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此番要去的黄州,在今湖北省东部,长江北岸,大别山南麓。古为齐安郡,下辖黄冈、黄陂、麻城三县。也许因为苏轼的缘故,今日它已经被称为“人文薮泽”了,城中有个街道就叫作赤壁街道。
到黄州后,知州徐大受(字君猷)为他安排了住所,暂住定惠院佛寺。就在此院,他写下一阕有名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无人喧嚣的安静所在,他深深体味了内心的孤独和衷情不被省察的憾恨。
那首有名的《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也是此时酬答好友章质夫的,但比原作更有深意和韵味,且看:“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读这样的咏物词,不得不叹服大苏超人的联想与想象能力。他竟由眼前习见的杨柳花絮那柔弱漂浮的姿态,想到闺阁中因思成梦的女子,梦与杨花,相似之处大概就在于“飘忽”二字吧。有时紧扣杨花的样貌,有时却任由思绪飘忽开去,写杨花一样娇柔的女性的命运。“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不就是明写杨花暗写人吗?说到底,这其中,无论是杨花还是女人的命运,都还只是寄意之象,他真正要抒发的是他自己深沉的人生感慨,所以,他告诫章质夫不要以此示人,大概害怕又被小人借以罗织罪名。但是章质夫是个识货的人,明珠在手,岂肯任其埋没?
四十三岁的苏轼,在齐安度过他第一个中秋之夜,面对明月孤光,着实感慨良多,于是在家人入睡之后,用狂草记下他的内心忧愤,词曰《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伤。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他这眉头鬓上,除了一个“愁”字,还能有别的什么?“月明多被云伤”,古往今来,所在多是。
因为官禄极少,不够应付一家人吃用,在好友帮忙周旋之下,苏轼被允许耕种临皋亭附近一座小山上的一片荒地,据说是往昔周瑜大破曹营的旧营地,大约有五十多亩,早已抛荒。因为在住所东面,他们给它取名“东坡”。著名诗人、画家、书法家,名高一时、政绩卓著的官员苏轼,现在要和他的家人,以及他在黄州的新旧朋友,一起凿井、挖土、整地、播种,一点一划地体验农耕生活了。他种菜,种树,亲手为自己谋取生活资本,同时也赢得无限的生活情趣。亲自动手的劳作,自有真趣在。他的生活越来越靠近陶渊明了,他对陶渊明也有了越来越清晰的了解,他成了陶渊明的异代知己。
为避免从临皋亭往来奔跑的麻烦,他在朋友的资助下在东坡筑建了一所房屋。屋成之时,瑞雪普降,新房成了雪的殿堂。大苏灵感顿现,为其取名“雪堂”,随即命人刻了“东坡雪堂”四字匾额挂在堂屋正中。翌日,又在两壁各画一幅瑞雪图,落款即是“东坡居士”,自言是效白居易植树于忠州东坡并自号“乐天居士”事。此后,东坡雪堂就成了大苏常常栖止之处,不止许多诗文书法成于此,就连东坡羹、东坡肉、千层饼这些美食也是在这里于有意无意间得之。屋前他手植的梅花,据说一直到明嘉靖年间才枯死,也是大苏得人爱戴的明证了。
在雪堂,他为陈公弼、陈慥父子分别作传,即《陈公弼传》和《方山子传》。随后收到陈师道为他在密州、徐州所作的诗词之编集,即《超然》、《黄楼》二集,使大苏激动不已,因为此二地作品被捕时抄没已多,余下的也被闰之夫人下令烧掉了。陈师道自称学生,默默收集着被视为禁作的大苏诗词,使之得以保全,岂不令人感动?文明就是这样顽强地传承下来的,总是有热爱美、热爱艺术、热爱学术的人,甘冒风险做着保全火种的事业。
元丰五年三月七日,为去沙湖买田,与朋友、苏迈和家仆墨郎等人同行道中。因需一人先往旅店安排食宿,墨郎先行,携雨具去,四人遂于路上遇雨。苏轼由此思及人生,成《定风波》一首,词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所谓风雨人生,于谁都难免,正该如此面对吧,大苏给我们做了榜样。潇洒、诗意的背影,虽也不免苍凉,但有令人景仰的大气。
下面这首《满庭芳》,也是元丰五年(1082)在黄州时作:
“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
在这首词里,作者大有勘破世事的漠然,虚张美酒与美景,仍掩不住他的内心满溢上来的颓唐感。
在黄州,苏轼不乏同道者相访。书画新秀米芾,师事东坡,向他求教士人画的精髓和画竹之法,大苏无不竭诚教之。一个有着极高修养的人,才会卑己自牧,将自己放得很低,与众生同在。反之,那些自以为高出红尘众生之上的人,则矫情得有趣了。
热爱山水的人,只要有山有水,便有依归。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苏轼与好友杨世昌同游赤壁,写下千古名篇《赤壁赋》。数日后,又独自登临,尽赏山水之美,兴尽悲来,又莫名伤感。回到临皋,挥笔而成同样为千古名篇的一阕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在黄州,苏轼纳朝云为妾。朝云为其生子苏遁。满月洗儿之日大苏应众人之邀,写下《洗儿戏作》一首:“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首玩世之作,传到京城,又招来不少非议。据说有些“无灾无难”的官场人竟对号入座,愤愤不平:“我等高官,岂因愚鲁得之?”
难怪后世有鲁迅先生著《阿Q正传》,为人物取名那般小心!
在黄州的第四年,十月中旬的一个月夜,月色如水,他无法安睡,遂起身去寻同样贬在黄州的张怀民,二人便有了一场承天寺夜游。大苏以短文记之,如下: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未寝,相与步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清凉的月光,一样清凉的情怀;寂寞的夜晚,一样寂寞的人生。空明的意境,一直空明到今天。直令人禁不住向往:若能同游,将何幸、何幸!
文字之妙,以至如此!、
苏东坡在黄州一住四年。神宗皇帝其实一直惦记着这个有才又忠直的人,要替他换个离京城汴梁稍近的地方了,那就是临汝,职衔还是团练副使,还是不得签书公事。其实若不是宰相王珪等人作梗,大苏应该早可以还京了。
我们在高中时候学过一篇课文《石钟山记》,记得开篇第一句就是“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予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说的便是此时了。呵呵,总算为课文找到了背景,找到了接入苏轼生平的接口。
此事于苏东坡,算是解开一个心结,但是好是坏,却也难评说。四年的时光,已经将这一家人和黄州紧紧联系在一起,孩子们都已是满口的黄州话,临皋亭、雪堂,那些友爱的邻居和朋友们……割不断的情缘。苏轼将雪堂托给朋友们照管,赋《满庭芳》一首作别: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珉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若我们,在扰攘世声里,滚滚红尘中,也总能保有一份可以“仍传语,某处父老,时与晒渔蓑”的情谊,不管它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还是甘若醴的小人之谊,不都是一种隽永的安慰?说到底,高官厚禄的荣耀,不过是浮云罢了。也许唯有田园山水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