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国都,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君夫人怀抱襁褓,在暗黑的石子路上拼命往前跑,赤裸的双脚被石子磨得鲜血淋漓,身后的火光如潮水追赶。
鎏金发簪歪斜地插在松散的发髻上,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末端的珠翠碎了,滚落一地。
耳边战马嘶鸣,兵刃相碰,哭嚎声混杂着她急促的喘息。
忽然,一丈高的火舌窜起,如同狰狞的兽爪,瞬间将她裹入。
婴儿细弱的哭声从襁褓中传来,她下意识地将孩子往怀里抱得更紧,却只觉浑身的温度瞬间攀升。
凌乱的发丝、滚落的珠翠、漫天的嘈杂声全都卷入这炽烈的火光之中,最终沉进无边的黑暗。
梦醒。
木鱼声一声两声三声清脆入耳,一双粗糙的手摩挲着她的脸蛋,小尼童睁开眼,两串大泪珠滑到枕巾,灰色的布巾上印着两滩显眼的泪渍,小尼童喊了一声师父,声音沙哑。
梦里的感受如此真实,醒来时依然哽咽。
为何如此伤心?师父询问,小尼童眼神无辜困惑,心中不解。
前生因缘今生化解,师父口中念道。
如何化解?
佛前祈祷,每日坐禅诵经,心中便会明了。
好生无趣,如此度过一生。
若要有趣也有其他方法,只是今生若再欠下债来,来世仍要偿还,如此往复,不如在这青灯古佛前,渡完今生。
老和尚念着一些幼稚孩童不解的话语,小尼童摸着脑袋,一会又被外边的麻雀吸引,屁巅地跑去,转眼忧愁散去。
潜山寺建在靖安城外五十里无忧山半山腰上,常年清净。
寺内共有六名和尚,最小的尼童只有五岁,尚未行出家剃度之礼,师父取名无名。
对此小尼童心中颇有不满,师兄都有名字,为何我没有,师父笑说,无名也是名,有是无,无便是有。
小尼童更加不解,师父只说等你长大便知。
于是,小尼童开始期待长大。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小尼童在潜山寺每日看山看树,看天上的鸟儿,看地上的蚂蚁,跟着师父师兄打坐敲钟打着盹又过了一年。
师父说无名今世来讨债,佛缘尚浅,再去凡尘那日也是分别之时。
分别是何物,小尼童依然不解,师兄说分别是离开无忧山不再回来。
无忧山外有什么,你去过吗。小尼童问故清师兄。
故清抬头回想,说,有娘亲,有糖葫芦,有一条长长的街,挂满红色灯笼,有长长的河,河上有船,船上载着人,从东街游到西街。
小尼童开始期待离开无忧山的那天。
某日清晨,小尼童一早醒来,随师兄在寺前清扫深秋的落叶,索然无趣,便坐在门前的石阶,望着前方的树林发呆。
忽然远处有声音传来,由远而近,渐渐地一辆碧青色马车在树林中浮现,马蹄子嗒啦哒啦,落叶在泥地上发出被碾压后的挣扎声。
马车在寺庙前停下了,马夫娴熟地将马拴在树旁,布帘打开,车上下来一对男女。
小尼童好奇地打量着二人,男人身穿墨绿色缎面长衣,面沉如水,女人身穿鹅黄刺绣绒边裙,温婉动人。那女子大概感染风寒,步态缓慢,几步一咳,由男人搀扶着走进寺内,师兄上前与二人鞠躬,“施主,师父今日身体欠佳,请随我至禅房稍等片刻。”
三人一同进入寺内,小尼童见那马夫只在树底下站着,便颠颠跑上前,仰着小脸问:“施主,寺里暖和,怎不进来歇歇?”
马夫咧嘴憨笑,露出两排白牙,指了指身旁的棕马:“我在这儿陪它说说话呢,它怕生,离不得人。”
小尼童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致,蹑手蹑脚凑过去。
那棕黄色的马儿正甩着尾巴,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白气,鬃毛在风里轻轻飘。小尼童忍不住伸出小手,想碰碰它软软的耳朵,又怕惊着它,只敢悄悄盯着,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好奇的星星。
“它有名字吗?”小尼童仰着脑袋,手指还悬在马鬃旁,眼睛亮晶晶地问马夫。
马夫被问得一愣,随即挠挠头笑了:“牲畜哪有名字哟,就叫它马儿呗。”
小尼童一听,立刻把小手背到身后,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一拍小手:“我来给它起个名字!”说完便歪着脑袋想,还未想出,就听故清师兄唤他的声音从寺内传来,“无名!”
小尼童哎了一声,回头冲马夫和马儿挥挥手,脚步匆匆往寺里跑。
“师夫喊你呢。”
“喊我做什么。”
“里间禅房,你去了便知。”故清师兄笑着弹了下她的头,“师父煮了新茶,许是要分你半盏。”
小尼童一阵风似的往禅房跑去。
禅房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师父正与两位施主低声交谈。
门敞着一道缝,小尼童一路跑得脸蛋通红,喘着气在门口停下,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师父,两位施主好。”说完轻手轻脚关了门,才小步挪到师父身边。
师父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位面容温和的女施主面前,柔声道:“施主莫要心急,更切莫伤心,其实缘分早已注定。”老和尚捻着念珠,垂眸看着身旁的孩童,“这孩子生性纯良,只是命里佛缘尚浅,终究要去凡尘里走一遭,尝些酸甜苦辣,才算得圆满。”
小尼童仰着脸,听着“凡尘”二字,鼻尖好像闻到了故清师兄说过的山门外糖葫芦的甜香,忍不住抿了抿嘴,小手拽着师父的袈裟边角,懵懂里带着期待。
“带她去吧,赐她姓名,教她人间烟火,便是她的修行。”
小尼童眨眨眼,看看师父,这时的她尚不知分别是何滋味,只是期待着看见故清师兄说过的无忧山外的世界。
女施主望着孩子澄澈的眼神,蹲下身子抚摸她通红的脸蛋,双手微微发颤,眼里尽是温柔,“你叫何名?”
“无名。”
“今后便有了。”
三年来求子未得的焦灼与失落,此刻如尘埃慢慢落定。
分别那日来得急切,小尼童与师兄、师父站在潜山寺前送别,那匹未取名的马儿还站在老地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马夫正掀着布帘等候主子。
夫妇二人与送别的僧人们作揖,女子转过身时,目光落在小尼童身上,招了招手。
小尼童慢吞吞走过去,被她轻轻牵住手,她的掌心带着胭脂的暖香,和师父的手掌不一样,十分软和。“走吧,无名。”她轻声说。
回头望,师父正朝她点头,师兄在后面朝她摆手。
马儿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催。小尼童遂吸了吸鼻子,跟着二人钻进了马车。
扒着马车的窗棂,她看着师父和师兄立在潜山寺的山门前,往日里总爱揪她耳朵笑的故清师兄,此刻只是站着,袈裟被风掀起一角,脸上没了半分笑意,师父捻着念珠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她身上,虽依旧温和,却藏着一丝她读不懂的深沉。
深秋的风吹乱了她额头的碎发,一时间只觉喉咙发紧,眼泪汹涌而出,小尼童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路朝师父跑去,用力抱住老和尚的袈裟说道:“无名不想走了,无名只想陪着师父师兄。”
老和尚将她抱起,粗糙的手掌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傻孩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况且外面的世界比这里有趣多了,你爱吃的爱玩的应有尽有,你此去后便有了父亲母亲,也有了名姓,有人疼爱。”
“无名可还能回来看您?”
“既去了,日后便朝前看吧。”
风卷着银杏的落叶在空中盘旋,熟悉的山门此刻越来越远,女子紧紧抱着她,与她说着靖安城内的种种,可小尼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着,平日里玩耍的心思都没了。
马夫轻轻一抖缰绳,马儿迈开蹄子,潜山寺渐渐缩成远处的一点影子,连同师父和师兄的身影,都被山路漫上来的雾气慢慢掩住了。
三年后。
南朝景和二十八年,靖安城连续下了半月的雪,灰青色城墙上覆盖着素白的积雪,城墙边上孤零零的枯木不堪积雪重负,折了枝桠,身子在雪里越埋越深,平日里吆喝的商贩少了大半,城内冷冷清清。
城墙边上沈家庭院几株腊梅却开得热烈,暗红的花瓣顶着厚雪,将冷香丝丝缕缕送进书斋。
此时东厢房书斋里暖得像另一重天地,炭炉里燃着银丝炭,火苗卷着炭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沈相宜穿着件粉白蜀锦袄子,正端正地坐在紫檀木书桌前,领口毛茸茸的白狐毛衬得她小脸红扑扑。
身旁的侍女兼书童容萱,比相宜年长两岁,穿着件水绿色袄子,正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眼角瞟着身旁讲课的先生。
先生捧着书卷,声音已经慢得像打哈欠,山羊胡随着昏昏欲睡的节奏轻轻晃动。相宜抿着嘴憋笑,困意消散一些。
“相宜——”
温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一下子驱散了书斋内的昏沉。相宜抬起头,看见母亲江婉儿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门口,披风下摆还沾着细碎的雪粒。“娘亲。”她脆生生地应着,江婉儿与先生礼貌行礼,“有劳先生照看小女,今日小女可有懈怠?”
“夫人客气,小姐聪慧勤勉”。老先生礼貌回应。
江婉儿走至相宜桌前,拿起今日女儿书写的字帖,欣赏一番,甚是满意,“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近日有不少长进,父亲见了肯定高兴。”
相宜望着母亲含笑的眉眼,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潜山寺,自己还是那个穿着灰布僧袍、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尼童,如今娘亲给她起名“相宜”,寓意随境而宜,顺而不逆,又给她添置漂亮的服饰,会记得她爱吃的甜羹,会在寒夜里给她暖手。
原来“娘亲”便是这样。
“今日早些用午膳,你父亲的好友楚将军今日要来,楚家二郎也一同前来。”
相宜听了来了兴致,“是那位打了胜仗的楚将军吗?父亲前几日还说他箭法极好。”
“正是呢,”江婉儿笑着点头,“今日来的那孩子叫楚云舟,性子活泼了些,年岁正与你们相仿,往后熟络了又多了一位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