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人间意，银杏黄满地。此后更萧瑟，枫叶红几枝？

王小虎看着窗外的银杏，脑子里冒出了这几句，他发给了许湘，她回了他一句“床前明月光”，他忍不住笑了。

许湘是为数不多能逗乐他的女人，幽默感是一种高级的性感，源于智慧，他俩总能轻易找到对方的笑点，所以才能做这么多年的知己。

然而，或许经过这件事，他们会渐行渐远，因为王小虎觉得自己经此一役，一夜变成彻底的中年人，而许湘，却依然有着一颗少女心。

他想起来，有一次许湘问他，男人的字典里还有没有爱情？他委婉的说，爱情只存在于《红楼》里吧。其实，对男人而言，枕边睡的是哪个女人并没有大区别，女人和女人有大差别么？婚姻需要爱情么？爱情对生活有用么？那应该是少年的专属，而且是宝玉这种大家族出身，无需担负生活重任的少年。

他那时候就觉得，到了这个年纪还相信爱情，实在是幼稚。

而现在，不仅是爱情，在各个认知领域，他都失去少年心了。

所谓的少年心、少女心，是心中还保留着一块最纯真的领地，而一夜之间，王小虎觉得，心中最纯真的那一小块也被打碎了，他能清楚得听到深夜里那破碎的声音，清脆而又绝望。

所谓的少年心、少女心，是心中还有阳光和希望，虽也经历过挫折和失败，也经历过欺骗和不兑现的承诺，但心中仍热血、仍会相信、仍然会爱。一夜之间，王小虎觉得，自己不会再去信任何人。

中年人的油腻并不在头发、肚腩和手串，而在心境。

王小虎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比油腻，内心深处，那最纯真的一块变成了最阴暗的一块。他有了心魔。

他的心魔，就是利益至上，一切围绕着赚钱这一中心。

就是因为太想赚钱了，所以上了十倍的杠杆，如果没加杠杆，还不会死的这么快、这么惨。可是做金融的，有谁不加杠杆？没有数十倍的杠杆，怎么撬得动高额收益？

然而，杠杆又是极其危险的，它的危险在于必须保持满仓，不停的加仓，才能撬起来，然到了某个支点，前线力量抵挡不住时，后退一步就成为对手力量，局势反转，最后的爆仓就像多米诺骨牌，节节败退，所谓兵败如山倒，现在终于体会。

王小虎想起了淝水之战，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一役，东晋以8万的军队，战胜了前秦的百万大军，苻坚号称率军百万，但很多兵都是借来的，鲜卑族的、羌族的......这些借来的兵没有归属感，比雇佣军还不如，一有风吹草动就乱了阵脚，先撤为上；真有了动静，就慌了，开始抢着背叛，互相踩踏，死伤无数，到最后士气全无，只能被敌人追着打。

游资战胜了主力部队，这在股票市场上并不多见。劣后被平，在股灾时才会有，这或许是一场自己人造成的股灾。

李总到处放消息，做庄的自己走漏消息，此乃兵家大忌，那些老鼠仓，是人为还是无意，现在追究起来也无意义了。

当时找李总做融资，就是个错误。

当时上市公司给的条件不错，但就是资金要的太紧，什么事情，一着急就会犯错，欲速则不达。

上市公司先发现市场的异动，就提出撤资，如果那时，安安稳稳的把资金撤出就没后面的这些事，当然，也不赚钱。

但是李总不甘心，因为没赚钱，期望的利润还没产生，自己是贴了点去融资的，赌的就是利润，后来在配资中做夹层也是希望能获得另一部分超额利润。还没见好，怎肯收？李总不同意撤资，当然不肯退给王小虎上市公司的资金。

王小虎这时做了一个当时以为是三全其美的方案：用自己的钱顶上了，退还给了上市公司。

配资盘的一个主要股东，张总，不愧常年混在房地产，嗅觉敏锐，发现不对时，逐步撤资，这是杠杆开始反转的伊始。

王小虎接盘时，恰恰是张总开始逐步撤离时。

王小虎当时还是少年行事，他相信了张总说的加仓，也相信了董秘说的，两周后一定会增发，但事实是，张总在减仓，增发不容乐观，遥遥无期。

等到王小虎发现张总其实在减仓时，已到了杠杆的临界点，已无更多的资金加仓，更无任何利好消息出台，人人都看空，他这一脚，也毫无悬念的踩空了。

等到王小虎发现李总在融资盘里还做了夹层，老鼠仓已经多到不可想象之时，对手盘的力量已经远超自己的配资盘，一切都已来不及，无力回天。

王小虎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相较钱的伤，更伤的是对人性的判断和对自己的判断。不说开始怀疑人生，却开始怀疑自己。

为什么字典里没有爱情的自己，会陷入女人的笑？他喜欢肖虹的笑，那样的天真无邪，跟着李总那样的老江湖，肖虹还是那样的纯洁。

肖虹说，会尽其所能帮他追回李总这边的钱，可是肖虹有多大能耐？她根本就不是李总的对手，甚至不能算心腹，李总操作了多少事，都是她不知道的。她就是一个面上的助理，做着最面上的事。

王小虎没想到，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还有一个大股东是刘芳，更没想到，她会出手相救，其实，她并非是救他，而是商业的直觉。

刘芳毕竟是做企业的，有大家风范，要撤时也一起撤，在有弹药的情况下还会继续派援军。

刘芳那边仍有翻盘的可能，因为她资金雄厚，没加杠杆，她约见了上市公司的董事叶常武。几种方案她都想过，囚徒困境，共赢为上，叶董也是个明白人，公司缺钱是硬伤，一切安全为上，亦不愿变成你死我活之境，所以初步达成共识，但尚未签署协议。

得知这一消息后的王小虎终于不用靠安眠药入眠了，就算自己的部队已全部牺牲，如果仅存的一支队伍还能支撑，就胜负未定，在两败俱伤之时，能比对方能多一口气，撑到最后，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现在的局势，就像这满地的银杏，上面也有几片红枫，给人在这深秋初冬，满目萧瑟中有一丝暖意。

此时，王小虎想到尼采的一句名言：“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看着周围的人，觉得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陌生极了。

他看着和他相守十多年的妻子，如果真的破产了，她还会不离不弃的跟着他么？不，如果真的破产，他会和她签离婚协议，最大程度的保全他们的既有财产，保证她和孩子们今后的生活。欠下的债，他一个人来还。

他看着他现在的合伙人段天城，他可信吗？他会不会有一天也会背叛他？会不会在利益有冲突的时候先保全自己，牺牲其他人的利益？

他看着李总，他说他亏的钱比他还多，这是真的吗？他放消息的时候，是否已和别人分成了呢？这一次，他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他看着刘芳，她能力挽狂澜吗？他们的利益一致，他能继续下注吗？

他看着许湘，为什么他把一切告诉了她反而心里更踏实？她是最接近于自己的同类吗？就算是，也是自己曾是少年时的同类吧。

王小虎恨透了自己，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得不敢再信任身边的每一个人；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冰冷；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自己所讨厌的那类人。

而他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渴望温暖和信任，就像处于极度黑暗中的人，迫切的需要哪怕一丝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