了,搬东西剥椰子,好歹赚两毛。我不放心你,回来看看。身上很疼吧,她掀开她的衣服,好多了,口子都收了些,下雨好,天热了怕流脓。我去热饭你吃。
傍晚天晴了,街上一窝一窝的水里折射着明亮的光,阿娇下了床,能走吗?能走。阿桂陪她去后街搽了药。
出来时,天边已经挂上一面银色闪亮的玉盘,带着一圈光晕。阿桂说,明天还要下雨,阿娇再歇歇养着吧,回家的事想好了吗?
她抓住桂姐的胳膊,我不能回去,我是借钱来的,儿子明年要上学堂了,我不能让他长大了也这样过番来。还有阿梁哥。
阿娇终于说出了姐姐的信,说出了自己的伤心和担忧,阿桂说,不会的,他一定在马来亚,那里太大了,你得等到他的信才能去,不然去哪里找。
阿桂的声音那么清晰肯定,像头上路灯的光芒,直直地照着她,没有一丝疑虑的阴影。
她说,阿娇,你放心地等着。
第二天早晨果真又下雨,阿娇躺了半天,起来发现阿桂把她的头巾浆好了,衣服也洗了,她的罐里只剩一点米了,家里还欠着几百块,六毛钱,她想去做工。
阿桂回来说,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路上,阿桂买了两串银纸锞子和一只纸船,递到她手里,走,去海边烧给小菊,让她超生去,你这样,她也会难过的。
从后街穿过去,再过两个街区,就是码头。站在码头边的石头护坡上,眼前一下空旷起来,海天连接处浮起圆白的玉盘,一圈银光托着,似乎看得清那棵桂花树,和她在北江口看见的一模一样。银色的光从天边一路窸窸窣窣地踏着细细的波浪过来了。到岸边拍着石头,哗啦哗啦。
原来晚上的大海也能这么平静。阿梁哥肯定平安到了马来亚。
阿桂蹲下来,阿娇也蹲下来,把火柴递给她,对着那里,阿桂说。阿娇转了下身,稍微抬头,对着海上那条星星点点发光的路,她点着了银锞子和那条纸船,小菊,想妈妈了吧,她哽咽起来,想妈妈就坐船来。
哭吧,阿娇,想哭就哭。阿桂的手放在她肩上,当初我难过的时候,是亚丽姐带我来这让我使劲哭,亚丽姐摔死了,我也来大哭一场。还有阿美,你知道吗?她婆婆在家把她女儿卖了,我陪她来哭一场。
哭出来吧,太苦了呀。
小菊,我亲亲的小菊,为什么不等妈妈回去?妈妈对不起你呀。阿娇趴在石头上失声痛哭。阿梁哥,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阿梁哥,你在哪里。
阿桂的手在她背上热热的,带好阿梁哥的儿子,他会回来的。
会的。她拍着阿娇的背。
她点点头,我等他。
阿娇,冷不冷。你阿梁哥说不定也在望着,她把下巴抬抬。
海水带着乳白的光辉拍着海岸,溅起落在石头上衣服上,发着粼粼的光。那个银盘已经挂在中天之上了。
阿娇,我喜欢晚上,有时候来这看看那个嫦娥看看吴刚砍树,想哭就哭,也就慢慢好了。你好些了吗?
嗯,桂姐,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