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大概是我在七岁时做的梦。在梦里,我生活在一间装点得温馨的房间。每天,我都会被穿过白色纱帘的阳光轻柔地唤醒。随后,一位仆人会端着折叠整齐的衣裳推开房门,带起一阵清风。深红的帷幔会蹭上我的面颊,裹着淡淡的阳光气息,温暖我被月色浸寒的身躯。
当我仍睡眼惺忪地任目光蜷伏在微微颤动的纱帘上时,精致又舒适的衬衣已经贴上我的胸脯,将我的心烘得暖融融的。我能分辨,那不是太阳的温度,而是她手心的余热。她大概曾双手交叠,将这套衣装捂在胸口;再翻来覆去地抚摩,抹平藏在褶皱间的吻痕;最后,才亲手将这精心挑选的服饰恋恋不舍地交给仆从。于是这身行头沾染了她的芬芳——也是仆人们领着我在花园漫步时,弥漫在整个午后的香甜。那里,熏风氤氲着花瓣和阳光的色泽,欢笑着掠过我的发梢,错把汗液当作露水啜饮,还为我的双眼蒙上一层淡粉色的雾霭。
因此,当我循着直觉、循着迷醉的蝶,抬头望向那座朝南的阁楼,望向立在玻璃后注视着我的她时,总是看不真切。说来奇怪,我记得自己明明是被她揽在怀里,带进这座庄园;可我却记不清她的模样。也许是她垂下脑袋时恰好遮住了阳光,我只记得她及肩的直发。她将我安顿在房间,再不肯亲昵地拥我入怀,只是安排侍从悉心照料;她自己则躲在暗处遥遥地探看……
讲到这里,少年忽然顿住。一名男子本坐在他的对面伏案书写,此时也刹住笔,将脑袋微微偏向一侧。
整个房间陷入绵延的寂静,如同窗外白茫茫的天穹。
“然后呢?”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说完后,他清了清自己的喉咙。他咳嗽的声音很粗鲁,和光洁的桌板不太相称。
“就到这里了。”隔着反光的镜片,少年看不清他的神情。
“就到这里了?”男子挑起左边的眉,显然是有些不太相信。不过他的声音总算恢复了正常,腔调还有些迷人,和他的假领一样优雅。
“是的,我只记得这些了。”少年的声音有些发虚,如同他所描绘的梦境一般缥缈。
“没关系,对于大造梦家来说,这点儿素材也足够了。”男子的笑像是宽慰,不过并不纯粹。
接着他将纸递给少年,也将那声抱歉堵在少年的喉管。
“那么,请再过目一下,确认我没有漏掉一些重要的信息。”
少年接过那张薄薄的纸。造梦者的字排列得整齐,读起来却有些费劲,因为那些字的笔画都歪七扭八,像被涟漪漾开的倒影。
“哦,不好意思,请等一下,是‘她’而不是‘他’。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是一位女性,一位少女。”少年乖巧地立到造梦者身边,将纤细的手指点在错处。
“真是抱歉。”造梦者笑着将钢笔递给少年,示意他自行修改。
“这是对我坚持手写而不用录音的奖赏。虽说写作只是言语的补充,有的时候反而能避免出错。”靠着椅背,男子的语调漫不经心。
少年俯下身躯,郑重地将每一个“他”都修改成“她”。
随后,他放下钢笔,将纸张举起,重新浏览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才将自己沉甸甸的梦境郑重地托付给这位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子。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否希望这位女士拥有面容?”造梦者轻佻地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少年的美梦。
“只要不让我失望,我不会介意。”少年盯着男人打理得整齐、泛着油光的胡髭,忽而觉得很像纸上的蝇头小字。
“很好,很好,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委托人。”造梦者将纸钉到墙上空空如也的留言板,后退几步,将手托在下巴。
“也许我该用一颗青苹果遮住她的五官。”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征询少年的意见。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
“如果没有什么疑问,你可以先行离开。等到梦境设计好以后,我会通知你的。”男子瘫进座椅,将双手枕在脑后。他的皮鞋驾轻就熟地搭上桌面。
“那个,请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少年回到客座,声音很轻。
“什么?”男子微微皱眉,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请求。
“请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来,观看您造梦的过程?”少年的手紧攥衣袋,视线落在留言板底下的一排图钉。
“不行。呃,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造梦者不自觉地起身,在窗前不安地来回踱步。
“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对造梦的过程感到好奇。”少年申辩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想成为一名造梦者吗?”男人忽然停住脚步。镜片的反光直刺少年的双眼。
“我……”少年慌乱地垂下双眼,仿佛松鼠在偷橡果时被抓个现行。
沉默。也许是时间踉跄了一步。
“算了,这个问题不重要。”造梦者似乎洞悉了少年的心绪,再度倒进座椅,轻松地翘起二郎腿。
“那您的意思是……”少年摸不准造梦者的想法。他的鞋尖以别扭的姿势亲吻着对方。
“若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会拒绝。”男人的目光投向留言板上唯一的纸张。那在停笔时留下的重重一点格外扎眼。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反正你也将是我的最后一位顾客,让你看看又有何妨。”他信手拿起桌上的钢笔,灵巧地任它游走在指间。
“最后一位?”少年咀嚼着男人的话语。
“我还挺高兴的,我的最后一位委托人是位漂亮的少年。”造梦者将身子转向少年,拉下眼镜,露出戏谑的眼神,赏玩着这位局促不安的客户。
“漂亮……”少年不自觉地将手覆上自己的面。造梦者的座椅背后,他虚幻的容颜是窗玻璃投射出的美梦。
“你几岁了?”男人的语调依然漫不经心。他以鞋尖轻巧地一点,转椅将他的背影留给少年。
“十七岁。”少年的视线随着座椅上的男人旋转,感到有些飘飘然的晕眩。
“十七岁。很好,正当是创造欲念最强烈的年纪。不过,说实话,你的梦境让我有些失望。”造梦者停止了旋转。他手中的钢笔飞了出去,啪嗒一声,砸在少年的心坎。
“失望?”少年盯着造梦者黯淡的双眸,透露出不解。
“是啊,我接过太多少年人的委托:无外乎是关于幻想中的少女,或是希望自己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越到后来,这些需求就越没有挑战性。我只需要套套模板就能将他们打发走。”男人也盯着少年的瞳孔。积蓄的泪水衬得他的眼睛愈加明亮。
“我真没想到,您就这样轻浮地对待他人的美梦……”少年双颊的红晕被愤怒泡开,让人回忆起香气浓烈的热茶。
“那你可误会我了,我并不是轻浮的人。”造梦者起身捡拾地上的钢笔,顺势坐到少年身旁,从胸襟抽出手帕递给他。
“我很清楚,即便梦的内容对我而言千篇一律;在它们主人的心中,却如同整个世界般重要。因此我对待工作绝对认真,对待客户也足够负责。你大概还不了解造梦的原理,才误将‘模板’二字和粗制滥造的工业化联系起来;又或者是我的口吻太过自由,让你疑心我是应付了事的偷懒家。唉,关于后面这点,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在阐发内心的真实所想。毕竟再漂亮的图画,重复描摹一万遍也的确会惹人厌烦。也正是由于厌倦,我才打算另谋出路。”男人自然地搭上少年抽动的肩。
少年的心绪稍稍平静,可还没有止住哭泣。男人想起浴室漏水的花洒,和黑暗中永不停歇的心跳。
“还有一点,我有些好奇:你所描述的梦境,究竟是来自真实的记忆,还是精心编织的故事?你的梦的确充满诱惑,可还不够怪异,有点太符合逻辑了。”造梦者接过少年送还的手帕,将它和钢笔一道插入胸前的口袋。
“会有区别吗?”少年偏过头,睫毛上还沾着小小的泪珠。
“当然,美梦的最终呈现是一种双向交互,需要依靠你的记忆和幻境产生共鸣。简而言之,你的记忆越真实,幻境所能提供的细节也就越逼真,甚至能拼起你早已遗忘的碎片作为惊喜;而虚构的故事,会让你感到陌生,像是一场电影。很多人倒是不介意看一场电影,更何况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电影。”男人又将自己的双眼隐藏在镜片之后,看起来很专业。
“那你的意思是?”少年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没错。如果你的记忆足够真实,那么,在我提供的梦境里,她的面容会逐渐清晰。”
冷冷的语调砸在少年的心,犹如剔透的冰块跃入玻璃酒杯。
“鉴于你的年纪尚小,所以我加的都是些不含酒精的饮料。”一杯混着黛紫色的幽蓝饮品被摆上长桌,像一片星空映在大海。
“说得好像谁没喝过似的。”少年轻声嘟囔。他的双眼因心醉而微微眯起,光束间的尘埃落进他细密的睫毛。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听话的小孩儿。”造梦者将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摆回柜台。
“这也是造梦过程的一环?”少年捏住吸管轻轻搅拌,碎冰和杯壁相碰,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声音。
“别这么心急,我得先带你参观完我的居所,毕竟你是我的最后一位客户。不过你说得挺对,这种饮料具有安神的功效。稳定的情绪会有助于后续工作的推进。”男人摘下洁白的手套,随手将它们丢在地板。他拉开一把椅子坐到少年对面。右掌一翻,做出个“请”的手势。
少年不再言语。他低下头,开始小口啜饮。
“怎么样?”男人目送他的杰作滑落少年的喉管。微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被柜台的饮品切割成不同的色块。
“所以,你不再当造梦者,是想要去调制饮品?”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趁着换气的间隙再抛给他一个问题。紧接着,梦幻般的色彩又将透明的吸管填满。
“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个人爱好。”男人转过脸,擦拭起一只足够干净的酒杯。
“我不想再从事任何与创造相关的职业,我的灵感已经几近枯竭。也许我会先去希腊游历,再去非洲打猎;等到我的面容被阳光晒化,没有人再认得出我,我就回到这里做点小生意。”他将那只酒杯抛到空中。挣脱引力的星屑发出耀眼的光芒,滑过男人的指尖,在地上跌得粉碎。此时,空气恰好混入那杯梦幻般的液体,在吸管中发出难听的声音,盖过酒杯那阵清脆的呻吟。
“像爵士乐。”少年的唇松开吸管,在那里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痕。
“这不可能。”造梦者皱起眉头,从少年面前夺过玻璃杯。杯的外壁还留有少年掌心的余温。他覆上少年的唇印,在冰块间搜集着残梦,发出粗俗的“呼噜呼噜”声。
“我明白了。这杯饮品本该是无声的甜,像那些飘浮在蓝天的棉花糖。可是这次我加了几滴你的眼泪。”男人吐出叼着的吸管,将它与白手套和碎酒杯葬在一起。
“你怎么会有……”少年忽然瞥见男人胸前探头探脑的手帕。男人拍拍它的脑袋,它就鼓在他的胸前。
“就当是你付给我的一部分报酬。吃亏的可是我,毕竟它们落进的是你的胃袋。”
“每位委托人都会得到独属于他们的饮料吗?我的意思是,他们品尝自己情绪的味道,也是造梦必不可少的程序吗?”少年双手托腮,仰起脑袋。
“这倒不是。”男人觉得他的双眼黑漆漆的,却仿佛残留着群星的色彩。也许这对眼球很适合用来模拟“灵感”的滋味。男人避开视线,装作在观察一颗灯泡。
“好可惜哦……那你听说过‘鸡尾酒钢琴’吗?那种机器能根据你弹奏的乐曲,调制出不同味道的酒精饮品。或许你可以考虑添置一台。”少年认真地给他提出建议。
“我知道的。鲍里斯·维昂的描述足够详尽,可惜我缺乏音乐天分。就算捣鼓出这么一架机器,也只能配制出走调的饮品;不过他在另外的方面给我提供了灵感。”
男人领着少年转进另一个空旷的房间。那里有一台棺材模样的机械装置斜靠在墙角,被柳絮般的尘埃掩埋,像是一场暮春的葬礼。
“依靠这台机器,我才能成为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造梦家。”男人一手引向奇械,一手按在胸前,单膝跪地,像是在演一幕歌剧。
少年轻轻敲击机器的外壳,只有沉闷的“当当”回应,像是摆出一副刻薄的面容,冷漠地拒绝他的请求。
“哦,不要敲它,它会生气的。像我这样,用掌心慢慢抚摸。没错,就像为一只小猫梳理毛发。”立方形的装置缓缓打开外壳,如同绽放的花蕾。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少年想躺进去,但被造梦者一把拉住。
“具体的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总而言之,我大概是从《红草》中得到的灵感。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从古至今,每一代人都会提出忘记忧愁的诉求。这台装置创造的初衷是提取记忆,再将它呈现在使用者的眼前。如果使用者决定不再面对这段回忆,那么机器就会将它删除。后来我想,既然得到记忆的辅助,那么我只要再以愿望稍加引导,就可以创造出令人满意的美梦。足够真实,也足够刻骨铭心,不会随着日出而消散。”男人自己躺了进去。他闭上双眼,双手交叠,一副安详的模样。然而灰尘钻入他的口鼻,害得他狼狈地呛了几声。
“就像《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少年托着下巴。
“那你呢,你删除过自己的记忆吗?”他注视着造梦掸开落进机器内部的灰尘。
“我?当然。承载太多他人的愿望,如果不清理掉一点的话,我大概已经疯了。不过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因为工作需要,我还没有屏蔽这部分记忆。我删掉的都是自己过去的经历。毕竟,如果要彻底重新开始的话,过去只会是未来的累赘。”
“你有什么想要删掉的记忆吗?”男人从舱内爬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叉着腰,看起来很疲惫。
“如果你的梦不能令我满意,我大概会抹去这次委托的经历。就我所知,新的记忆会覆盖旧的记忆,所以我不能让那段梦境被污染。”少年认真地盯着造梦者的镜片,突然意识到那只不过是用来装饰的玻璃。
“你果然不是乖乖小孩。”男人摇摇头,却忽然笑出声来。
“那样的话,我可以重新向你介绍我的业务。一遍一遍反反复复,直到你对我的设计满意为止。你真是个天才!如果你早些来当我的助理,我就可以实现零差评了;而且,作为客户,你还需要一次一次地向我支付费用。”男人看见少年的眼中露出嫌恶的神色,赶紧打住话头。
“只是开个玩笑。事实上,删除记忆这个功能,我还从来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过呢。”他冲少年摊摊手,展示自己的坦诚。
“为什么呢?”少年似乎不太相信他的油腔滑调,眼里充满戒备。
“你就将它当作是我个人最隐秘的幻梦,也即最初的美梦。”造梦者深情地望着他的机器。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些做作,少年不能确定他是否只是在逢场作戏。
他是个藏着秘密的人,少年想。想要真正认识他,就得避开他的视线。
“一遍一遍地与你重新相识,那应该会挺有趣的吧。”望着少年的背影,造梦者依旧沉浸在刚才的灵光一闪,立在原地喃喃。
他本想再好好调试一下他引以为傲的机器,可他想起少年即将进入的房间,于是赶紧追了上去。
“这里简直就像个垃圾场。”少年从窗边爬起,勉强找到一个小小的立足点。他的面前是一张大床,被褥缩在床尾的一角;那些皱皱巴巴,却风韵尚存的礼服醉汉般横七竖八地倒在彼此身上。地面胡乱地散落着手稿、草图、铅笔头、空酒瓶、毛绒玩偶、翻开的旧书、断裂的光碟,还有缠作一团的胶卷。
“我说过,我需要活得……自由一点。”造梦者讲这话的时候有点底气不足。他倚靠在门框挠着脑袋,脸颊泛红。
“不过,你可真不是个乖孩子。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进入人家的房间呢?”他一拍脑袋,直起身子,立刻恢复了神气,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个乖孩子。比起我,你才更像个孩子。”少年似乎没怎么将男人的话放在心上,他正忙着在杂物堆里寻找,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像孩子又不是什么坏事。”造梦者想为自己开辟出一条小径,好将少年拉出房间;可地上的杂物实在太多。他感觉自己像在沼泽里行走。
“毕竟我已经抛却了大部分回忆,几乎快像张白纸一样纯洁。”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房间这么难走,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打开房门倒头就睡的缘故。
“白纸,纯洁……这两个词哪个和你沾边?”少年捡起地上的一张稿纸,叠成一架纸飞机,正中男人的额间。
“你更像这架纸飞机。”造梦者接住纸飞机的机身,顺着光洁的机翼展开稿纸,看见自己密密的小字被折痕割成了好几块;就像一面摔碎的镜子,映着他油亮的胡髭。
“好吧,坏孩子,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你的美梦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恼设计师,让他把你粉红色的幻想变成一场漆黑的梦魇。”造梦者将他曾经的灵光一现揉成纸团,砸向少年的脚边。
“谢谢提醒,造梦者先生。可是我现在找到了一样比美梦更重要的东西。”少年盯着手中的物件。惨白的日光也想一探究竟,却被玻璃无情地反射开,窜向男人的双眼。
“是吗?还有什么是比一场由大造梦家精心设计的梦境更重要的呢?”造梦者冷笑着搭上少年的肩,他的手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得猛烈。
“你的秘密。”少年将手中的相片展示给他。相框禁锢住一个被抹去脸的人,她的长发及肩。
“我的秘密?我可没有什么秘密;就算我有,也不会是一张相片。”男人仔细端详了一番,露出了轻松的笑。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你觉得她是你梦中的那个人?别开玩笑了,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该知道,所谓的预知梦不过是胡编乱造。除非她之前曾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否则你根本不可能梦见一个不存在的人——当然,严谨一些,不排除你以别人的容貌拼凑出了一个虚构的幻影,七岁的小孩儿。”他的神色坦然,看不出丝毫慌乱。
“既然她的相片在你的房间中出现,那么你该问问你删掉的记忆。”少年迎着男人的目光,毫不退让。
“可惜,记忆删除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就连我也没办法找回那段记忆。”男人眯起双眼,像一只正啜饮鲜血的蝙蝠。
“况且,既然是我主动选择抛弃这段记忆,又为何要自寻烦恼?”他眼中的寒意如同一柄利刃。
“既然您帮不上忙,那我就先失陪了,造梦者先生。谢谢您的线索,至少它让我确信这场寻梦之旅并非徒劳。”少年将相片小心地收入内兜,向男人行了个礼,决绝地转身,准备踏上新开辟的小径离开这里。
“我不允许你离开,在我们一同完成那场美梦之前。”造梦者的声音变得低沉,他的手扯住少年的衣角。
“不必担心,造梦者先生。虽然我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可我仍愿做您的客户。等到您将一切准备妥当后再来通知我吧。彼时,倘若我有幸寻见了她,想必也不会拒绝重温旧梦。”少年也抓住自己的衣摆,想要挣脱男人的桎梏。
“哎呀,你真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造梦者沉下脸,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别拒绝我,和我一起创造这场幻梦。在梦中,她的面容自然会慢慢浮现。”男人凑到少年的鬓角,将湿润的热气送入他的耳道。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忽远忽近,像是在眼前晃荡的怀表,又像是长廊尽头永不停歇的钟摆。
少年仍在挣扎,他的指甲嵌入男人的手腕,可他感觉使不上劲,仿佛他抓住的是一团棉花。
“小蛇终于露出了毒牙。”少年感到自己被造梦者托举起来。他想反抗,身体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离舌尖很远,却离天国很近。
“嘘——安神的饮料起作用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因为你将要做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了。”男人一手托着少年的膝窝,一手抵住少年的肩。他将少年安顿在他的床,让他熟睡在同样迷醉的礼服中间。
“真是漂亮。要是你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我的灵感就将源源不绝。”他拨弄着少年的睫毛,自言自语。
不过他去意已决。他这样想着,从少年的怀中摸出那张相片。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谜题未解。
他摩挲着监牢般的水晶玻璃,想要拭去她脸上的阴翳。这当然只是徒劳。他摩擦得越来越快,不像是探索而是在毁灭。火苗舔舐他的指尖,挑逗他的欲念。
他嫉妒她。嫉妒一个消失在他的记忆,却出现在别人梦境的人。他真想将这张相片摔得粉碎,可这样少年就会记恨他。那么,为什么要张扬?为什么不悄悄将这段记忆抹去,将这个讨厌的绊脚石彻底抛开,就像用熨斗烫平衣服上的褶皱?
如果他还有点良知,就不该这么做。记忆有多么重要,只有失去它的人才知道。他自己已经是根内心空空的苇草,怎么还能将漂亮的少年做成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良知是怯懦者的借口。他凄然一笑,将相片放到少年的胸口。
他倒是不介意就这样一直陪着少年,可她究竟是谁?他的朋友,他的爱人,抑或只是一个完美的巧合?
造梦者立在窗边,轻轻揉搓着发烫的食指,蓦地发现指尖留有尘土。
他明白这张相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了。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在删除自己的某段记忆之前,他会将所有与之相关的物品都埋在一处,立起一座小小的“记忆坟墓”。为了确保自己不会禁不住回忆的诱惑,前去寻找旧日时光的蛛丝马迹,他会将记忆坟墓的地点一并从脑海中抹除。然而,记忆就像传说中的鬼魅,游荡在坟茔久久不肯散去,甚至还会在某些夜晚回到他的脑海。在他彻底结束造梦者的工作前,他允许这种事情偶尔发生,好为他提供一些灵感。
现在他可以推断,相片中的这个人肯定和他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否则,他也不会在某个记忆的回魂夜,将这过去的确证从墓穴带回。
不过,他不可能用招魂的把戏随时将记忆唤回他的脑海。他还有工作要做。如果他最终能揭露真相——也如他所说,不过是自寻烦恼。毕竟这是他自愿抛掉的过去。他抛却记忆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前进;即便再舍不得少年,他也不允许生活停滞。
造梦者的诞生即是为博得世人幸福的笑颜;而作为他本人,作为那颗隐藏在轻浮表象下的真心,他同样期待着展露笑颜的少年。
为此,他需要征用一座庄园。造梦者走进会客厅,从抽屉里摸出一卷地图。哗啦一甩,地图在桌面铺开。接着,落灰的电话簿被翻动。在拨动轮盘之前,他忽地用掌将传声筒盖住——他还没为自己想好措辞。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声音划破午后的寂静。像是悬在马儿脖颈的铃铛,又或许是碎成几瓣的心在相互碰撞。
少年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漆黑一片。
记忆中的芳香是如此真实地弥漫在鼻腔,他有些惶惑。犹疑间,唾液滑落他的喉管,并没有溅起酥痒的水花。
他感到自己的脸孔有些燥热,懵懂间,下意识地想以冰凉的手去降温,然而这里的空间比他想象得还要局促。他的手肘撞上一块衬垫,衬垫背后是坚硬的隔板。与此同时,他的指腹触到干涸的印痕,分不清曾是露水还是眼泪。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造梦者的声音,支起手肘想要起身,脑袋却猛地撞上又一块衬垫。他听见身下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随即,暗沉的斜阳泼上他惺忪的眼。
“哦,他醒了。”造梦者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手托住少年的脖颈,一手擒住少年的小臂,将他解救出软垫的囚牢。
“它向我抱怨你打它了。”男人的掌在机器坚硬的外壳轻轻抚摸,担忧的视线却紧随着少年。机器没有察觉,它满足地合上叶片,像一只听话的猎犬。
清凉的晚风从远处的平原涌来,将最后一丝梦的温存自少年身上剥离,为他撕下记忆的胞衣。
“对了,向你介绍,这位是庄园的管家先生。”造梦者微微侧身,他的后方有一位身着正装的男子。管家向少年微微颔首,踏着从容的步伐走到他的面前,再恭敬地行了个礼。他两鬓的银丝如他本人一样,迎着晚风优雅地挺立。在夕阳的映衬下,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愈发深邃。
少年没有去想庄园意味着什么。霞光下,管家的剪影随着他的瞳孔微微颤抖。虽然身形稍稍佝偻,面容饱经风霜,可他还是认得出他。
“是你——”少年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很久之前,他曾出现在他的梦境。
管家闻言,从胸前的口袋摸出一副金丝眼镜。他低头调整好眼镜的位置,凑近少年,仔细端详着他的容颜。
“少爷?”管家后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抱歉。您长大了,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低头行礼,可他的眼神还是不住地往少年脸上瞟。
“你们认识?”造梦者也走上前来,立在两人的中间。
“他就是……梦中侍奉我的那位男仆……”热泪不断地自少年的眼角涌出,迎着嬉闹的晚风,胡乱地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印痕,像是孩童天马行空的涂鸦。
“难以置信。”男人挑起双眉,嘴巴弯成一个空心的句点。他看向微微欠身的管家。老人避开他的视线,讳莫如深。他的每一条皱纹下仿佛都埋藏着一个秘密,不过,似乎他们不问,他就没有和盘托出的打算。
少年的抽噎声很急促,也很有节奏,敲在造梦者的心头。男人很自然地将手覆上少年的面颊,用拇指拭去他冰凉的泪珠。少年无暇反抗。于是,造梦者放肆地摸进他的内兜,取出那张被体温捂得温暖的相片。
“管家先生,想必她就是您的主人咯?”他将相片送到管家眼前。
“是的。”老管家接过相片端详了一番。他回答得很干脆,却不肯多透露半个字。
“那么,您也该认识我咯?”男人收回照片,摘下眼镜。
“抱歉,恕我眼拙,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是主人的旧友。”老管家扶着眼镜,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再度鞠躬道歉。
“哎呀,不必这么客气。也怪我记性不好,没想起是您这位管家先生。否则,我们的交涉也不必这么麻烦。”造梦者故意露出一丝懊恼的神情,将它从得体的笑中分离。尽管关于这座庄园的一切他都记不起来。
“也是打着造梦者旗号招摇撞骗的人太多,我才有些失礼。”管家的喉结有些痉挛,似乎也十分自责。
男人笑笑,将相片交还给少年。晚风冷冽,相框已如尸体般冰凉。
“您在电话里和我说她出门远游了,那么请问她现在何处,何时能够回来?既然您认识这孩子,也该明白,这对他来说很重要。”造梦者轻抚着少年的背。少年盯着相片,呼吸逐渐稳定。
“主人没有透露过这趟旅程会持续多久,也许她在出发前根本就没有定好目的地。一些事情我们无权过问,只能在她回来之前替她守好这座庄园。”管家摇摇头,望向地平线只余一角的夕阳。
“不过,她嘱咐过我们,这座庄园的大门会永远向您敞开,少爷。”他转向少年,整个身子都已没入黑暗。
“所以,这其实不是一场梦,而是你的亲身经历。”男人将少年搂在怀里。他感觉自己脑海里的思绪正逐渐变得沉重,施加在他的右臂和躯干。他低头,发现少年面色苍白,有些站立不稳。相片从他的手中滑落,被倒伏的青草掩埋。
“准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管家先生,麻烦您为我们准备一些食物好吗?”他托起少年的身体,向庄园的大门走去。
“是。”管家拾起相片,掏出手帕轻轻擦拭,接着将它放进口袋。他向不久前马车驶来的方向张望一眼,随即跟在造梦者的身后走向庄园。
“不对,稍等一下。”男人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少年小心地安顿在跟上来的管家怀中。
“哦,他的分量重了不少。”管家接得很自然,绽开那种独属于长辈的慈祥笑颜。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得把这个戴上。”造梦者没有留心管家的感叹。他掏出一副眼罩。
在月亮得到太阳的注视之前,整个世界都会被深沉的幽蓝遮蔽双眼。
或是黑暗。
少年感觉有什么东西趴伏在他的眼睑,阻止他睁开双眼。他想要伸手去扯,却被钳住手腕。
“抱歉,在美梦开场之前,你暂时无权窥探这里的布置。”造梦者的声音混着咖啡的浓郁香气。
“美梦……”少年感觉自己的嘴里留有糖果的甘甜。
“为了增强梦境的真实感,我可是特意为你租下的这座庄园。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男人的口腔遭到奶油的黏连,口齿不清,漫不经心。
“管家先生呢?我还有问题要问他!”少年想起了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激动。然而,晕眩的感觉也在慢慢上涌。他又想伸手去摘眼罩。
“不好意思,我已经请管家先生离开了。创造美梦时最好配上相关的环境,却并不需要演员。梦境是属于你的,外来的闯入者只会是毁掉梦境的变量。不过,不用担心,我已让他承诺:只要美梦结束,就会向你说明一切。”造梦者禁锢住他的右手手腕,少年却急不可耐地抬起左手。男人只好放下手中的餐具,来到少年的座椅背后,环住他的两只手腕。
“别那么心急。我们在梦中也能够找寻真相。”造梦者的喉间也在使劲。
“我等不及了,放开我!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删除我的记忆!也许你就是一个骗子!”少年猛烈地挣扎着。
“说出这种话,真是令人伤心啊,坏孩子。”造梦者的手松了一瞬,差点让少年逃出他的掌心。
“说不定你只是想绑架我。”由于体力不支,少年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
“绑架?我该夸赞你的想象力太过丰富吗?想想吧,要是我打算囚禁你,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带你来到这座庄园。”男人的语气很耐心,混在糕点中间,还沾染上一丝甜腻。
“谁知道?也许那个管家只是你雇来的演员。用虚妄的希望吊着我,好将我永远囚禁在这座庄园。”在黑暗中,恐惧蚕食着少年的胃壁,让他感到恶心。他放弃了挣扎。
“你大概是饿了……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心情也许会变得好一些。”造梦者轻轻松开他的手腕,留下两道暧昧的红印。
“不拿下眼罩,我怎么吃?”少年没好气地抱怨。不过这次,他没有显露出摘掉眼罩的意图。
“没关系,我会喂你。来,张嘴,啊——”少年辨认出男人的声音在右边,于是将脑袋偏向右侧,不情不愿地张大了嘴。
叮当——金属勺撞上少年的齿,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发出敲琴般清脆的声响。
“你可没戴着眼罩……”粘腻的奶油将他的抱怨堵在舌尖,被他均匀地涂抹在齿间、挂满舌面。最终,他才恋恋不舍地吞下那一小块蛋糕胚。接着,他将糊在唇上的细沫绷开。双手撑在椅面,他继续张口向造梦者索取。
“是你熟悉的味道吗?”造梦者将最后一块蛋糕送进他的唇间,舔舐起残留在勺面的糕渍。
“有一点……是管家先生做的吗?”少年的舌游走在上唇,似是回味着梦幻般的甘甜。
“很遗憾,是我亲手烘焙的。怎么样,让你失望了吗?”尽管语义暗含挑衅,可造梦者的语调带着一种淡淡的失落,像在回味一场注定消散的美梦。
“那么我会说,我开始期待您的美梦了。”少年的嗓音仿佛也缀上了一颗浆果。翘起的椅脚“啪”地一声砸在地面。
“您向管家先生问过她的信息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不希望那些回忆再来纠缠我。”男人回答得很干脆。
“庄园里应该悬挂着她的画像。你一定见过她了吧,请告诉我:她是否如星辰般璀璨?我的容貌,是否和她有几分相像?”造梦者觉得少年的声音像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异色彩的泡泡,慢悠悠地正往天上飘。
“没有。画像里的都是些留着胡须的老头。”泡泡映着他扭曲的形象,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泡泡戳破。
“那她……”少年仰着脑袋,晃荡着双脚,仿佛也能看见那些泡泡。
“到此为止,别再讨论她了。等到做梦的时候你就能看个够了。”造梦者的话语乘着泡泡爆裂在少年的舌尖,尝起来酸溜溜的。
“戴上这个。”造梦者不敢多说,生怕自己的声音被涌上喉间的委屈顶得变了形。
“这是睡帽?我不太习惯这个。”一颗圆滚滚的小绒球挂在少年的锁骨,捏起来很柔软,柔软到能欺骗触觉。
“这可不是普通的睡帽,它是造梦机器的一部分。借由它,你才被允许进入我创造的梦境;在梦境中,它也会监测你的反应,从你的记忆当中提取最合适的素材,不断地完善这场美梦。”话题转换之后,男人的语调明显轻松得多。
“你是说,它能够读取我的记忆。”少年手腕一颤,改用手指拨弄绒球。
“说是它也行。不过,实际上这部分工作是由你之前见过的那台机器完成的,它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造梦机器。在你陷入沉睡的时候,录入工作就已经完成了。不用担心,我是没有权限查看这些记忆的。”他总疑心这装置戴得有点歪,于是推着睡帽碾过少年柔顺的发,再左看右看。
“那梦境呢,你会看到我的梦境吗?”少年任他摆弄,没有反抗。
“为了防止梦境偏移,我会亲自监视整个过程。关于这点你也无需担心,我的职业道德要求我对所见三缄其口。不过我不会将它们删去,因为它们是我造梦的经验和素材。”造梦者将少年扶起。
“既然是在梦中,那我可以随心所欲吗?”少年的手裹在男人温暖的掌中,正如他紧紧攥着似有似无的绒球。
“没到随心所欲的程度。正如我所言,造梦装置能够提取你的记忆,自然也会捕捉你的情绪,推测你的意愿。为了保证体验,在美梦中,你的大部分想象都能够被呈现;但是,整个梦境的走向,就如同人生一样,是由不得你随意更改的。
“好了,别再问了,为自己保留一点惊喜吧。”男人停住脚步,托起少年的手臂,示意他拉住自己的衣角。随后他俯下身,握住少年的脚踝,将整条腿提起,再轻轻放上一级阶梯。
“你直接告诉我有台阶就可以了,我自己会小心的。”少年的身形摇晃了一阵,很快站稳。他抓住男人的手腕,咬着嘴唇,额头渗出些微汗珠。
“我没有照料过别人,所以还是谨慎些好。”少年每迈一步,都会将脚抬得很高,再小心翼翼地以鞋尖试探,最终才肯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前脚。为了配合少年的脚步,造梦者不得不在一级台阶逗留许久。他看着少年要强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黑暗中,他的双耳分外敏感。
“我没有笑,是起风了。”男人说得煞有介事,像是一个骗子。
少年没有理会他,只是赌气般地加快脚步。他的鞋尖在急急抬脚时磕到阶沿,踉跄着要朝前扑倒。造梦者一把提住他的后领。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男人见他站稳,想再度牵起少年的手。
“也许是为了快点离开你。”少年的手灵巧地游开,犹疑片刻,还是反过来咬住他的袖口。风自窗外的原野漫入,带来浆果酸涩的味道。
“真伤心啊。”男人的声音如同一场秋雨,乘着凉风扬起雪白的纱帘,温柔地拍打着少年的面颊。
“我好像记得这条长廊。”少年像是在转移话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造梦者引着少年走向长廊内侧,好避开那些调皮的纱帘。他没有再搭腔,如同所有在秋雨中孑身一人的流浪者般沉默。
少年也不再言语。出于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他的手紧紧揪着男人的袖,死死地勒住男人的腕。造梦者已无力挣脱,因为毒针已经刺入他的心脏,毒液已经蔓延到他全身。
长廊的尽头右转,是一座漂亮的房间。男人引着少年坐在房间中央的床沿。
“这就是我梦里的房间,我踏上地毯的时候就发现了!”少年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隔着眼罩,男人也能看见他闪闪发光的双眸。
“嗯嗯。”他心不在焉地敷衍,一边解开少年的领口,脱下少年的鞋袜。他托着少年躺下,又为少年掖好被角,像是在照拂一个孩子。尽管少年在他眼里的确只是个孩子。
“我现在可以入梦了吗,造梦者先生?我等不及了。”两条纤细的臂从被褥中抽出,少年的手指抚着毛毯上的褶皱。他想起睡帽顶端垂下的绒球,便在枕间摸索,将那颗绒球藏在拳中。
“可以。等你入睡后我会开始工作的。但我建议你不要握着这绒球,不然你有可能在无意识间扯下造梦装置,致使梦境被迫中断。”男人想象着少年的指颠簸在自己眼角的皱纹。
“可是它真的好柔软……”少年松手,任绒球耷拉在他的脖颈旁。他合上嘴唇,不再言语。男人坐在床头,注视着少年裹住被褥翻来覆去。
“我睡不着,造梦者先生。”少年的声音可怜兮兮的。
“鉴于你的身体状态,你应该很疲惫了才对。放松身体,别再胡思乱想。”男人的话语像在他的额头轻抚,让他想起阳光被云层遮挡的午后。
“也许是被褥太热了,造梦者先生,请为我拿走毛毯好吗?”少年扯住绒毯两角,双手往上一扬,将它堆叠在他的双腿。造梦者抱起床尾的绒毯,随意地搭在书桌旁的椅上。
“照顾人真是件麻烦事。”男人重新在床头坐下,勾起一丝笑意,轻声嘟喃。少年也许听清了这句算不上抱怨的牢骚,再次翻身,只留下一个任他遐想的背影。
“我还是睡不着,造梦者先生。您能为我哼支安眠曲吗?”少年的声音已带有几分慵懒的倦意。可能只是造梦者的错觉,因为他脑海中正躺着一只眯缝双眼的狸花猫。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男人盯着少年漏出睡帽的几缕青丝,忽地感觉心上泛起一阵酥痒,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又起风了。”少年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然后扯住被子向上一拉。他的脑袋贴在柔软的枕芯,往床的另一头轻拱。
“还是说,其实你根本就不会安眠曲。”他的身躯带动被褥缓慢地摇晃,像是在和着某种节奏律动。
“差不多。我的生活中就根本没有音乐,我不耻于承认这一点。”
“难以置信。怪不得你会缺乏灵感。可是为什么呢?”少年摇晃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小,速度也越来越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倘若非得为每个不喜欢的东西找理由,那么我就将挥霍十年的光阴。”男人的指划过笔刷般的胡髭。自从他成为造梦者的第三个月起,这些胡须就没有再长长。
“十年……好长啊……”少年突然笑了,像一个没有负担的孩子般纯粹。那些刚在麻醉台上苏醒的人才能这般坦然。
男人觉得他的笑毫无来由。他自己也毫无来由地觉得,少年应当是幸福的。只有幸福的人才能在睡前毫无来由地笑,而不是为逝去的又一日哀悼。十年的确很长,但也不过是做几个梦的工夫。在更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总是笑,否则蛛网般的皱纹就不会爬满他的眼角;在年纪稍长一些的时候,他不应该总沉着脸,否则囚笼般的法令纹也不会罩住他的嘴。
他开始感到好奇,在他还像少年这般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天真吗?
没有时间留给他多想,少年的呼吸已经变得沉重。他起身,单膝跪在床沿,观察了一会儿少年。睡帽的绒球滑落在枕边,跌进枕芯的凹陷。他真想躺在他的身边,勒令时间就此停驻,就像随时可以被他砸破的一块怀表——可是他不能停歇。他要完成最后一场美梦,然后逃离这令他再也无法忍受的生活。
这是平息他内心不安的唯一办法,是他无法逃离的宿命。
他走向墙角,造梦机器的另一半,一口棺材。他温柔地抚摸机器冰凉的外壳,哄骗它张开那充满诱惑的嘴。他将双手交叠在胸前。随着机器合上嘴,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完全吞噬,他也没有再撑起眼皮的必要。
睡前的念头总是有些傻里傻气的,男人想。他用胸前的手帕覆上自己的面颊。
他向大幻想家奥尔默斯特祷告。随后,他的意识随着无味的气体变得黏稠,就像糊住眼角的眵。他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醒来时不用面对夕阳。
少年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草坪。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晃晃悠悠地自他眼前飞过。他坐起身,看向远处的夕阳。那里矗着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他看见青草倒伏,衣角翻动,脸上却没有感到风的清凉。他用短小的手指揉了揉眼,看清绕着他旋转的那只蝴蝶。他想起那庄园的主人,于是想要将那只蝴蝶引上自己的手指,但他实在害怕那细长扭曲的虫体。如果它是一颗泡泡就好了,一颗五彩缤纷的泡泡。他这样想着,那只蝴蝶转瞬间溶作一颗饱满的泡泡,“啪嗒”一下,炸开在他的指尖。他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耳垂就传来一阵剧痛。
“还在这里贪玩,快点回家!”他认出是母亲的声音,却没有力气反抗,只能踉跄着跟上她的脚步。
远处,几个包着头巾的妇女盯着他窃窃私语。一只嚼着青草的羔羊好奇地抬头,双眼空洞,鼻孔张得很大,在羊群中格外显眼。“啪——”一根淬着残阳的长鞭尖啸,撕开洁白的羊毛,留下疼痛的烙印。醉得东倒西歪的老牧羊人撑着树枝,眯缝着眼,满意地赏给低头的羊羔又一记鞭子。即便七零八落的烂牙已镀不上夕阳的金光,他仍扯起嗓子高歌。他的酒溅在自己绽开的伤口,于是少年再也分不清悲歌与哭号。
“像你这么大的男孩都在听话地做功课,你却还在这里玩,还在这里玩。”这声音从母亲的口中传出,却混杂了幽灵般的回声。他看见有无数只黢黑的手臂从地下伸出,争相要来拽他瘦弱的脚踝。
“你生来可不是为了玩的;是为劳动的,是为工作的!”母亲——或是那些回声像在说给他听,又像在重复着一种祷告。注视着幻影逐渐聚集,少年死命扭动,终于挣开母亲有力的手,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奔逃。
“你跑不掉的——”牧羊人的哭号转为狂笑。那些沾着泥土的影子争相吞噬,汇成一条巨蟒。夕阳是他母亲噙着泪水的眼,破布般的残云吸收着她眼里希望的光辉。少年没有停下脚步。在未被阴影遮蔽的另一片天穹,蓦地纷纷扬扬撒下许多柳絮——起初少年还以为这是雪,然而它们并未融化在他的掌心。柳絮越落越密,几乎快要把他的双眼迷住。他听见身后的巨蟒发出皮鞭般的啸叫,停住脚步回头,发现巨蟒已被柳絮掩埋。随即,它散作一条条小细蛇钻进草地,只留下一地洁白的绒毛。
“真不走运。”少年看见一对巨大的翅膀从天而降,翅膀上的羽毛已经稀稀拉拉。随着羽翼缓缓张开,他看见一位留着长发的人。
“也不算那么不走运,瞧啊,我遇见了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少年的母亲失望地合上了眼——反正她眼中的光辉也已被残云吸尽。隔着模糊的阴影,少年看不清面前人的容颜。
“你是天使吗?”少年觉得自己的声音稚嫩得过分,像新鲜的羊奶。
“不。但我想成为天使——成为你的同类。”那人蹲下身子,轻抚着他的面颊。
“我不是天使。你瞧,我都没有翅膀。”少年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却仍然看不清她的面庞。他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悄悄低下脑袋。
“有翅膀的也不一定是天使。像我,即使有了翅膀,也飞不起来。太阳将我的羽翼都给晒化了。”她的声音隐隐有些失落,却仍然温柔。
“而天使也不是生来注定的。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寻得自己的翅膀,就能飞往天国。”她的声音充满爱意,如同真正的天使一样神秘。
“那我还要在尘世做工多久,才能买到我的翅膀呢?”少年似乎将她的话当了真,可怜巴巴地掰着手指盘算。
沉默,也许是时间抽噎了一下。
“你想要见识一下我的庄园吗?那是世界上最接近天国的地方。”她抱住他,将脑袋枕上他的肩。她的发溅跃着他从未闻过的芬芳。
“好啊。可是你的庄园远吗?天快黑了,我也已经走不动了。”少年看向自己曾经的家,一颗孤零零的小黑点,仿佛用一口气就能将它吹跑。
“别担心。请抱紧我。”她扇动翅膀,鼓起一阵猛烈的风。风卷起她的体温,而非太阳的余热。少年第一次明白,风也是可以很温暖的。他感到自己的膝窝被托住,两条小腿失去了着力点,无力地随风晃动。一阵飘飘然的晕眩漾开在腿肚。他紧紧抓住她的衣领,贴住她瘦弱的胸膛,听见她的心也正怦怦直跳。
“你害怕吗?”少年问她。他低头时,看见房屋像书籍里的小字。于是他的手抓得越发紧,几乎将她的领口揪作一团。
“向下看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坠落。所以,说我不怕是假的。”她的声音伴着夜晚轻柔的风,揉乱他的发。她的双手紧紧环着他纤细的腰。
“那么,我们别去天国了。到时候就留在你的庄园,留在这世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好吗?”不安分的风将她的一簇长发拍上少年的面颊。他环住她的脖颈,将这一绺鬓发撩到她的耳后,在她的耳边小声请求。
她在空中翻了个身,吓得少年死死勒住她的脖颈。
“放松一点。现在,抬头,向上看。”少年抬起脑袋,看见了浮在头顶的残云,还有大到仿佛触手可及的圆月;除此之外,便是广阔无垠的夜空,那里隐约可见群星摇闪。
“真漂亮。”少年空洞的眼眸染上了月的皎洁。
“当我抬头时,就会想到还有那么多无穷的未知、那么多无穷的可能。所以,我怎么可能会拒绝飞翔呢?”她趁着少年稍稍放松,托住他的腋下,将他高高举起。明月慷慨地将他的面庞照得璀璨,即便代价是让自己看起来黯淡无光。
“别这样!请……别这样!”他的声音像沸腾的羊奶,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于是她将他拥回怀中,像是捧着一颗珍宝。
“抱歉。”她将身子转回来,继续平稳地飞行。微风仍在絮语,云和月沉默着倾听。少年感到困倦,渐渐合上双眼。
她的语调轻柔,她的怀抱温暖。在如真似幻的轻晃中,他的意识化开在一片虚无。
或是满足。
透过白色的纱帘,晌午的阳光都温驯得善解人意。
少年睁开双眼。深红的帷幔像花、像酒、像血,任他压在身上,将他当作一颗甘甜的糖果,卷在舌尖,舍不得吞咽。他翻开被褥,拨开帷幔,垂着两脚坐在床沿,怔怔地注视着窗外失却温度的骄阳。床尾摆着一张软椅,空空荡荡,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离去的人。
这实在算不得一场合格的美梦,少年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他自己就经常做这种没头没尾的梦。尽管在梦里他感到幸福,可当他醒来,经过一次次反刍,口腔里只能留下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感到有些凉,用被褥裹住自己的身体,收起晃荡的腿,双手环抱膝盖。
得找造梦者好好理论一番。他用掌抚摩自己的臂,怀念起热气腾腾的咖啡。“嗦哒”一声,房门被人推开。管家先生从托盘取下一杯热牛奶,轻轻放在床头。
“少爷,您醒了?”侍从的神色稍稍有些惊讶,他的面容看起来要年轻一些。
“先喝了这杯热奶,我去给您取衣裳。”管家将垂下的帷幔束起悬在两端,推开窗,清风迫不及待地涌入,推搡着洁白的纱帘。熟悉的芬芳弥漫在房间。少年探进杯口轻吹,于是热气氤氲在他的眼睫,暖流落进他的胃袋,逐渐向全身扩散。这杯牛奶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甜腻,黏黏的挤在喉间。他皱起眉,放下被染成乳白色的玻璃杯,舔干留在上嘴唇的奶渍。
管家又托着一套衣裳走进房间。他想要替少年更衣,一如往常;这次却遭到拒绝。
“少爷长大了呢。”见少年态度坚决,管家也不再坚持。他端起玻璃杯,行礼,而后告退。留在书桌上的一抹阳光截自他脸上的欣慰。
天蓝色的衬衫、领口带有黑边的米色针织衫、浅灰色短裤、皮带、浅灰色及膝长袜、棕色皮鞋,还有粉红色蝴蝶结。少年将这些服饰一一穿搭齐整。他立到墙角的全身镜前,端详着镜中还是男孩的自己。他圆润的脸蛋红扑扑的,眼角尚存一丝睡意,懵懵懂懂,看起来懒洋洋的,如同一只绒球般的小猫。
他的确很漂亮,也难怪她会看上他,少年抚摸着自己的面颊。从镜中,他看见散落在地板的那些小游戏:倒塌的积木、残缺的拼图,还有未填完的数独卡片。他拉开房门,转入那座狭长的走廊。长廊的一边是开得很大的窗,尽管那些白布足够坦荡,随风狂乱的舞蹈还是令他疑心有幽灵附在帘巾;另一边则陈列着样式各异的盔甲。在骁勇的骑士之间,墙面悬挂着男人的画像。像中之人无不神情肃穆。他们大概是这座庄园过去的主人。少年走着,迎着过道驰来的疾风,拨开拽住他小臂的冰凉的帘。曾经的恐惧又如幽灵般缠绕起他:当他还是孩子,行走在月光黯淡的夜,面对长廊望不尽的黑暗,他的内心是多么悚惧。他只能拼命奔逃,将那些白幡、铁锈、遗容统统甩在身后。有时他在夜半醒来,会听见铁器碰撞的声音。他怀疑那些逝者套上铠甲,正一步步朝他的房间走来。即便他翻过身,让自己背对房门,也将会看见它们的影遮住亮得可怕的月光。他曾跟管家谈起过这件事。最初,管家只告诉他庄园非常安全,不必担忧;并且不要像主人一样胡思乱想。
“如果少爷实在害怕,就摇动这个铃铛。”临睡前,管家像是变戏法般,凭空一抓,一颗漂亮的铃铛就出现在他戴着白手套的指间。
“主人说,若是您摇动铃铛,她一定能很快赶到您的房间。”少年并着双手,捧着那只如水晶般剔透的铃铛。他情不自禁地抖动手腕,于是“叮铃——叮铃——”的清脆声音融化在他的耳畔。良久,他听见夜枭在远处呼号。
“她没有来。”少年将铃铛狠狠掷向床褥。
“这只不过是哄我的把戏。她为什么不肯来看看我呢?明明是她将我带进这座庄园,却故意躲着我,对我不闻不问。她为什么不肯温柔地轻抚我的发,亲吻我的面颊?”他也倒在床铺,将头埋进枕间。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的喉咙猛烈地抽搐,几乎再不能吐出一个完整的词。
“不是的,少爷。主人她……只是身体欠佳。”管家的陈词滥调苍白无力,淹没在少年的抽噎。
他曾亲眼看见她在花园练剑,躲在阁楼敲敲打打。她的身形的确很消瘦,却完全不同于那些病重的人。他曾亲眼见过那些卧榻不起的垂危之人,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只是在骷髅外蒙了一层薄薄的皮;而她的双手有力,怀抱温暖。也许她是在筹划回升天国,而因他太过胆怯,想要留在俗世,这才让她心生厌恶。
如同不循规矩的春雨,孩童的悲伤聒噪却微不足道,转眼就沉默在黑夜。
少年感觉脸颊传来一阵瘙痒,他想用手去挠,只穿过一簇细长的柳枝。他睁开眼,看见一道人影立在窗边。月华摇曳,她的脸庞匿在阴影,看不真切。起初,他怀疑这是回转世间的亡灵,直到幽香直刺他的鼻腔。他发觉自己的脸颊有些湿润。
“主人……”他用气声呼唤,仿佛怕惊扰这场美梦。见他有醒转的迹象,那人本想悄悄离去。
“我来看看你,为你擦擦脸。管家先生告诉我,你觉得我不在乎你……不是这样的,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自责。”她停住脚步,坐在床沿。她本想轻抚他的额头,却在触及他皮肤的一瞬缩回手。
“如果您要去往天国,我不会再惧高。请带我一起走。”见她又作势离去,少年掀开被褥,起身跪坐,环住她的腰身,贴上她的背脊,任发梢垂在他的眉心。
“什么?不,我并不想去往天国,我只想要尘世的幸福。你没有过错,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可是,我不能够……天啊,放过我吧,我不能够……”少年感觉她的躯体在慢慢升温。接着,她有些粗横地挣脱了他的亲昵。
“抱歉,我爱你,孩子,我很爱你。我多想给你一个吻,可我的罪将沾染在你的面颊,永不能收回……你就当我是染了疫病,所以不能常来看你。抱歉,抱歉……”她的语调慌乱,像断开的琴弦。不顾倒在床上的少年,她打开房门,奔逃在长廊,每一步都踏在少年的心房。
尽管同样在长廊落荒而逃,她的害怕还是令他费解,他转过楼梯。透过窗户,他看见管家先生正在后院和园丁攀谈。经过几所规格相似的房间,他终于立在主人的阁楼前。正当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叩门,清风已先他一步,缓缓推门而入。
主人不一定会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但造梦者先生却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我。少年心里泛起一阵悲哀。他走向他的主人。她背对着他立在窗前。
“你来了。”她转过身,语调透出一种早知如此的了然。这次,本该再没有阴影遮住她的面颊;然而少年惊讶地发现,她的面孔根本没有五官。
注意到少年眼中的恐惧,她将自己的一块面皮扯起,足足有一句好久不见那么长。
“只是面具。”她松手,那块假皮啪的一声弹回她的颧骨,激起一阵褶皱。她将一绺散开的鬓发撩到耳后。
“为什么不摘下面具,向我展示您的真容?”少年走向她,没有任何悸动。他本想装腔作势,显得严肃一些,可他的声音实在太过软糯。
“这样让我感到自在。”在少年走得足够近的时候,她蹲下身子,想要将他抱起。她的手在腰、背、臀之间慌乱地游走,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着力点。少年得以平视她润滑的无面目的脸部肌肤,心中闪过一丝惶惑。
“您漂亮吗,主人?”他问得很直白。
“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脑袋一歪,仿佛想将这个问题避开。
“如果我不美,你就不会再爱我吗?嗯?”她以少年的臀部为支点,轻轻向上一送,调整他在她臂弯的位置。
“是的,我不会。”少年言辞笃定,一边将视线从她的面部移开。透过玻璃,他看见丛丛黛紫色的鲜花散发着幽蓝的芬芳。
“真叫人伤心啊……”她抬头望着他,将脑袋贴近他小小的胸腔。
“您在做什么呢?”少年的脸被升腾的热气染红。
“嘘——我在倾听你的心声。你的心告诉我:不管我变幻成什么模样,你都会将我奉作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主人。”她煞有介事的语调一改往日的坦诚,却逗得他想笑。
“那你又将我看作什么呢?是孩子,还是仆从?”他用手指卷起她跌在额前的一绺发。
“是信徒。我的孩子,是侍奉我的信徒。”她改以额抵住少年的胸膛,鼻尖戳在他柔软的小腹。
“你想要我做这么多,却只以没有五官的面孔回报?”少年浅笑一声,也许是由于躯体的酥痒。
“没有面孔才是最好的回报。这样你就可以随意想象我的模样。这样,在我摘下面具之前,你就永远不会对我失望。若是哪一天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将这面具摘下,将你的希望彻底击碎。”听见笑声,她又抬起脑袋,语调轻快,像在讲述一则笑话。
“真残忍。”少年的指在她的面具上画着圈,一遍一遍。
“残忍吗?我只是在模仿这个世界的规律。至于我本人的情感,大概和我的面孔一样空洞。”她腾出手,挡住少年扮作秒针的食指。
“这么一说,倒显得您有些温柔了。毕竟您还愿意赐给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少年将手指抽回,放在唇间吮吸。指尖没有沾染特殊的味道。
“我承认。我也愿意让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为我画出五官。可如果他们缺乏想象,或者技术不过关,他们就要倒大霉了。不过反过来说,这样他们最终就不会失望,甚至还有可能收获惊喜。”她的脸紧随少年的视线,像一朵未盛开的向日葵。
“我并不缺乏想象;可在绘画时,我的手会颤抖得厉害。如果我是你,就在脸上安一面镜子。”少年这样说着,他的脸颊真的慢慢变形,直到成为一面光滑的圆镜。
“这样,美的人看到我便会爱我;丑恶的人看见我会感到惧怕。”他将镜面对准他的主人,无面目的肌肤缓缓雕刻出造梦者的拓像。男人不确定少年是否能看清他自己映出的镜像。
“你变得太过聪明,这让我感到害怕。”他屈膝弯腰,让少年的皮鞋重新踏在地毯。他轻轻甩手,假装是自己气力不足。接着,他搭住少年的双肩,推着他走出房门。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主人?”少年的面孔慢慢扭曲成原样。这场对谈太过短暂,他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没来得及问出口。
“不,你没有错,是我太过自私。我不该妄图介入你的生活。”造梦者这样说着,也分不清这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仅仅在模仿庄园主人的口吻。他的左手握在门把,右掌抚在门沿。他的面颊始终停留在越来越窄的门缝,似是依依不舍。
咚——房门重重关上,少年的心也随之微微颤抖。他想叩门,却在举起手的一瞬顿住。他在犹疑。
“少爷。”管家先生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回过头,看见管家手里捧着两本厚重的典籍,神色带有一丝严肃。
“家庭教师已经到了,请到书房去上课吧。”他牵起少年那只举起的手,走过那些外观相差无几的房间。少年没有反抗,他的喉管已被涌起的酸涩堵住。他忍不住回头,而那扇房门依旧紧闭。
造梦者的额头靠着房门,左手仍搭在门把。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双手一推,让自己从门板猛地弹开。他扯住自己的面具,走到窗边,任假皮的残骸缓缓散落在地毯。他盯着自己映在玻璃的虚影。没有眼镜的遮挡,他的眼睛看上去疲惫而沧桑。一颗剔透的泡泡忽地闯进窗框,将他的视线引走。在黛紫色的花丛中,泡泡们仿佛没有烦恼,闲散得悠悠荡荡。在遇到尖利的枝条前,它们还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幸福。啪嗒——啪嗒——脆弱的泡泡肩并着肩,接连撞上不可摧折的断枝,碎成惹人厌烦的肥皂水,跌进毫不起眼的灌木丛,一个黑漆漆的缺口。被泡泡迷住双眼,他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豁口。他正打算推开窗玻璃,探出身去细看这黑洞掩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无数的泡泡又从这缺口涌出,如同群鸟一般迅捷。它们悬浮在窗前,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泡泡。
一个长发披肩的人自泡泡底端钻出,隔着玻璃与他遥遥对视。尽管他们相距不远,他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造梦者先生,或者骗子,我们好久不见啦!”她的声音清脆又欢快。
“你就是庄园的主人?一个男孩?”被称作骗子的男人瞪大双眼,刺探他的面容;可他越是努力,主人的面容就越发模糊,甚至闪躲进他映在窗玻璃的倒影。
“没错,我就是这座庄园的主人。虽然我留着长发,声音清亮,但我的确是个少年。这正是我引以为傲的地方:我漂亮得像个女孩。考虑到你早已将我忘却,你所表现出的这份敏锐还是挺令我满意的。”他点点头,举手投足间带有稚气未褪的天真。
“抱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可不是属于我的梦境,如果你想叙旧,就去找那个孩子吧,他很想念你。”男人的内心闪过一丝慌乱。作为造梦者,他自然保有干涉梦境的权限,却从没遇见过除梦境主人外的其他记忆主动与他交互的情况。
“要不是你假扮我,我还真不想露面。你是在努力看清我的面容吗?好吧,我凑近一些,让你看个够吧。这样你拿来骗那孩子的骗术并不会更高明些,却能带给他更多虚假的慰藉。”他的身形从泡泡中消失,覆上男人的倒影。
“不,我不想记起你的容颜。如果我从前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就不要尝试唤醒我已埋葬的记忆。”男人后退几步,将脸扭开。
“对不起我的事?你把我忘掉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对不起我。”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来自男人的脑海,如漩涡般咆哮在他的颞叶。造梦者双手揪住自己的脑袋,一把扯下及肩的假发,狠狠将它摔在地上。像是一场噩梦,他心里想。他从没在梦境中这么狼狈过,因为他本人已经丧失做梦的能力;而在他人的美梦中,他几乎拥有绝对的掌控力,如同一位神明。
“你觉得自己是一位神明?”少年主人的语调轻蔑,仿佛能洞悉他心底的秘密。
“你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骗子。你这奥兹国的魔法师,失去记忆的曼库特。你甚至不敢以真容会见访客。你可曾真正为别人创造什么东西?这荒唐的美梦与奉承无异。你只能利用幻象,让人们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的信念哄骗。你可记得自己的名字、过去的经历?从前,你还可以用灵感当作借口,因编织一个又一个绚丽的幻境产生自我满足;现在,你的灵感已经枯竭,只能沦为造梦机器的附庸;不再创造,只能一味地复写记忆。”他的话语冰冷,对他降下审判。
“这又不是我的错。难道是我自愿放弃的灵感?是它执意要离开我,离开一个渐渐生出皱纹的中年男人,就像那些起初兴致勃勃的写作者,最终也只能将草稿揉作一团,随意地丢在地板。”男人无力地申辩。说到这些,他双腿瘫软,似乎要融化在地毯,如同案件侦破时的犯罪嫌疑人。其实他有些故作夸张。
“那个少年,他能带给你灵感,你为什么不将他扣下,关在笼中,饲成一只日日高歌的金丝雀?”
“我正在这么做。这本该是他的美梦,可我的灵感早已枯竭,再也无法建造出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只能在现实的基础上稍加改造。”
“你没有改造,梦里的庄园和现实根本没有分别。
“只要他不再醒来,这就会成为我的美梦。造梦者将最后一个美梦留给自己,这可真是一场完美的落幕。我会扮演好庄园的主人,扮演好你,让他在这幻梦中沉沦。”男人没有理会主人的插话,他的眼瞳重新点起火光。
“这只是你的临时起意,一出即兴戏剧。倘若客户不是他,造梦者又该如何谢幕?”
“我仍会对他坦诚,揭露我的真面目。不过,我不会再讲述自己的经历,不会再为他展示造梦的工序,也不会再生出不该存在的幻想。那会是一场糟糕的谢幕表演。其实现在也一样,我已经把这场美梦搞砸。可是又能怎样呢?最后我都会将这段记忆抹去,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也许那时我会为自己取一个名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职业称呼自己。畅想未来是荒谬的,我在谈论的是一个寄托着我的希望、却与我毫无瓜葛的人。你说得对,我是个不记得自己名姓的人。这样的人开始时会感到很自由,可十年之后,他嘴里喃喃的只会是悲哀。”
“不过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人人都有权利谈论命运,却没有意识到他们为此承担了怎样的义务。你虽然嘴上说着要将他留下,心里还是打算放他离去。这世上还从未有过醒不来的梦境,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你口口声声地抱怨着缺乏灵感,却总是能走上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光是凭这一点,你就比很多人更勇敢。”主人的身影消失在窗玻璃,但他的声音仍然回荡在房间。
“勇敢?我倒觉得这更像一种怯懦。”男人苦笑着从地板爬起,掸落假发与假面的碎屑。他挑剔的目光扫过角落的衣柜,一面落地镜,而后是挤满了书的书架,被褥叠得整洁的大床,床头堆作一团的靠枕,棕色的单人沙发,什么都没摆的书桌……除了夹在窗框间的泡泡,整所房间的装饰都枯燥得令他心惊肉跳。
“既然你已经出现,我就没有继续介入的必要。我该走了,去准备一些梦境结束后该做的事。”男人从衣帽架拎起假领。
“等等,你真的不好奇我是谁吗——反正你马上就会将这段记忆删掉。”主人的声音游走在天花板;或者只是游走在他的体内,以不同的手法刺激着他的大脑。
“那我就更不想知道。既然结局早已注定,又何必为自己徒增烦恼?”造梦者佩戴好假领,披上深棕色的大衣,习惯性地立在镜子前,调整自己袖口的位置。即便身处梦境,他也不愿以邋遢的形象示人。
他的视线移到胡髭,忽地在黑黢黢的丛林中发现一点碎末。他将脑袋凑向明镜,想要掸去这扎眼的污秽。那点白色逐渐在他的面颊蔓延,将他的胡髭、皱纹,甚至瞳孔中的疲惫都尽数吃干抹净,只剩下一张如云朵般洁白的容颜。他的短发如夜色被海浪裹挟,直至卷到瘦弱的肩,才怅惘地踌躇不前。他的双眸,幽远宇宙间正闪耀的两颗恒星,为那尊陡峭却绵延的山峰、首尾相衔的红蟒,以及被它缠绕的、排列整齐的神秘大理石阵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辉。火般娇艳的长袍将他的身体炼化,重新铸成青涩颀长的少年模样。火光燃烧的阴影包裹在他的小腿,只肯将两颗光洁圆润的珍珠吐露在外。
这面容熟悉得令他陌生。男人呆立在原地,不知为何,他的眼中泪水满溢。他有些粗糙的手指还滞留在上唇,另一手的指尖已情不自禁地伸向明镜。镜中,少年纤细的指忠实地回应他的呼唤。隔着冰冷的镜面,两指相触的一瞬间,造梦者看见镜像的面容浮现满足的微笑(也许只是他的错觉)只一瞬间,镜中的少年变换神情,穿过明镜,将那个布满皱纹的疲惫映影遗弃在背后。
“忘记自己曾经的美,是怎样可惜的一件事啊!”少年主人轻摇着脑袋,背着双手立在造梦者身前。他打量着男人的面容,眼中流露出夹杂着嫌恶的悲哀。男人的手垂落,如同一根等待绞刑的绳索。他微微低头,干裂的唇猛烈地震颤,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换句话说,你若记得自己曾经有多么圣洁,就再不能忍受如今这具躯体的污浊。”他探向那岁月的折痕,那因他灼烧的衣着而惊骇的玻璃球。可碰到男人的颧骨,他的手忽然变得像泡泡一般透明。
“哦,我差点忘了。”主人将手收回,放到唇边轻轻哈气,似是遭到冻伤。
“我只是一个……按你的说法,应当被称作记忆的幽灵。”
“那么,曾经是我将他带进这座属于我的庄园?”男人没有说话,他的嘴唇还在颤动着;可他的确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畔,他也确信主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而十年之后,仅凭记忆的残片,他找到了你。该说是一场奇迹呢,还是意料之中的命运呢。”主人深邃的眼眸焕发出赏玩的光彩,像是在古书市场发现一部佚失许久的剧集。
“不过,面对整整十九年的光阴,你第一个记起来的居然还是他。”他的口气中隐隐含有责备。
“你我都知道,他对我们有多么重要。没有他,我就不可能完成这台造梦机器。他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与纯粹,是天使,也是我的灵感本身。”想到这里,男人的心里泛起骄傲。回荡在他耳畔的声音变得饱满。
“可是你为了忘掉他,竟然选择抛弃自己的过去。这是一种容易上瘾的感觉。剩下的人生会被你删得支离破碎,每个夜晚伴你入睡的只会是无尽的迷茫与懊悔。”主人的语调像诱惑,像预言,又像诅咒。
“即便我知晓一切,也只会感到更懊悔。不论忘记或者不忘记,总会有痛苦的事萦绕在心尖;而对于孩子来说,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造梦者望着主人的双眼,那里的光辉对他来说已不可企及。
“可他有权了解真相。在他已经足够有能力的时候,真相会自己趋近他。我真想看看你将怎么面对他。踏上新生活是一种勇敢,你说得对,为了逃避而不得不重新开始则是怯懦。可惜你也知道,记忆的回魂夜是这样短暂。待我离去之后,你又将忘记这一切。”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化作黛紫色的烟霭,消散在房间。窗外的大泡泡“啪”地破碎。
脑袋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造梦者想。在梦境中,这种情况可是前所未见。他踉跄两步,奔向房门,可房间内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融合,漩涡般怪啸,拖他与这个世界逐渐分离。
沉入水中,耳边的声音才会停歇。造梦者闭上双眼。
烦闷的絮语仍扒住他的耳垂,向毛茸茸的耳道张望。少年睁开双眼,发现家庭教师仍在兀自喋喋不休。他的眼镜趴在鼻尖,根本没有留心少年。
在梦里居然也会打瞌睡吗,少年托住下巴,眼神随着思绪飘到天际。惨白的太阳自云层后露面,就像家庭教师那双无神的眼。尽管如此,它的光辉还是令少年幡然醒悟。
对秩序和权威的无因敬畏使得他在梦里都循规蹈矩。少年想起造梦者许诺给他的随心所欲,决心尝试施展偷天换日的神迹。
太阳很灵巧地从天空的一角滑落,悬停在山崖的舌尖。
斜阳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将视线从堆积的书本上移开,向臣服于他的太阳绽开欣喜的笑颜。他根本就没花什么力气,不过是动了一个念头。他望向对面空荡荡的座椅,忽地冒出另一个想法。
然而主人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般出现在对面。少年有些失落。这大概就是造梦者所说不能更改的梦境走向——偏偏作用于他心底最殷切的渴盼。造梦者不是一个骗子,却也不像传言中那般神乎其神。也许他们是将造梦者与大幻想家搞混了。可什么样的结局才能无愧“美梦”二字,消除醒转后的怅惘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一开始想要的就不够多:他只想再见她一面,以她的容颜填补记忆中的空白,让他残缺的心变得完整。仅此而已,他根本没有奢望她会将他留在身边。
胡思乱想间,他穿过光与暗的琴键,驻足在主人紧闭的门前。阳光为门挂上一条金色的绶带,也像一道封条,无情地拒绝少年的拜访。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叩响房门。幽寂的日暮时分,哪怕是最礼貌的轻拍也会显得唐突。
许久,整个过道还是只能听见他的心跳。
少年摸上门把,手腕一旋,推开房门。房间空无一人,窗户大开,涌入的风将帘布卷得如浪般翻涌。
“主人?”少年轻声呼唤,立在衣柜旁的明镜将他慌乱的面容送还。
“主人——”他爬上书桌,双手扶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外呼喊。他的声音震得几颗飘荡的泡泡碎裂,引得厚重的云层停下脚步侧目。
少年来回奔走在琴键间,于是忧郁的音符再离不开他的心房。在光亮中,尚有影子与他结伴;隐入黑暗,仅剩慌乱的喘息能掩盖他走调的心跳。
他失落地转到饭厅,发现管家也在搜寻他的踪迹。
“您在这里,少爷。到晚餐时间了。”管家恭敬地朝他行礼,为他拉开木椅。
“可是主人呢,她到哪里去了?”少年的声音很委屈。他立在椅旁踌躇。
“主人出门了,您不必等她。”管家牵住少年的手,引着他坐到长桌的一端。
“这么晚了,她出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弃我而去呢?”少年舀起一匙清汤,再捏着匙柄一转,目送稀薄的汤汁自高处滴落深盘,如同泣不成声的骤雨。
“抱歉,少爷,主人没有交代此行的目的。她以前也常常在日暮时分离去,直到夜半才归来。自从您来到庄园之后,她已经很少在这个时候出门了。”管家侍立在一侧。
“等她这次回来,我一定要好好问个明白。”少年一手撑脸,眼睛盯住残留在匙端的一滴汤液自言自语。似是眷恋,似是恐惧,液滴紧拥着匙颈不肯坠落。少年伸舌,将这滴汤液卷入唇间。
“那是自然。先用晚餐吧,少爷。”管家的语调带有哄骗。
“对了,管家先生,您觉得……主人的面容漂亮吗?”少年含着银匙,回味着汤的鲜甜,含糊不清地发问。
“她很漂亮,少爷。以貌取人算不上一种美德,可的确,主人的面容是我见过最俊俏的——等你长大,便会像她一般貌美,也许会比她更美。”管家迟疑片刻,这样回答。
今夜月光明亮,跪坐在床边的地毯,少年摆弄着那些积木和拼图。他的睡袍满是霜华,发梢沾着剔透的露珠。皎洁的圆月几乎贴在他的窗边,仿佛是他将明月囚禁,强迫它为他照明。他专注地将碎片拼合,隐约看见一张脸的轮廓。他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加速时间的流逝,以便快些见到归来的主人;然而他瞥见摆在枕边的水晶铃铛,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拿起铃铛,轻轻晃荡,眼瞳映出主人坦率的笑。那叮铃叮铃的声音穿过玻璃,带着他的期望,循着晚风奔向天穹。他想知道,主人是否会如约而至。
那些毫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反而更难确定位置,少年只能根据拼图的形状不断猜测,一次次地修正曾经的错误。少年的指划过长发,轻抚已经拼好的鼻梁和嘴唇,急着为她添上眼眸,不曾留心窗外的月亮根本没有移动。随着他手边的拼图碎片如同沙漏里的细沙一般慢慢流逝,她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清晰。他认出这就是那张相片,只不过五官未被抹去。他拼完眼眶,却发现手边再没有碎片,于是主人的双眼留下两个空洞,如同毒蛇啮咬的齿痕,蚀在他的心头。
他赶忙起身,在四周找寻散佚的碎片,却一无所获。月华刺着他的双瞳,即将在眼角凝成泪珠。就在这时,房间忽然变得昏暗,似是浮云遮住月影。少年移开视线,下意识地看向窗台。哐啷一声,玻璃碎裂,帘布飘舞。少年正要用臂护住面颊,那些飞溅的残渣已化作轻柔的羽毛,狡黠地攀附在他的睡袍。待到这阵风过去,少年才看清他的主人正蹲坐在窗台。他的长袍犹如火焰,在夜风中飘忽不定地灼烧,将房间映得明亮。
“主人……”少年立在床边,一时语塞。借助火光,他看清了主人的鼻尖与双唇,却仍旧没能看清藏匿在阴影中的眼睛。
“我听到你摇动铃铛,就立马从天国赶回。”主人轻巧地一跃,拥少年入怀。他的身躯也如火焰般温暖。
“您听到了?”少年紧紧攥着主人的衣角。他的泪从眼眶逃逸,迅速被火焰蒸干。他感觉主人的面颊贴在他的脑袋,轻拍着他瘦弱的脊背。
“可是,您怎么抛下我,独自去了天国呢?”少年的语调带有责备,但没有怨恨。
“该怎么向你解释呢?我并不是有意寻觅,只是偶然途经。灵感,正是通向那里的一条捷径。是你让我灵感满溢,在狂喜中不知不觉地迷醉,得以窥探大幻想家奥尔默斯特的云上城堡。你要是也在,就会相信这世界存在真正的奇迹;不过幸好你不在,否则你就再也不能忍受这世界的平庸和污浊。”主人的语调让他想起造梦者调制的饮料,也许那就是灵感的味道。
“可是您说过,您不想要去往天国,只想要尘世的幸福。”少年将主人抱得更紧,仿佛怕她会随时离去。
“是的,因为那里没有我的天使。”主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悲伤,但十分坚定。
“但是,难道你不想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国吗?如果在你这样的年纪窥见过天国,我就能在创造的路途上行得更远。”主人温柔地解开他的双手,半跪在地,和他面对面地望着。这是少年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瞳,就像透过五彩斑斓的泡泡观察到的皓月。从没有人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欣赏璀璨的星空,除非他能够忍受孤独,甘愿在失重的宇宙漂泊。那时,即便他惊喜得浑身颤栗,也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诉说。但是,他会看见自己的眼泪。
“怎么了,为什么还在哭呢?”主人用拇指拭去他的泪滴,温柔的眼眸闪过一丝不合时宜的惊慌;然而少年已被美摄去心魄,并未发觉。
“我不想去天国,只想永远和主人在一起。”少年小小的脸颊几乎被泪水浸透。他环住主人的脖颈,将脑袋枕在主人肩头。
“永远吗?”主人轻笑,捋着他的后脑,品味着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沉重的字眼。
之后,他们没有再言语,直到少年的呜咽停歇。他们依偎着坐在床沿,仰望黯淡而疲惫的月。
“一直待在庄园,其实也有些无趣吧。”主人发问时没有转向少年。
“只要有主人在,就不会感到无趣。”少年环住主人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上臂,两腿轻晃。
“那你有没有想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主人抬起手臂,似是要拥他入怀;然而她的胳膊却在空中僵住。趁她收回手臂之前,少年已钻入她的怀抱。
“可是,主人说过,这里已经是世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想必外面的世界也不会比这里更好。”欢欣的声音中洋溢着天真。主人低头,看着倚在腰肢的少年,像是审视着写满自己不成熟想法的稿纸。
“可是外面有更多生得俊俏的男女;见到你的模样,他们待你只会比我更好;他们还会讲许多钻石玛瑙般的故事……你只是没有见过他们,这才错将我当作唯一值得信赖的人;可实际上,我并不像你眼中这般美好。就像这轮圆月,借助日光才能散发清辉;细看之下,不过是一具灰白的腐尸。”主人将少年的身躯托起,起身又想逃离。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主人……”少年双手掣住她的衣角。灼烧的长袍无情地啮咬他的小手,他却攥得更紧。
“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去臆想登陆月球所看到的荒凉景象?”他从床沿一跃而下,拦腰抱住那团明亮的火焰。他感到自己全身都被剧痛所包裹,但他没有松手。
“因为你是这世间最耀眼的宝石,只有大幻想家的城堡才配得上你。我怎么能自私地以圆环将你囚禁在我的手指,任粉尘与皮屑玷污?”火势收敛,直至熄灭。除却心脏,少年的身躯再没有留下疼痛的印痕。
“抱歉,是我有些失态,你可能不理解我说的话。”主人转身,将他抱到床沿,就像安置一只漂亮的玩偶娃娃。他单膝跪在少年身前,轻抚他的发,亲吻他的面颊。
“您为什么要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不,不是这样的,这十年间,我还没有见过比您待我更好的人。”少年双手捧着主人的面颊。沐浴在她眼瞳映出的透亮,他忽然感觉自己找寻到了所谓的灵光。
“十年不是很长的时间,何况你才只有七岁。”主人握住他的手,眼含笑意,似乎只把他的话当作好心安慰。
“我……”少年语塞。他在梦中只是七岁的男孩,倘若告诉面前的主人,她只是梦境中的一个幻影,那实在是太残忍也太荒谬。他随即意识到,在梦境中,他向主人吐露的真心不过是虚假的自我满足,因为他的主人早已离他远去,听不到他的声音。
那么,就算他将一切如实相告,缥缈的幻影怎会感到痛苦?她的回应也不会是主人真正的想法。一切不过是徒劳,少年想。将美梦视作虚假,不再愿意相信幻境的真实,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请跟我来,见识一下我从云上城堡带回来的礼物。那样你就会明白,庄园外的世界有多么辉煌。”她牵起少年。房间开始倾坍,他刚刚堆起的积木也随之轰然倒塌。少年挣开她的手,想去拾走枕边的铃铛。他的床陡然碎裂成无数拼图碎片,跌落一片纯白色的深渊。在他坠落之前,主人已将他瘦小的身躯托起。
白茫茫的虚无已将整个世界吞噬,主人却浑然不觉,抱着少年,在虚空中踩出一条看不见的路途。远处,幽蓝的花丛轻轻摇曳。少年又望向主人身后,那里堆积着许多印刷的或手写的字符,像燃烧后的余烬。
“那是什么?”少年好奇地发问。
“也许是你的填字游戏,也许是我曾经写过的诗。”主人没有回头。
“您有为我写过诗吗?”少年趴上她的肩头。他记得造梦者说过,这些美梦是基于他的记忆生成的。既然他还没有醒来,那么将她当作记忆中的主人,少年会觉得更温暖些。
“没有。你就是我所见过最美的诗句。我的双眼已被你迷住,不敢擅自为你添加苍白的注脚。”主人仍然盯着前路,没有扭头看向少年。少年觉得她的话虚浮得有点像造梦者的语调——大概是因为这段对话不曾发生在过去——于是他没有再说话。
“我们到了。”少年紧紧抓着主人的衣袖,直到确定脚下踩实才肯松手。主人轻吹一声口哨,一只小兽便自花丛中探出脑袋,看着是猫的模样。
“这就是来自云上城堡的礼物,一只小猫?”少年有些难以置信。
“小猫?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它的确很像一只小动物。”主人轻抚他的脑袋,端详着缓缓钻出的小猫。它的身躯很长,浑身洁白,就像一节车厢。
“但它可比小猫厉害多了,它能够实现你的美梦。”主人的语调带有不易觉察的骄傲。
“实现美梦……”少年一愣。那只小猫忽然张开大口,变成一座棺椁的模样,将他吞入腹中。主人的手直到最后才从他的脑袋上移开,彗星般的不舍划过她的眼眸。
纯粹的黑暗之间并没有任何不同。待在小猫的胃袋,或是造梦机器的内部,少年感到有些害怕。除了黑暗,他更担心这样一种可能:造梦者就是他的主人。他可以曾是这座庄园的主人,可以利用造梦机器删除他的记忆。随后,他可以将自己的记忆也删去,离开庄园,以造梦者的身份自居。然而,还有一点让他不至于向这样悲哀的命运臣服:他的主人是一位长发及肩,声音清亮的少女。少年徒劳地抓住这个信念,以防止自己被小猫的胃液溶解。也许他的主人曾经和造梦者相爱——这种假设并不比之前好多少。或者,他委托的这位造梦者先生只是众多沽名钓誉的骗徒中的一个,而真正能创造美梦的机器在他的主人手中……他可以假设出无数种可能,但主人曾删去过他的记忆,这点确凿无疑。
“可是……少爷他明明很喜欢这里。”胡思乱想间,少年隐约听见管家的声音。
“这里是他见过最接近天国的地方,他当然会喜欢这里;可这里毕竟不是天国,倘若他一直待在这里,就是我耽误了他的前程……”她的语调充满掩饰不住的哀伤。
“您可以为他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我可以将他照顾得很好……即便您决定远去,也并不妨碍他在这里继续生活。他的命运可以由您改写。”
“改写命运?然而人的命运不可改变。他不属于这里,你又凭什么假定我们的照料必定对他有利?我只为人们提供欢愉,而不会试图改变人们的命运。无论他们是否值得拯救。”所有落叶的絮语都被埋葬。主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石碑,镌刻着似有似无的悲戚。
“即便他是这世间最耀眼的宝石?”
“正因他是世间最耀眼的宝石。整件事是一个自私的错误,我会还他自由。倘若他没有忘却,或者多年后命运指引他回到此地,那么,就请他成为庄园的主人吧……”主人的话语开始变得模糊。少年感觉自己正被芳香四溢的液体浸透,逐渐沉没。然而黑暗还是黑暗,不会有任何改变。
少年取下眼罩,随手丢到一旁。他坐起身,任睡帽的绒球滑落到他的锁骨。窗外镶满镀着金边的乌云,风的谈笑被玻璃隔绝,幽蓝色花瓣铺满花园小径的景象被墙体阻挡。
进入梦境和醒来的过程都很莫名其妙,少年的意识还有些模糊。不过,梦境本身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想。
扑哧——墙角造梦机器的声音打破日暮时分的沉寂。少年回头,看见造梦者脸覆手帕,双手交叠,如同一具尸体安详地躺在棺椁。熟悉的芳香在房间蔓延。他拿掉手帕,扶着机器的边缘起身,来到少年的床沿。失却镜片的掩护,男人疲惫的黯淡眼瞳中流露出恐惧与心虚。
“梦境的体验怎么样?抱歉,在你进入主人的房间后,我忽然失去了对梦境的掌控。真是奇怪,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造梦者觉得少年的神色有些奇怪,扭头望向窗外。他本不希望在日暮时分醒来,但命运似乎总喜欢与他开玩笑。
他发问时,少年盯着他的面颊。五官的轮廓的确有些相像,少年想。但仍然存在其他可能:面前的这位造梦者只是主人的弟弟,因他离她而去,她才掳来少年替他的位置。之后她得知弟弟的消息,毅然离家去寻。然而,这个故事若要成真,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打磨。只要故事还存在于头脑,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可以轻易得到解释。
“恕我直言,造梦者先生,您的梦境并不像我所听闻的那样奇妙;可是,也并非毫无价值,至少我记起了主人的样貌。您知道吗,他也许是个男孩。”少年的话语中带有试探。
“抱歉,我的灵感的确已经枯竭。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收取任何费用。”男人没有回头,出神地望着夕阳,无意间将少年的推测略过。
少年还在犹疑要不要将造梦机器的事告诉男人。造梦者曾说不想回忆起过去,倘若他真是他的主人,他怎能不遵循他的愿望?他想起在调酒台,男人咬住带有他唇印的吸管;他想起在造梦者的房间昏睡前,男人吐出的奇怪话语;他想起戴着眼罩踏上台阶时,男人轻浮的举动……男人藏有秘密,收起真心,少年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失却记忆;何况他现在似乎在有意逃避他的推测。
嗒嗒——叩门的声音传进他的耳畔。他转头看见管家推门而入。
“好啦,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就尽情向管家先生提问吧。”造梦者颔首向管家示意,接着打算离开房间。
“您不想听听吗?毕竟主人和您可能有很紧密的联系呢。”
“我不喜欢回忆过去。况且,我还要些事情要办。我问过管家先生,庄园后的草地建有一块小小的墓园,他允许我将造梦者时期的记忆埋葬在那里。我得去收拾东西。”他瞥向少年,又极快地转过脸。
“既然你被允许住在这座庄园,那么我删去记忆后,这台造梦机器就交由你处置。好好待它,这可是真正来自云上城堡的奇械。”男人用指轻挠机器,它的两扇外壳间张开一道小缝,像一只小猫正眯起双眼。趁所见还未及在脑海回想,他快步走出房门,从阴暗的墙角步入长廊。
少年透过门框,望向填满长廊的阳光,感觉心里空荡荡的。管家替他堆好靠枕,侍立在床边,恭敬地等待少年的吩咐。
“请您告诉我真相吧,管家先生。”少年没有靠在枕上,而是隔着被褥环抱双膝。他转向管家,垂目看向他映在地板的影。
“少爷,旧事由我讲述,难免染上我的主观看法。我想您的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所以,请允许我只回答您犹疑不定的部分。”管家将腰弯得更低。斜阳擦过他的背,刺向少年的双眼。即便是残阳,它的光辉也难以抵挡。
“那么,请您告诉我,主人……是一位男性,对吗?”少年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判决。他看见管家眼角的皱纹堆出深沉的笑意。
“没错。主人年轻时蓄着长发,面容俊俏,声音清亮,衣装华贵,俨然一副漂亮姑娘的模样;然而他的确是位少年。”管家闭起双眼,像是在怀念主人曾经的容颜。
“所以,我的主人,就是这位造梦者先生,对吗?”睡帽忽然自少年的脑袋滑落。他的声音打着哆嗦。并不像对着风扇说话那样:词句被扇片切割,铣出机械的质感,是独属于夏日的无忧。他在严冬等待着一场审判。
接连不断的嗡嗡声让造梦者有些心烦意乱。他望向四周,没有发现昆虫的踪迹;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昆虫是如何用透明的翅膀切碎空气。倘若将一片轻纱般的蝉翼覆在眼角,看向月光,也许他的眼睛就能重新恢复光泽,正如他刚成为造梦者时的那般灵感满溢。他踏上一片被青草占据的开阔地,左右打量着那些稀稀拉拉的坟墓。就好像玻璃杯的碎片,零散得毫无章法。他停在一块碑前,想要借月光辨认镌刻着的字迹;可碑上的伤痕早已被抚平,或者说,那些本该完好的肌肤也被削去。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墓园,男人想。他走到一片青草长得很高的空地,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将盛着笔记和手稿的小箱掩埋进去。在月光下,他重新将少年的委托浏览一遍。看着少年郑重修改的一个个秀气的“她”,男人的脑海又浮现出那双眼眸。他望向无云的清朗夜空,觉得整片天穹都是少年漆黑的瞳孔,而明月是映在他眼瞳的一点高光。他本想亲吻少年的字迹,却立即想到那代表被他爱慕着的主人。于是他将唇覆在那道将“他”否决的划痕——那是他们仅存的,也不会再改变的联系。
他将这张纸轻放在笔记顶端,随即觉得不妥,又将它改夹在一本厚重的笔记中间,再取出几本笔记压在上面,这才合起箱盖,慢慢将坑填平。他取来一块石板,用小刀刻上“造梦者”三个字,安放在土坑旁。他知道这样浅的划痕很快就会被蚀得辨认不清,但他不介意被遗忘,也不介意徒劳。
男人做完这一切,觉得心里轻松不少。他朝无垠的草原远方眺望,发现一块小小石碑旁的土堆有被翻动的痕迹。他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快步走去,看见一只晶莹剔透的铃铛跌在泥土,而石碑上的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他拾起铃铛,轻轻摇动,“叮铃叮铃”的声音如月光般清澈,似乎也能循着月光升腾至天国,将那极乐世界的亡灵召回。黛紫色的芳香氤氲在他的眼前,一朵朵幽蓝的鲜花悄悄绽在他的脚边。
他记起自己曾经是个长发及肩的少年,眼中含着奕奕神采,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庄园。沉醉在幻想,他曾经真心实意地相信奥尔默斯特的传说,想要以诗行搭建天阶,涉足那座云上城堡。为了满足欲望、找寻灵感,他开始着手研究一种能够创造幻境、模拟美梦的机器。十九岁那年,由于机器研发的进展不顺,他又觉得自己的灵感已经枯竭。看着那些词句,他骤然怀疑起自己的眼光,在绝望中将那些聊以自娱的诗稿全部焚毁。就在一个天空堆满余烬的黄昏,他出走庄园正信步采风,一位天使般可爱的男孩自草原尽头朝他奔来。
他奔向他,仿佛寥廓的天穹只属于他们两人。彼时日月同辉,男孩正挣扎在夕阳啼出的鲜血,而他则领着囚禁残月的幽蓝蔓延。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单膝跪地,拥男孩入怀,就像他曾经执笔将那些稍纵即逝的灵光封印在稿纸。他不敢松手,不敢去看男孩的神情,因为他害怕男孩会如萤火虫般逃离他的合拢的双掌。他只能看向天空,那深沉的幽蓝推着黛紫色的交界线一往无前,饮尽残阳的血。男孩的胸膛温暖,贴紧他被风吹冷的躯体,却止不住他的颤栗——满是狂喜的恐惧。
他松开手。男孩后退几步,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夕阳在男孩的脸颊留下血迹斑斑的羞赧,衬得他的眼瞳愈发漆黑深邃。那里空洞得一无所有,如同死亡般纯粹,是所有幻想的开端,也是所有幻想的终结。他将右手覆在左胸,微微俯首,任两侧的鬓发帷幔般垂下,将除男孩以外的视线全部隔绝。那些缤纷的劣酒、繁丽的诗节、精巧的奇械,都在纯黑的漩涡当中旋转、溶解;他的疏狂、他的自卑、他的绝望,都随他一道拜服在这缪斯的脚边。
可是男孩实在太过圣洁,他怎敢让自己卑劣的影掩盖他的光辉?初见男孩的那一瞬,他确信自己灵感满溢;可在造梦机器完成之后,当他望向男孩纯黑的眼瞳,就只能看见自己斑斓的欲念。他空虚得多么丑恶!失却灵感,他觉得自己就像灰白的月球,借助阳光才能散发清辉;危险的是,他有力量将那颗恒星吞噬。因此他怎敢不将自己囚禁在阁楼,来回抚摩男孩穿过或即将穿上的衣裳,暗中窥探他在幽蓝的花丛与飞蝶作伴;借着睡梦的掩护坐在男孩的床沿,望着他安详的睡颜……直至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造梦者先生,您还在这里。”少年的声音自他的身后响起。
男人没有回头,轻晃手腕,让那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
“主人,您已经想起来了,对吗?”造梦者听出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本想展露那种虚伪轻浮的笑,将整件事搪塞过去,但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再能够坦荡地逃避真心。
“你长大了,比以前还要美。”男人转身,极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他感到眼角有些酥痒,也许又是烦人的昆虫。
“可是,您变得不再美了。”少年的眼泪本该比男人的更加昂贵,可他却毫不吝惜。
“在你面前,我向来是不够美的,从来不够。”造梦者看向月亮,觉得自己的眼睛稍稍恢复了一些光泽——也许是泪水太过充盈的缘故。
“不,您曾经是多么美。您怎么能忘记呢?”少年将一张相片递给男人。相片中是一位面容俊俏、长发披肩、身着红袍的少年。
“那时我还漂亮得像个姑娘。”造梦者用气声感慨。他粗糙的手指沿着泪痕,攀附到眼角的皱纹。
“就凭我现在这副模样,你也不希望这个主人留在你身边吧。”男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中渗着一丝悲哀。
“我……”少年垂下脑袋,用臂拭着眼泪。
“没有关系,反正我去意已决,这段记忆也将很快不复存在。你爱慕的主人早就被造梦机器吞噬,所以,我不是你的主人;但是,凭借他的记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确真心实意地爱着你——尽管他总是躲着你。你现在能明白吗?也许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才会明白,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希望是后者,这就代表你会永远幸福。所以就将这段记忆当成一场美梦吧。我希望……希望并没有用处,可我还是希望:美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男人将这段话断断续续地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墓园。和少年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将相片和铃铛放进少年的口袋。
倘若逝去的梦也有灵魂,天边最明亮的两颗星就是主人注视着他的眼眸。少年独自立在墓园,为造梦者埋葬的记忆默哀。
令人迷醉的芳香弥漫在他的鼻腔,那是清晨醒转时未及消散的美梦。
叮铃——叮铃——铃铛轻晃,可是不会再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