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运,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他是民工,常年在婺源市区的建筑工地上,只有农忙或者清明年终回来。回来他会带很多我喜欢的东西,有一次他打电话,点名要我接,问我想要什么,那口气,好像他为花钱犯愁一样。我说要一个足球,我喜欢踢。
我那时上四年级,在村小读,下一年,就要去乡里读了。那时我们也有体育课,但都是在土场上追逐掩杀,玩得像一群狗争夺骨头一样。但四年级一开始,体育老师换了,不是数学老师了。据他自我介绍,说是婺源师范什么的,其实他太抬举我们了,我们哪有资格承受他的礼貌。记得他第二节课,就带了一个黑白相间的东西,说是足球,要教我们踢。我那时个子比较矮,站在前排,他叫我出列,我左右望了望,觉得这个嘴上没长胡子的老师是不是眼瞎了,全班这么多壮汉,干嘛找我。我就说老师,我不行的,估计踢不好。他说你的鞋子有大勾的,名牌,好几百一双呢。
你说,一个民工,整天把自己镶嵌在逐渐增高的脚手架上,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着吊架的长臂上下左右挥动,盼望着吊起钢材水泥砖块的绳索突然崩裂砸得地上腾起蘑菇云最好死个把人,一天估计也赚不了多少钱,却给整天在土里蹦腾的儿子买只有城里孩子才穿的耐克鞋,简直疯了。
我一看推脱不了,因为班里最富的王泽民,他爸是大队书记,也只穿了李宁。我于是一脚上去,球走了,我的耐克鞋也飞了起来,我的大腿和鸡鸡相连的那一根筋立刻不能动弹了。
经过半个学期的集训,我们班男生统统喜欢上了足球,即使它是一个永远瘪瘪的橡胶球。所以他年底前问我想要什么的时候,我就这么说了。
腊月二十,他一身戎装回来,回来就把铺盖和两个编织袋一放,先抱我妈,然后抱起我,一如既往地先亲我,然后抱着我天旋地转,同时咯吱我,让我如痴如醉,觉得我爸爱死我和我妈了。
我妈?你说一个民工能找什么样的老婆呢?所以当我爸一回来就抱她,就像西方人见面的热乎,一直跟猪狗鸡鸭还有玉米稻麦大豆花生打交道的我妈,很是惊恐,就像我们逮住的麻雀在我们的魔掌里挣扎的一样。
过完年,他就挑着行李走了,我也带着足球上学去。我们的体育老师说我的足球是欧冠专用球,贵死人的,我就说肯定是假货,老师就跟我急,说他识货。于是我就在大家一片热辣辣的目光中偷眼看班级里长得最漂亮的方美倩影,一看,她也在看我,盯着我看,一点都不顾忌,这种被美女倾慕的待遇,下个学期就没有了。
春暖花开,我们踢得红星闪闪。那时老师说有一个小个子叫梅西的,踢得超级棒。他的意思我懂,他一直认为我出身富贵,值得他呕心沥血。所以我就树立了当球星赚大钱娶方美的崇高目标,于是球场上,我挥汗如雨,勤学苦练,比赛时已经能把那些二货统统过掉然后等着他们飞铲我把球送进两块砖之间。那天,我妈老远就一路嚎哭着叫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好像家里几头猪同时得了瘟病一样。我回过身看屋檐下看球的方美,她也直着脖子看我妈,我脚一跺,心想完了,神话破灭了,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跟我妈算账。
但我们没有回家,直接上了桑塔纳,一路上,我发了疯地哭,我妈好像没哭,她就是好像睡着了一样,周围的人不理我,只顾喊我妈,怕她真的睡着了。到了医院,我爸已经断气了,他小小的个子,很壮实,跟过年的时候一样,就是左边的头和肩膀缺了一大块。
还好,我们孤儿寡母,老实得就像饿得一动不动的乞丐,工地老板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给了我们十万块,也没有在给钱的时候露出真倒霉的苦恼,像踩到大便一样。当时我妈一个劲地双手合拢谢谢人家——她笃信佛教,她虽然是个文盲,但一直养猪卖猪,算得出来十万块钱等于多少头大猪,所以她觉得遇到这样的好老板,是她十几年来烧香拜佛不离不弃积下的阴德。
我爸遗体运回来,放在堂屋里,周围放上冰块,第二天就要运去火化——四月份天就热得穿短裤踢球正好。晚上我们守灵,我妈就是哭,哭到最后就闭上眼昏昏欲睡,但嘴里却念叨着“你给我买了那么多的衣服,我叫你不要再买了,你还是买,你还是买,你还是买——”我本来就是跪着,他们让我坐,休息一下,我就是不坐,心里早就把世上所有的神灵鬼怪统统骂遍了,因为我一直觉得老天欺负一个民工,一个老实人,算什么本事,所以不会欺负老实人的,但我爸的死,让我想到原来老天他妈的就会欺负老实人,让老实人家破人亡。骂得不经大脑后,我打算养精蓄锐。可是一听我妈唠叨,我猛然想起来,以后再也没有人打电话问我想要什么了,而我原本打算他回来收麦子时向他要阿迪足球鞋的,我们老师说足球运动员都要穿正规鞋子的,而梅西穿的是阿迪。
我们那里的习惯是死人头顶要放一碗米,插上两根筷子,脸上蒙着一刀黄纸,所以那天晚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实在百无聊赖而其他人都横七竖八时,我就打开他的手机看。他手机里有很多照片,绝大部分我见过。当时觉得他不像个民工,因为他喜欢自拍,以各种背景自拍。有一张是他站在顶楼上,背后是一轮红得像结婚人家糊窗纸一样的大朝阳,他穿着都是黄点白点的迷彩服,戴着褪色的橙色安全帽,双手高举,逆着光,像演戏一样夸张,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拍的。这些自拍照如果要建一个文件夹,文艺一点,可以用这样一个名子——脚手架上的笑话。因为他所有的自拍照,都笑得像货真价实的傻子。这么说来,他在外面是快乐的了,就是他被吊梁上的钢筋砸下来碰到从五楼上摔下来,估计前一秒还在笑,因为他回家也总是笑着的,现在我明白他在外面也是这么爱笑。昨天去医院,他的头包着,现在也包着,我知道他的脸甚至他的脑袋都碎了,但我现在可以确定,他在被碰到然后落地的刹那,惊恐过后,就是微笑,一定是的,真不知道他整天乐呵啥。
我爸去世以后,我从他几百张自拍照中选了一张,打印好,放在我的文具盒透明夹层里,空闲的时候,我就把头放在右手臂上,呆呆地看着他,看他一手拉着脚手架,大半个人悬在空中,脚下就是粼粼波光一样的汽车,他笑得就像他是爬上金茂大厦的第一人。
可能是不想让一直看着我笑的他失望吧,我后来竟然考上了黄山师范,毕业后回到乡里做了一个初中语文老师。在大学里,对父亲的笑,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但我不知道是否正确,不过我觉得笑比哭好,这白痴都知道,关键是做梦都要笑,很难,但我相信我爸就能做到。
回到家乡,作为一个有编制的青年人,给我介绍对象的有一些,有钱有势家庭的女孩也有,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我们村上的小学同学王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