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云笺

当贺兰山巅最后一抹残雪化作雾岚,跌入银川平原的绿洲时,我踩着七月流火的晨光走向西夏。这片土地,宛如一位神秘的史官,擅长将金戈铁马的铁血豪情与慈悲为怀的佛光禅意,熔铸为一部部青铜色的壮丽史册,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棱角,都闪耀着文明的独特折光。

西夏陵

贺兰山以嶙峋的山脊切割着西北的天空,山脚下九座西夏王陵在晨光中显露出清晰的轮廓。这些夯土筑就的陵墓群,是党项王朝留给后世最完整的建筑遗存。陵区内残存的鹊台、碑亭基址,仍能辨认出当年“仿宋陵而制”的营造法式。李德明亲手种下的刺柏虬曲如篆,枝桠间悬着天授礼法延祚十年的铜铃,风过时,恍若鸣沙山下十万铁鹞子军的马镫相击。三号陵地宫渗出的水汽染绿了残碑,有人用指尖在苔痕上摹写西夏文碑铭,却不知那横折如刀的字迹里,蛰伏着李元昊斩杀母族的冷月。沙棘丛中惊起的鵟鸟掠过陵阙残基,羽翼抖落的碎光里,忽见当年营造陵寝的匠人正用党项秘传的“夯土注砂法”,将佛经与战戟熔铸进九丈台基。

贺兰山岩画

山体被日光晒暖时,岩画的朱砂开始苏醒。贺兰山口北坡,赭红的鹿群自北魏的石壁奔来,蹄印里绽出唐代的莲花,西夏画工又用青盐调制的颜料,在鹿角上勾出火焰纹。指腹抚过那些被时光包浆的刻痕,仿佛触摸到匈奴牧人甲胄下的羊皮袄,突厥商队驼铃里漏出的半阕羌笛。岩壁深处传来叮叮凿击声,是匈奴牧人用陨铁錾子刻下祷文,还是党项巫师以岩羊血为墨,续写游牧部族的星象图?风卷走沙粒,露出层层叠压的时光:新石器时代的黑曜石碎屑嵌着先民取火的眸光,汉代戍卒的箭镞锈出边关冷月,最上层黏着的西夏乳酪残渣,正被正午阳光蒸腾成草原的沉香。

拜寺口双塔

风卷着岩羊蹄间的沙粒,将人引向拜寺口双塔的菱形阴影中。东塔十三层密檐收拢着北宋年间的鸽哨,塔身壸门内的泥金佛像,衣褶间仍嵌着党项贵族供奉的绿松石碎屑。西塔檐角铁马突然齐鸣,惊飞了在塔刹筑巢的蓝喉歌鸲。八百年前某个盂兰盆节,西夏画院待诏或许正是在此,将《炽盛光佛降九曜二十八宿图》的粉本描在生绢上,却让一尾飞天飘带随风卷入了贺兰山的云洞。塔基处几株沙枣树突然摇落细花,原是当年做法事时酥油灯芯落进土里,开成了这碎金般的模样。

海宝塔

暮色将海宝塔的剪影投进银川老城的街巷,十一层密檐收拢着明清的晨钟暮鼓。登临绝顶,但见唐徕渠银带般穿过银川平原,渠畔汉墓群出土的连枝灯,曾在某个寒食夜照亮戍卒家书的尾句:“贺兰晴雪,可抵江南杏花。”玉皇阁飞檐下的铁马突然齐鸣,原来是南熏门洞穿而过的风,捎来了乾隆年间某位知府吟哦的残句。朱漆廊柱上的楹联斑驳了,却仍能瞥见当年书生们在此凭栏赋雪时,宣纸上洇开的塞上梅花。

承天寺塔

承天寺塔的倾斜愈发明显了。塔影与西塔交叠的刹那,琉璃莲座上的梵文突然显影,原是西夏王妃赴佛会时遗落的珍珠璎珞。塔心室藻井的莲花徐徐转动,某个雨夜,守塔僧人或许见过壁画上的伎乐天女踩着雨滴起舞,琵琶弦上溅起星子般的雨珠。寺中那株相传栽于蒙元时期的古桑,树干空洞里藏着的,是乾隆年小和尚偷埋的《妙法莲华经》,还是军阀混战时某位比丘的血书《金刚经》?

水洞沟

水洞沟的黄昏来得格外隆重。赭色丹霞将最后的光热倾注在藏兵洞窟,明长城残垣的夯土层里,新石器时代的燧石与清代的弹壳静静相拥。沙枣树的根须穿透五百个春秋,在汉代水井的陶片堆里开出细碎黄花。考古队员的手铲忽然停驻,三万年前原始人取火的燧石,某位远古少女遗落的骨针,正缝补着时光的裂隙。

当镇北堡城墙被暮色染成生锈的箭镞,贺兰石砚的冰纹开始吮吸晚霞的胭脂。滚钟口岩画上的太阳神睁开第十二道光芒,恰照亮纳家户清真寺邦克楼尖顶的新月。怀远夜市的烟火里,西夏瓷的冰裂纹在烤羊蹄的油脂中舒展,贺兰石雕的云纹随着八宝茶的热气升腾。卖艺老者奏响的羯鼓忽转悲声,惊醒了王陵区陪葬墓里沉睡的迦陵频伽鸟,它们振翅时抖落的金粉,化作黄河古渡口漂浮的河灯,载着未及译完的西夏诗卷,缓缓漂向渤海湾的黎明。

韩美林艺术馆

行走在银川的古城巷陌,脚下的每一块砖石都可能承载着多重时空:西夏的佛寺础石垫着明代的城墙砖,清代的会馆梁柱撑着民国的商铺门脸。这种层累的文明印记,让西北的苍凉呈现出特殊的丰饶。我拾起一片贺兰石,石纹里蜿蜒的,是岩画上那只未完成的盘羊,是双塔飞檐漏下的半阙梵音,是水洞沟地窖里发酵了三千年的月光。

所有遗迹皆是光阴写给大地的长信,用风化的甲骨文,用斑驳的彩陶纹,用永不凝固的沙漏。塞上的风沙最懂将烽烟碾作丹青,把血泪凝成沙枣花的蜜。夜色垂落时,九座王陵化作大地掌纹里的九颗星子,每粒星辉都是先民以烽燧为笔,在时光长卷上点下的朱砂批注。


(2023年6月24日 于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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