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外传·玉帝
文/李昭鸿
一
我望三十六天星辰，哪里有什么自由仙神。
世上龙袍在身之人，哪个不是被龙袍所困？
二
倘若要说起来，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声泪俱下，跪在地上，抱着元始天尊的大腿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张百忍？
你堂堂一介天尊，有必要这么搞我吗。
元始天尊说，你冷静点，我没搞你妈。
我说你滚犊子，你别跟我在这扯犊子。
元始天尊一脸赔笑说，要不，我让我师弟太上老君座下青牛滚俩犊子给你看看？
我说你个老不死的，我算给你看，十二万年一劫，一千七百五十劫，这加起来一共是……
我掰了半天手指，摇摇头，翻了个白眼，算不出来。
我说你就告诉我，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要去渡劫，去当什么统领三界的天帝？
我不想去行不行，我不稀罕成不成。
我要浪迹天涯，浪客剑心，浪里风流，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元始天尊捋了捋胡子，语重心长，他说，你浪个几把。
这是你一生逃不过的命。
别说一生，你轮回万世也逃不过的命。
我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元始天尊一笑，胡子都抖了几抖。
他说，你命由我，不由天。
别给我废话，赶紧投胎去。
我两眼泪汪汪，说，没得选吗？
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死老头点了点头说，没得选。
当我堕入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时，我不明白，我更不服气。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你是真的没得选。
三
刚当上玉帝那会儿，我披上龙袍，仙官跪服，众将听令。那一天我望着三十六重天上，银河里亿万颗砂砾像一条发光的带子荡开，以为终于到头了。
我统领三界，掌握五行，三十六重天，七十二重地，无不以我为尊。天仙天官一个个列队排开，天兵天将十万众听我调遣。
看起来炫得一匹。
在昆仑山上，我又见到那个为老不尊的老头儿。我问他，我们的梁子算是完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你一千七百四十九劫已过，还余一劫。
我问他，我都当上玉帝了，为什么还有一劫？
他双手背在身后，问我，你知道为什么，你要历经一千七百五十劫，才能征得无极之道，当上玉帝？
我自然是不懂，这些故弄玄虚的老家伙干的事儿，我哪里都不懂。
他长袖一挥，我脑海里忽然像被拧开了一个阀门，如千军万马踏过，洪流汹涌，有亿万年的记忆奔涌而来。
我如五雷轰顶。
原来亿万年间，三界之大，我已走过千万遍。
我是秣马厉兵的皇帝；是逍遥天下的剑客；是匍匐在地的小妖。在幽冥做过巨兽，在湖底当过水草。
那一瞬间，仿佛千万个我合在了一起，现在我什么都是，我也什么都不是。
这记忆回来不久，我玉帝位置都没有坐热，妖界便有大乱。
一个妖王忽然崛起，率领众妖，荼毒人间，还号称要打上三十六重天。
我下旨要捉拿此妖，众天将得令，我亲自率兵，下界伏妖。
那妖王现身之时，我坐在云端之上望着他，如同魔怔。
四
那一世我在山间当个小妖，特别小那种，属于妖界底层人员。
倘若硬要说起来，妖界的确是属于三界之中比较尴尬的位置。软硬件条件都不太行，还要天天被这个追杀那个围剿，当妖王都很辛苦，更别说我们这种底层妖怪了。
我跟黑山怪、豹子精几个妖怪，占了座小山头，吃人是吃不到的，抓点野味做个烧烤都很满足。
豹子精总说咱们这妖怪做的，也太窝囊了，连个人都吃不到，做妖怪还有什么意思？
那时候附近妖王势力挺大，我们是几个散兵游勇，属于在夹缝之中求生存。黑山怪这小子，上辈子可能是个穷秀才投胎过来的，他说人有人的理想，妖有妖的需求，咱们几个，总有一天要做成一代妖王。
我说就咱们几个，还做妖王，先想想下顿是抓兔子还是打山鸡。
豹子精说，抓兔子。
我说，打山鸡吧。
黑山怪叹了口气说，打个几把。咱们酒杯碰在一起，都是理想破碎的声音。
那天我们的地盘上终于走过来一个人。
说来也奇怪，我们的地盘也挺小的，就巴掌大那么一座小山，前后被巨熊王和大猿王的地盘卡死，怎么也不会有个人走过来。
但偏偏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人是个大汉，看起来皮糙肉厚，豹子精很兴奋，他说没想到，我也有一天能吃到人肉。
当我和豹子精出现在那大汉面前的时候，他吓得倒在地上，说，你们要吃我？
我哈哈大笑，说你可真幽默，不吃你难道还给你供起来？
我把他绑了起来，押到山洞里，这大汉开始长吁短叹，我们开始劈柴生火。
忽然山洞外一声巨响，有如晴天霹雳，一个声音传进来说，哪里来的妖怪，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我出去一看，天上站着一队天兵天将，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我吓蒙了，跑进山洞，那大汉叹了口气说，都叫你们别吃我了。
我说卧槽，我们还没开始吃呢，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
他说人证物证俱在，火都生了，怕是来不及了。
我们算是明白了。
黑山怪说，我要告发你们，你们这特么叫钓鱼执法。
豹子精说，他去拦住那些条子，让我们从暗道逃跑。我说你拦个几……话还没说完，他身形如利箭射出，头也不回。
他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他说，记得要成为妖王啊！
黑山怪拉着还愣在原地的我，跑进了暗道。在暗道里还没有跑多久，暗道就被外力打塌了。
我被几块石头压住，动弹不了。
我说你快走吧，我帮你拖住他们一会儿。
黑山怪眼睛红了，他说我不走，傻逼，都是傻逼。
我急了，鼓动浑身力量，把他往后一推，而暗道之外，一道白光从天坠落。
回忆之中的影像到此终止，黑山怪的脸仿佛穿过亿万年时间，在我眼前游荡。
他说人有人的理想，妖有妖的需求，咱们几个，终有一天要做成一代妖王。
现在他真的成了一代妖王，他秃了，却也变强了，我却不再是那个小妖。
他要打上三十六重天，而他做梦都想不到，是我坐在他面前，统领天兵，高高在上。
站在一旁的天威神将问我，陛下，何时开战？
我愣了一瞬。
我说，现在。
杀，一个不留。
四
我知道他认出我来。
很久之后，我还会做梦，梦到那天十万天兵围剿他，他桀骜不驯，说我黑山老妖，也是你们几个虾兵蟹将能抓的？
他临死之时，望着我，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
我跟元始天尊说，老头儿，能不能把我这亿万年记忆都收回去，让我安安心心地当个玉帝？
那老头儿说，你还是没懂。
我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试试看？
你可知道什么叫作亿年不自由，万世轮转苦？
他说，入世万年，出世一念间。
你要放得下。
放不下，如何成仙？
五
我执迷不悟，却在见到她那一天突然明白了。
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她。
她偷服了散落人间的灵药，升仙而来那一天，银河亿万颗砂砾都为她而荡开。
我说那就住在月宫之中吧。
那天蓬元帅与她起了情愫，我便把他贬下凡尘。
天蓬，你又怎会明白，我跟她已万年不见？
她自然早已忘记我，我却不能忘记她。
万年之前，我是一介书生，与她私定终生。我后来奔赴边塞充军，辗转十数年，到处烽火狼烟。
再回去时，她已经在流离途中病逝。
那时年少，江南风景好，她一脸认真，问我何时娶她。
我说此生若不娶，就孤独终生；下辈子若不娶，便孤独万世。
她被我逗笑，柳条随风扬起，湖上一叶轻舟，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月上有佳人，满月而起舞。
我不知望了那月亮多少眼。
你说神仙也好，帝王也罢，要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又有什么开心？
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已是万不幸。
而心爱之人在眼前，却是求不得。
我心里知道，这最后一劫，我没过去。
我无法背负万世的记忆，来当一个被天规天条所束缚的天帝，三清看似听我号令，但绝非如此。西天佛祖，儒中圣人，哪一个我惹得起？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精细，我游历三界万世，我对三界了如指掌，作为统领三界的傀儡再好不过，他们把这一切都归为天命。
可我却偏偏不信命。
后来那猴子大闹天宫，一根金箍棒，一身锁金甲，就让十万天兵毫无办法，搅得三十六重天不得安宁，我束手无策。
西天如来神掌，五指一伸，便是一方天地，那猴子再能翻天，也逃不过那五指之下。
我这才懂得，什么玉皇大帝，什么唯我独尊，都是虚的，与我如浮云。
我只想变得强大。
六
我游历西天奇山之时，在深渊之中，得到了一枚龙蛋。那小家伙出世之时，一方时空都紊乱，天地变色，我欣喜若狂。
我不清楚这条模样奇怪的黑龙什么来历，但我毫不关心。我只知道，假以时日，它必当震动四海，直上九天。
我唤他寂灭。
我用道家本源之力淬炼其身，用我的元神淬炼其神，把它留在了东海之底。
东海之大，可以任其遨游。
我养它这个秘密，无人知道，也一定没有人可以知道。
知道的人，必须跟这个秘密一同死去。
可偏偏不巧，我在东海之底与它一同修炼之时，被那东海小公主敖冷所撞见。
我只能杀了她。
我知道杨戬恨我入骨，敖冷与他早就是互相倾慕，只可惜我这外甥一直不懂事，他只知道独来独往，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你可知道什么叫失去？
后来杨戬问我，为何要杀她。
他红了眼，第三只眼睛要滴出血来。
我说她触犯天条，不得不死。
他提着三尖两刃枪就走远了。
我那九个不成器的儿子，犯了天条，杨戬把他们一一捅死在枪下。
他说，触犯天条，不得不死。
我非但没有惩罚他，还给了他赏赐。他一只眼望天庭，另一只眼望人间，还有一只，堪破命运，可他看不破自己的命。
寂灭逐渐在东海之底长大，我与它元神共济，法力本源相息。直到一天，我与寂灭可以合二为一，我以仙身入龙体，我想我终于得到自由了。
那一瞬的光辉，足以燃烧整个三界。
寂灭出世那一天，整个三界都被这冲天妖气所震动。
我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杨戬。
寂灭在南疆十万大山之中，把他杨戬的草台神军给吃了，那杨戬果然震怒非常。我又把他召到天宫，给他颁道圣旨，让他下界捉妖。
他看不破自己的命运，他不知道这一趟，必定是他的死期。
那天在十万大山里，我坐在巨龙之上，俯瞰他，如同看一只蝼蚁。
我说你现在懂了吧，我便是三界，便是天地，便是你逃不过的宿命。
那杨戬哈哈大笑，说张百忍，你走火入魔了。
我回他一笑。
我心有疯魔，你心有什么？
我改天换地，你改变什么？
我早看透，你说我疯狂痴癫，你何尝不是心有执念。
杨戬长枪一提，浑身法力涌动，我以为他要垂死挣扎。
没想到他燃烧了自己三魂七魄，开了天眼，窥了天机。
那天穹之上，有五雷轰顶。
杨戬说，我看破，却不道破。
玉帝，我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我摇了摇头。
你尝过亿年不自由，万世轮转苦吗？
我早已没有了岸。
我早就没有了回头路。
苦海无涯，我身才是岸。
龙吟声起，清辉漫漫。
他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已经灰飞烟灭，永远也无法说出他所看到的。
寂灭的法力和元神的增长，远超乎我的想象。
杨戬死了以后，它便穿过南疆十万大山，蛰伏在南海之底。
南海之上，有观世音菩萨，我本不想招惹他。佛门之中，观音的法力是菩萨之中最为顶尖的，我没有把握。
但观音注意到了它，想在南海之底，用玉净瓶将寂灭收服。
观音甚至都没有能阻挡它一分，一道青色光柱从龙嘴之中喷出，那观音佛光瞬间破裂，散成满天光辉。她只能往回逃逸，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普陀山上，观音身死，连带着那座莲花，都毁得干干净净。
三界终于乱了，我趁势调集十万天兵天将，往那南海奔去。
我知道这十万天兵，不能挡它分毫。
我要改天换地，教三界换新天。
从此以后，天地只有我张百忍。
七
我问嫦娥，你还记得我吗？
嫦娥说，陛下在说笑，我当然记得陛下。
我摇摇头说，你不记得了。
我不是玉皇大帝，你不是嫦娥仙子。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却拥有一切。
你早就不记得了。
嫦娥笑了一笑，说我给陛下跳支舞吧。
月上有佳人，满月而起舞。
我看得痴了，竟想去抱一抱她。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怒喝，我起身一看，竟然是天蓬。
我说你来晚了。
那猪刚鬣九齿钉耙在手，一脸恼怒。
他说杨戬告诉他，如果世道有变，一定要上广寒宫。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我。
我说你明白与不明白，都已经晚了。我心中一动，那早已经挣脱了十万天兵围捕的寂灭从月亮后面出现，龙吟之声震彻三十六重天。
我跃到半空，站在龙首，与寂灭元神合一。
我感到那毁灭力量充盈全身，仿佛已经摸到了那圣仙之门，仙体入龙身，那清光暴涨，在半空之中，我如同一颗新的恒星。
我说猪刚鬣，你看，我已经自由了。
这三十六重天，七十二重地，唯我独尊。
这猪脑袋还在那里仰天大笑，他对我说，玉帝，你算错了。
他说你算不到为何二郎神从容赴死，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有个人一定会来，即算三清如来都不行，他也一定会来。
他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我忽然怒火中烧。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是那猴子。
我也知道那猴子现在一定不是我的敌手。
我丝毫不惧，我只是不服气。
那猴子要大闹天宫，要齐天，我呢？
我要改天换地。
那为何独他是英雄？
九
猪刚鬣倒下的一瞬，那个头戴紫金冠，身披黄金甲的身影果然如期而来。
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说孙悟空，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猴子没有理会我这句话，只是回了句，因果报应，天道轮回。
阿弥陀佛。
他盘坐在地，拈指诵经。
我说你懂什么？
你不曾被囚禁在命运之中，天地都是监牢，三界是更大的监牢，这种感受你不曾体会过。
你知我万世，才懂我执着。
你不懂我，天下没人懂我。
三界能懂我的，就一个如来。
说来可笑，叹来可惜。
话音刚落，我便扇动龙翅，龙尾以横扫之势向那猴子砸去。霎时间狂风骤起，银河波浪翻滚，那猴子却动也不动，哐啷一声巨响，有金石相接之声，这一尾横扫竟然被猴子生生挡下。
定睛一看，那猴子周身，被一个巨大佛影所笼罩，猴子只在念经，随诵经之声轮回不止，那佛影之光越来越亮，一片金灿灿将猴子包裹住。
佛影显形，竟是如来佛祖。
猴子那身影越来越虚，而后竟消失不见，我看他灵识魂魄，竟然只有一魄残存。
我忽然明白了。
如来，这一手我真没算到。
这猴子，竟然也只是你一个傀儡。
什么斗战胜佛，什么西游取经，我算是看明白了，真是笑话，笑话！
当年那齐天大圣，却被你搞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悲至极。
那如来拈指，他说你算不到的，太多了。
他一掌推出，霎时间三十六重天上无数佛掌跟着出现，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我涌动周身法力，硬接下他这如来神掌。
那佛掌接触到龙身一瞬间，无数佛印竟涌入龙身，寂灭的元神忽然变得无比暴躁，一瞬之间差点将我吞噬。
我心中凛然，它的元神与我断开了联系，我竟然被生生逼出龙身，倒在地上。
面前那个巨大佛像的身躯越来越靠近。
他说，此龙本就不属于你，但老衲要感谢你多年供养。
我凄然一笑。
好一个局中局。
当头有如来神掌压下。
九
我眼前闪过的画面像漫天星河一样多。
那一年我想当个剑客。
那一世我想成为妖王。
那一天我想跟她永远。
而如今我早已忘了我是谁。
十
我想起亿万年前，我问那个糟老头子，真的没得选吗？
我想起从前在江湖里被人追杀，我躲在破庙里藏了三天，哆哆嗦嗦才逃过一劫。
那时候我跟自己说，我张百忍，绝不信命。
我望着那倒在废墟之中的嫦娥，我见过她一面，便百世也不忘。
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过怀念那一世的生活。
如今我即将魂飞魄散，这些回忆却顺从地汇聚到一起，如同河流聚起来一片汪洋。我忽然明白了我是谁，可已经太晚了。
已经太晚了。
我眼前银河亿万颗砂砾忽然荡起，一霎之间仿佛包围宇宙。
万世之前张百忍，万世之后无心人。
我现在终于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