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丘女子善歌舞,涂山小月可当魁首,就算其他人有异议,涂山家的小子也会死缠烂打到他们不得不认同。
姐姐最擅长的舞曲名叫《候人兮猗》,是从上古时期流传下的古曲,调子婉转悠扬,只重复着“候人兮猗”一句唱词,好似条载满心事的脉脉河流。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涂山夜扑进小月怀里,顾不得一身刚从野外滚回来的泥土。
“阿夜什么时候也关注起曲词了?”
小月取来一件干净外套替他换下,额发上还沾着练舞时渗出的细密汗珠。
“这舞曲讲的是涂山氏先祖的故事。相传,先祖与一位人族青年相恋,二人相约,待青年治水归来便结为夫妻。青年走后,涂山氏日日守在初遇的地方,天光云影,飞鸟晚霞,都幻化成青年的模样,思念至深便凝结成一曲悠长的‘候人兮猗’。”
涂山夜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分明还似懂非懂,却学着大人样子老成地点点头。
“难怪这舞曲怎么听都像被牢笼困住的山鸡,挣不脱飞不出,郁闷到叫人想撞墙。”
小月忍俊不禁,这孩子不好好读些正经书,脑子里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比喻。
转念一想阿夜还是个小毛孩子,对音律之微妙竟已有这等感触,不觉便有些怔忪。
“姐姐,先祖和那青年后来如何了?”
“当然是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生下一群小狐狸。”
小月摸摸他的脑袋,嘴上催促他赶紧去把从书院后厨偷来的山鸡还回去,心里却遥遥飘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好似这一切都刚刚发生在昨天。
“我不还!”涂山夜大剌剌叉着腰,扬起一张傲气十足的小脸,“我要圈养一群山鸡,让大家以后天天都有鸡吃!”
2.
涂山小月已经忘了上次跳舞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当上族长前,也许是在阿夜头也不回地离开青丘前。
青丘封境已有百年,言语、衣饰、风物,一切一切都定格在结界缓缓闭合的那一刻。
小月还是个幼童时,曾听人说起武陵有一片桃妖施法做成的隔世仙境,那时青丘人狐往来,阿娘也还没离开。
说书人口中的桃源令人神往,小月哭着闹着要去看一眼,却被阿娘教导乖乖待在家里等她回来。
三日过后,小月等来了族长涂山离。她再也没见到阿娘。
多少个春天来了又去,小月拈起一片花瓣,兀地想起当年说书人的话: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如今的青丘真真如故事里写的一般祥和,离那场噩梦般的厮杀与血光如此遥远。人族给青丘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也带来无法控制的灾难。
“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阿夜也曾问过她这句话。
少年左颊淤青,额角血迹方干,眼中的倔强却如喷涌的火焰。
“是那些凡人自不量力!”他不甘又委屈地喊道,“他们贪婪狡诈,作恶多端,看我族人心性单纯便一味欺骗。姐,你为何要护着他们!”
“够了,阿夜,以暴制暴只能让更多无辜子民受害,狐族素来不喜争端,先祖也曾立誓守护两界和平,难道……”
涂山夜突然露出一丝鬼魅的笑容,从袖中甩出一卷书册。
“姐姐又要用涂山氏的传闻来骗阿夜吗?先祖当年根本没等来那个青年,不仅如此还在寻人途中被无知村民追赶,误入法阵化为石像。狐族软弱不敢与之争锋,就编出这种谎言来骗小孩子。”
小月怔怔地望着涂山夜,少年的银发似一束束蛛丝散乱在肩头,微挑起的嘴角满含不屑。
阿夜从小就是个出众的孩子,和同龄伙伴格格不入,少不得总带着一身打完架的伤痕回来,这不过是又一次斗殴的结果,可是……
“话说回来,姐姐的生母就是因为一个人类降妖师而离世的吧。”
料峭春风吹散了桃花,一片片冲进窗子打在小月后背,涂山夜的声音撞进风里,她似乎听到花瓣被剥离树枝时发出丝丝拉拉的痛吟。
再回过神时,面前只剩下漫天飞舞的残躯。
3.
又不知过了几百年,当阿夜的模样也开始像母亲一般淡入回忆时,小月再一次见到了他。
涂山夜虚弱地躺在她怀中,嘴角还有几缕血迹,像极了小时候打完架被自己捉着疗伤的阿夜。
小月垂下头,发现那双眼睛也在怔怔地凝视她。
“姐……我不想输……我只是,替青丘不甘,替你不甘。”
气血上头,涂山夜重重地咳了几声,小月抱住他,轻轻俯在他耳畔。
“阿夜,凝神静息,不要说话。”
“姐,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那个模糊的身影再一次来到眼前,记忆彼端的小女孩噙着眼泪,紧紧牵着眼前人的衣角,母亲蹲下身,温柔地替自己拭去眼泪。
“小月乖,爹爹还在洛阳城等着娘,下回我们一起去桃花源好不好?”
……
“阿夜,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娘亲,从来就没有恨过啊。”
阿娘曾说,青丘百调中她最爱涂山氏留下的《候人兮猗》,至深的牵挂与思念千回百转,但也坚如磐石,韧如蒲苇,就算焚身于烈火也无怨无悔。
小月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照着阿娘的教导努力练习舞曲。
待到稍稍长大,小月便从涂山离那儿得知当年的真相:阿娘爱上了人类,一个名满天下的降妖师,为了救他不惜赴险,最终葬身火海。
“守护拼尽全力都要保护的人,又怎么会有恨。”
阿娘是如此,涂山先祖是如此,守着青丘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怀抱不自觉收紧,像是害怕失去什么,脑海中浮现出青丘田间孩童的嬉闹,老人们日复一日的家常闲谈,还有那个连背影都不曾留下的少年。
小月试着哼出那首快要忘却的古老曲调,却发现喉咙涩得难受。
涂山夜离开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在院中反复跳着这支舞,直跳到足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像是知道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机会起舞。
“姐姐的声音变难听了……舞姿……大约也不如当年……”
那张教人怎么都恨不起来的脸,偏偏就能吐出最欠揍的话。
怀中人沉沉睡去,小月依然抱着他,恍惚间像回到数百年前的某个黄昏,只要一闻到烤山鸡的香味,阿夜一准会生龙活虎地爬起来。
她只需要守着,就像那无数个没有他的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