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飞行与遗忘

    我小时候总是和大圆骑自行车。

    大圆是奶奶家的租户,住在朝南的屋子里。他瘦瘦高高的,头发又黄又软,那年他十三岁,比我大两岁。

    平常我一个星期就去一趟奶奶家,放寒暑假就会两三天一去——去了就会翻墙找他玩。他也爱和我玩,毫不吝啬地把玩具分给我。他家特别小,但总是一尘不染的,还飘着鸡蛋饼的香味儿。他家的婶婶人也极好,身体胖胖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一年四季都穿得花花绿绿的——但她给大圆买的衣服都是黑色的,大圆穿黑衣服显得更瘦了。

    “我不爱穿别的颜色,不酷。”他哼哼鼻子以表对我的蔑视。

    他家有一辆自行车,停在柴火垛子后面。婶婶每天早上骑车去赶集,晚上大伯打牌的时候也会骑。中间有一段空档,大圆有支配权。他极爱炫耀,总骑着它四处转悠,赢得别人的青睐。

    “真好看的自行车!”村民A。

    “这么大的坡也能骑呀。”村民B。

      屡试不爽,他得意得差点栽到地上。


    “小胖子,带你骑自行车呀。哥的技术可拉风了。”他终于把魔爪伸向了我。

      “我才不去——我会骑。”我对他叫我“小胖子”已是颇感不服,更何况是他要炫技,没我的得意事。

      “死啰!你只会骑一个四轮脚踏车,全村人都知道——”他笑得躺在炕上,我听得见他脊椎骨碰地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才没。”我嘴硬。

      “那你证明一下自己去,走,走。”他跑进院子里,站在柴火垛子旁边向我招手。

      我感到大祸临头,但故作镇定。耻辱告诉我,不能轻易认怂——再说,自行车会很好学的,不就和四轮脚踏车一个道理嘛。

      Duang!

“..你怎么睡着睡着还滚到地下去了?”

      “梦见自己骑自行车了。”我答。

      “真够执着,小时候不会骑,长大还想着呢。”母亲冷哼一声,“我真希望你能梦见自己考上了公务员。”她正在打鸡蛋,碗筷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现在几点了?”我问。

      “要吃晚饭了。题做完没?做完赶紧吃饭。”

      “我出去走走。”

      “好吧。晚上冷,披着你那个白外套。”


      下楼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我极爱东北的夏天,没有太多的燥热,空气很好,能喘过气的感觉。没有很多蝉鸣,世界寂静而祥和,仿佛只有尘埃的白色噪音。这时候散步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万家灯火,我离它们很远,离星星很近。火树银花处,人只躲在背后,心思飘飘悠悠,甚嚣尘上的事留作以后洞悉。

      我正放空自己,突然感觉背后有一阵簌簌的风,还有轮胎压在石子上,车轴旋转的声音,伴随着一串稚嫩的歌声从我身旁飘过。

      “红尘笑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圆来不及扶我,已然在地上缩成一团。

      我从地上爬起,有点不好意思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不去看他。

      “我带着你吧。你坐在后面,”他把车子摆正,飞也似地登上座位,马上就要跑了的架势,“快坐下,不然不带你了。”

      “后背向前靠,脚踩着踏板,手抓着我衣服。”他又说。

      我刚抓住他的衣角,他就像箭一样飞出去了,把我吓了一跳。

      “你要紧跟着我哦。”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臂。至于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向着前面迎来的苍穹。  从那以后,我经常和大圆去骑自行车。  我们俩像闪电双侠一般在小道上驰骋,等我们配合熟稔了后,我们还会一起骑夜路。那时候我就会化身海盗船上的大副,拿着手电筒喊着“左右左右”,故意把声音压低,好像要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海啸。


      后来奶奶家拆迁了,他家也搬走了。我不记得他是多么恋恋不舍,因为我先回家去了。

      再见他就是在前天。他穿着一件汗衫,还是黄黄的头发,瘦瘦高高的,叼了根烟。

      为什么想起现在的他来?可能是因为那句“红尘笑啊笑”罢。

      夜越沉,天越发凉了。小区里一片寂静,灯逐一的灭了,零星看得见一些床头灯的余光,橘黄色的,暖暖的照在窗棂上。床内的人可能正好眠,看不见车灯恍惚而过的浮光掠影。我想我该回家了。

      又一轮新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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