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冬天我晚上常去网易读书论坛,渐渐觉得网络空间就像真实的会客厅。来了一位新版主,网名叫樱樱。我上传了读书笔记《爱上书中的女子》,不久她跟着写下 《爱上虚构的男子》。
樱樱《爱上虚构的男子》:一位叫吉明的会员写过一篇文章:爱上了书中的女子。他说:你说人可不可能爱上书中的女子?当然可能。距离更适合梦想的产生,人们在书中更能感受到女性的美丽。因为这篇文章,我和吉明成了朋友。我读过他很多文章,唯独对这篇《爱上了书中的女子》念念不忘。今天我也想写篇东西,写那些我爱过的,虚构的男子。他们不仅存在于书中,也存在于电影上,各色的声、影、色和光里。他们的存在是无形的,我当然也无法和他们通电话,具体地听到他们对我微笑,发出声音,如窗外,春天最后一缕冷风,他们温暖了我无数的梦想幻境。我不能靠倚在他们坚实的怀抱里,感受到力量的支撑,感受到可爱又亲切的烟草气味,胡子拉杂,我不能牵着他们的手一起散步,不会有一双手,为我拂去飘进眼睛里的灰尘,这些男子,尽管我如此地爱过他们,他们却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距离,眺望着我青春时代曾有过的憧憬与向往。
吉明的《爱上书中的女子》: 你说说人会不会爱上书中的女子?当然可能。和书中的女子相爱尽管会有缺憾,比如不可以与她并肩散步,不可以亲近,接不到她的电话等等。但距离适于梦想的产生,人们在书中更能感受到女性的美丽,尽管也许那大多是梦想的美丽。换个方向,是否可以这样排列?遥远朦胧的梦中女子为第一等级。女性的画像和照片为第二等级:没有别扭的观念,没有体味,不会衰老,不会给人任何伤害。仿佛是灵魂,是天使。书中的女子为第三等级。真实的女子为第四等级。仔细想想,书中的女子有梦的气氛,有画和照片的影子,有现实女子的动感和经历,难道真该排在第三吗?另外,没有真实的女子,哪会有梦想,哪会有小说?等级难分,别分了。
过去的岁月里,我读过很多小说,认识了不少书中的女子。但除了思念《聊斋》中的婴宁外,其他的人我渐渐淡忘。我认识婴宁才十四岁,她是一位天真烂漫,爱笑,敢于放声大笑的少女。令人窒息的礼教和人生的种种忧患在她的笑声里消散或变的轻淡。
遇到婴宁,就如看惯街道上截去头的悬铃木像一只只痉挛的手,我们以为悬铃木就是那样。当我们遇到空旷的花园没有被修剪的悬铃木,高高的树干笔直向上,巨大的树冠无比丰美,繁多的细小新叶在阳光下颤抖,我们突然发现生命还可以成为另外的样子。
可是在人世的重压下,婴宁终于不再笑了。她变得如此乏味,我无法去爱不会笑的婴宁。随着我的年龄增加,我感到婴宁惩罚作奸者的恶作剧含有道学家的变态心理,暗暗地感到厌恶。还好这样的变心,不会有人指责我爱情不专一。这是不专一吗?我永远会珍藏过去还没有变质的时光,桃花杏花盛开,夹道铺红,豆棚花架满庭的野山荒村,婴宁天真无畏永恒不灭的笑声。
此时,我又想起在精神气质上我更爱少年时遇到的安徒生的《海的女儿》,难以改变。没有人像海的女儿那样使我看清人的命运,陷入深深的绝望,我也不知道谁的心灵像海的女儿那样光彩夺目,她拉着我的手飞向充满幸福和欢乐的星际。在她的感召下,我多少已具有了她的精神品质,十几年来我和她一样为没有永恒的灵魂而忧愁,和她一样到处苦苦寻觅。
爱上书中的女子和爱上一位人间的女子同样困难。我喜爱的小说《魔山》、《追忆似水年华》、《城堡》等,那里众多的女子都不能让我心动。十多年的空白后,米兰·昆德拉《不朽》中的阿格尼丝又使我的情感如悠悠的流水。她像歌特式绘画上的天使乐团中的诗琴演奏女,身体火焰一样腾起,头却因意识到虚无微微低垂,望着泥土。她质朴的本质不能接受人们为了掩盖自身悲惨命运而自造幻象和掀起喧嚣,她渴望宁静、爱、自由、美和灵魂的永生。
阿格尼丝和我都生活在现代商业化城市,高楼林立,有色彩招摇的各式商店,有五花八门标榜个性的族类。我们一样闻到污秽河流的臭味,经常被摩托车的呼啸声和汽车的高音喇叭惊吓,一样被各种诱惑搅得心猿意马,一样为生活的虚假乏味而苦恼。
我读《不朽》就会想起自己所住的城市,走上街头又仿佛会遇到阿格尼丝。因此,我与她最为亲近。多少个雨天,房间昏暗,我翻开《不朽》,阿格尼丝来到我的身边,我们久久地交谈。
樱樱《爱上虚构的男子》:我曾经与很多现实的人相遇过,他们与我或平行,或相交,在一个点上分离,各自归属于各自的轨迹。我也曾经与很多虚构的人相遇过,他们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年月里,或多或少地打动过我,而如今,我能记起的人,无论现实,或是虚构,都已为数不多。任何时候,说起让我心疼而热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男子,首先,我就走进了《战争与和平》,看见了那个安德鲁公爵。
18岁那年,我和安德鲁在一个夜里相遇,那天晚上,我在看电影,关于那部电影的其他镜头,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除了,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死亡。一年之后,19岁生日那天,父亲送我一本《战争与和平》的英文译本。我才开始真正地走进我的安德鲁。
我的安德鲁,他曾经年轻,英俊,有一双智慧而忧伤的眼睛。他出身高贵,拥有尘世中所有人们的艳羡。遇到安德鲁,就仿佛遇见自己心目中的男人,第一眼,就情不自禁地钟情,钟情的不仅是他的外表,更是外表后面那颗不能停止追逐、热爱,却又屡屡受伤的灵魂。他是每个秋日里层层叠叠而落的银杏叶,你看着他的爱情与梦想四处飞散,却无力挽留,无力给他想要的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死亡最终战胜了所有的激情与热爱,死神推开了那扇门,我听见海风拍岸的声音!
从18岁的那个夜晚走到今天,回过头来,还看见出发之时,那女孩怔忡地站在路口,忧伤地望着亚热带的蓝天。
安德鲁在战场上第一次受伤倒下时,他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头顶的蓝天,那瞬间,拿破仑,英雄,伟人,男性的传奇,不朽,这些声音都在蓝天的照耀下气泡般地消逝。他望着那蓝天,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心平气和,感受到生命的威力,听到了死亡在远处的窃笑声。
我的安德鲁,你走向了死亡,而我只能把你怀揣在柔软的心房里,藏了又藏,让你成为我最温暖又最冰冷的梦想。
我的爱瞬息即变,我曾经在意过很多人,而他们在时间里纷纷消逝,消逝的速度有时候可以与桃花绽放的速度相比。可我并非不专一,我一直很想专一地爱一个人的,事实上,我也终于一直专一地爱了一个虚构的男子:安德鲁。
我爱过时间最长的另一个男人是一名歌手,现在我已经不爱他了。现在,我看他的目光象看一个邻居家的大哥,或者,他曾经唱过的一首歌名:旧情人。
13岁那年,家里第一次有了录音机。大哥送给我两盘磁带,其中一盘名叫:水中花。我保存了很多年,因为那歌曲,爱上了阿伦。这爱情持续了五年,到18岁时的某个夜晚无声无息地结束。我都忘了我为何会突然淡漠了那种狂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迷恋那名歌手,高中时,父亲曾暴怒地把我桌面上,墙壁上贴满了阿伦像一扫而空。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小猫小狗之恋在成年伊始时很容易结束的,就比如,我都忘了某一天为何就开始忘却了那莫名其妙的热情。
我有些遗憾,不是因为我忘却了那歌手,而我遗憾我没能早认识另一位歌手,我应该去爱他的。天性里,我就更欣赏另外类型的男人。从前我只知道他长得英俊,歌唱得好听,可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去听阿伦了,没有工夫听他的歌,就算有,心也被阿伦占据得满满的,这爱情就如同真正的爱情一样具有专一性和排他性,无法容忍下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后来,我知道了他电影拍得很好看,我看他演同性恋,演戏子,戏子的扮相真有些绝代佳人,原来男人也可以如此美丽!再后来,在我长大之后,才把他从前的电影拿来一部一部地看过,听他的演唱会,听他的歌,然后我发现一个事实:我原本应该爱上他的!
我去卡拉OK厅里唱歌,每次,有人点唱他的歌曲时,我就对同伴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同伴说:他是同性恋!
是的,我知道。我固执地说,我知道,他是同性恋。可是,这有什么,他仍然是我心目中的男人,而且再也没有女人可以拥有他了。我反而很高兴。
读到这里,你知道我说的是一名名叫张国荣的歌手,戏子。这是我心目中另外一位男人,讽刺的是他的确是个同性恋,而在我眼里,他无比具有男性气概,无比的阳刚!
我生活在城市里,有时候,我很想找人和我一起吃顿饭,或者,一起做饭吃,然后抢着洗碗,或者推来攘去,在厨房里弄得水声‘哗哗’做响。阿伦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可以陪你看电影,陪你听音乐,陪你散步,挽住他的手,晚风吹拂你发梢,这画面又温暖又动人。这样的画面里,我就不会想要养一条狗,去抱住那毛绒绒的躯体,徒劳地,想把爱和热气注入那具动物的躯壳里去。
我仍然很喜欢阿伦,然而我知道我会想念另一个人。我想他想到心发痛,恨不得为他抛下全世界的所有,只为了他一个眼神。我会如《春光乍谢》里的梁朝伟一样,一遍又一遍地相信他说:不如重新开始。直到遍体鳞伤,最后逃到另一座城市,用生命来把他挂念成床前冰冷的月光。
我爱过的这些男人,都是些虚构的,并不存在的男人。与他们的距离让我的爱情变得安全,我永无可能去见证他们实地的背叛,对名利虚妄的追逐,用理性来伤害我,用现实来戗杀我可怜的爱情。虚妄使永恒成为可能,他们,都是我内心里,最柔软的角落里的孩子,我紧紧地拥抱住他们,把能给的都给出去,一分也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如一具垂死的鱼,在爱里幸福地游来游去。
吉明《爱上书中的女子》:一天。阿格尼丝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细雨和碧绿的草地。转过脸来,我看到她的眼睛洁净明亮。
阿格尼丝:我不太喜欢夜间开车,但昨晚想到我们的命运内心不能平静,我就开车出去,一直到远郊。我放慢了车速,白色的小河,明亮的圆月和和静悄悄的群山像一个说不出满心离愁别绪的情人一样,扯住我,不让我离去。我下车,沿小径上山。小径的世界,美连续不断,变幻无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我如同步入了永恒。
我:你说过,年幼时你的父亲就经常带你到山林间的小径散步,你和大自然有深深的情感。大自然的美景对于我们多么重要啊。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常在清澈宽广的河流边玩水,抬头看到开阔的卵石河床后大片金黄的青稞以及遥远处白皑皑的雪山。那景色在我的心中如同仙境,好象其中隐含着我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和希望。
阿格尼丝:现在,你一定感到幼年的美景已离你遥远,有的在现实中完全消失,有的你要走许多乏味的路才能找到。在公路组成的世界里,美景意味着美丽的孤岛,一条长长的线把一座美的孤岛和其他美的孤岛串联在一起。
我:美景已不在我们身边。我们总说,我们去什么景点,达到什么人生目标,我们不重视路途,也怕路途。恨不得坐飞机一掠而过。甚至孤岛都将消失,我们将颤颤抖抖硬着头皮走进世界。
阿格尼丝:你知道我找你时路上遇到了什么吗?发廊、商店、餐厅音响轰然作响,自行车沸腾起的铃声,有辆车喷着黑气哒哒哒响,负重的公共汽车低吼着,小气车急躁的喇叭,泥头车呼啸,几个工人用气锤挖路。一位黑发姑娘卸去摩托车的消声器,尖厉的轰鸣声扑面而来。为了让人听见,为了穿透人的意识,她把废气排放的鼓噪与她的灵魂相连。我不禁捂住耳朵。一个过路人用憎恶的目光瞪了我一眼,并用手拍打自己的脑门,这意思是指我疯了或脑子不好使。我顿时怒火中烧,停下脚步;我想扑向那家伙,想揍死他。但我何必去恨他呢?我们没有共同之处。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世界,我快要疯了。我现在靠兰波的诗和蓝色的勿忘我花活下去。
我:我常觉得自己像脏兮兮的容器盛着浑浊的水,而你像冰心玉骨的仙女落到喧嚣、不洁的世界。我知道你喜欢兰波,我就去买他的诗集。读后,真想做一个行吟诗人沿一条小路永远地走下去。
阿格尼丝:我们现代人崇尚自我,在身上挂满了标签,无非是一些生硬的观念和朝生暮死的流行物,但我们的世界已成为自我叫嚣的厮杀战场。那天夜里,星光闪烁,小溪汩汩流淌,洗涤去我污浊的自我,我仿佛化作清泉,乌蓝的苍宇溶溶雨水般地流入泉中。我看你的脸上有种喜悦的表情,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一次坐船顺江而下。半夜里人们都睡着了,我独自走到宽阔的船头。岸边和江中没有任何灯光,天空一轮朗朗的明月,月光是清凉的,但在这寒冷黑暗的夜里,融入我的心里却感到温暖。月亮的清辉弥漫在远山,弥漫在江面,弥漫在整个太空,好象整个宇宙都被月光融化。船高速向前行驶,我好象脱离尘世向另一个纯净柔和的世界飞升。听了你的感受我觉得那时我脱离的只是我们后天获得的观念。
另一天。 我:这些天我一有空就去爬南山,南国的深秋草木依然葱绿,野花依然红艳。我沿着脚踏出的沙石小径向山顶走去,我不时地想起你。
阿格尼丝:难道你爱上了我?
我:是的。但你似真似幻。
阿格尼丝:我和你都喜欢勿忘我花的蓝点。我们说好,哪一日天空特别纯净特别蓝,我就走到你的身边。
我:你是一种美的精神幻影?但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你。我会去找你,等待你。
阿格尼丝:你爬南山在找我?
我:在没人的地方观望自然景色。前天,我爬上南山天色已晚,红圆的夕阳像一位大神张开宽大的双翅向海面缓缓下降。原始人在场会有什么反应?颤栗,下跪,狂喜?我在想,我们的上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阿格尼丝:我糟糕的精神状态使我不得不去想上帝,但,那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年幼时我问父亲是否相信上帝。父亲说:"我相信造物主的电脑。"我问父亲是否祷告。父亲说:"那就像电灯泡烧了向爱迪生祷告一样。"造物主造好电脑,安排好程序就走了,我们被宇宙电脑发明者的上帝抛弃。程序取代了他的位置,程序在他不在时不停地运作,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我:如果,电脑工程师制造的是一台巨大的电脑游戏机,自然及其演化,人类的进化和历史进程都是早已安排好的程序,一如‘采蘑菇’电子游戏。为了通关,上帝让小玛莉跳来跳去,去击倒敌手,闯过难关。小玛莉也会被击倒击碎,但大趋势不会改变。偶然和自由的因素只取决于上帝操作的熟练程度。如小玛莉采到蘑菇会突然膨胀得高大有力,仿佛得了头奖;不小心撞到随时会冒出来的乌龟,又缩成小不点,小爬虫。上帝把电脑一关,世界的未日就突然降临。操作电脑的工程师也许会因通关分数低而懊恼,但他会不会为小玛莉的挫折苦难和死亡而哀伤?我们已有了丰富的情感,有了对爱、自由、美和永生的渴望,但我们依然像幻影,依然像游戏中的玩物。我们在控制不住自己跳来跳去的同时,思考和寻找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阿格尼丝静静听着。
我:自从有了电脑,宇宙和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像个不完善的电脑,以致我们分辨不清世界真是台电脑,还是人们把它看成电脑,或是人造就了电脑的世界。你的人生苦难和内心的疑惑令我难受,人成了电脑中的程序和信息使我感到心灰意懒,电脑无法解决心灵的困境,人还在盲目地祈求电脑,更叫人欲哭无泪。宇宙真是一台大电脑吗?我们真的被封闭在电脑中吗?电脑工程师真的把我们当成他设计的一些可操纵的程序吗?我们是必须要失去或根本就不该有心灵色彩的纯客观吗?如果真是如此,人只是微不足道的被电脑工程师玩耍的牺牲品和可怜虫,我们和对人无动于衷的他交流什么?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就判定了没有希望。人会彻底被摧毁了,只是还没有领悟罢了。我们必将会感到世界说不出的乏味、冷漠和荒诞。
阿格尼丝:我已不爱这个世界。当我的意识被自然美景洗净时,我感到还有一个电脑工程师动手创世之前就有的存在。飞逝的时光的絮语,苍蓝的天穹,无不显示那原初的存在,我明白,那就是美的极至。
我:那个美的极至的世界才真正的来源于爱吗?
傍晚我又独自爬上南山,望着山下和海湾对面无数灯光打扮的水晶般的城市,想起阿格尼丝已在车祸中惨死,人间已找不到她。真切的怀念和茫然的孤独令我胸中涌出难以忍受的痛苦。
很久以前,读过一篇美国获奖小说。某位文学教授爱慕包法利妇人。不期而遇带魔箱的魔术师。只要爬进魔箱,一按开关就可以进入书中的生活。教授首选《包法利夫人》。他与包法利夫人长谈,又同坐马车行驶在黄昏田野的泥路。时间到了,好景消失如同生命的消逝。教授再次冒着危险爬进魔箱,箱子发生故障,燃起了大火。教授在慌乱中跑到一本教科书里,变成一个逗号,挤在一群黑点中奔逃。这算是爱上书中的女子惨败的案例。现在想来,对于深不可测,不可抗拒的命运,带有许多天真希望的我们难道不会一次次惨败?
就算教授能够继续和包法利夫人交往,他会亲眼看到包法利夫人服毒痛苦死去。他暂时躲在黑点中忘记那一切吧,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如果有朝一日相遇,我们来彻夜长谈。
那时大学里正流行现代派文学,《包法利夫人》这个老古董我们不屑一顾。因此我没有在生命全盛时遇到她。我一直认为包法利夫人是贵夫人。毕业后九年我才有幸去翻阅。原来包法利夫人是平民阶层的普通女子。小城生活无聊平庸,她却充满了梦想。因此,发现一点变化和亮光,她都会张开双臂扑过去。可现实却彻底毁了她。
读后极其忧伤。黄昏,我在喧哗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这是人的命运。人在实现自己的永恒希望和人性的各个方面都是如此。人们苦苦寻找生命的美景和终极的价值,但它们到底在哪里?我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品尝现世味同嚼蜡,智慧也无能为力。我们到底向谁去呼喊?
包法利夫人生活在古老的小城,阿格尼丝生活在现代的巴黎,但她们的苦难相同。那苦难不是受到迫害,不是贫穷,也不是遇到天灾,而是感到生活丑恶无聊虚无可怕又无法摆脱的苦难。
这何尝不是深仇大恨!
这情景既叫我绝望又让我看到了理想的绝色,生命在悲剧中颤颤抖抖捧出带着血和苦泪的天光——海的女儿把尖刀刺向自身,跳入大海——阿格尼丝唯一愿意保留的东西是一枝勿忘我,那纤细的花茎上开一串小巧玲珑的蓝花,她在街上把花举在面前,死死盯着它,才能忍受世界——包法利夫人仍在房间焦虑地守望窗口,祈求她的爱情。
樱樱《爱上虚构的男子》:少女时代,我最爱的,还有另一部小说《弗洛伊河上的磨坊》。乔治、艾略特写的。我忘了那女主人公的名字,只记得我曾经喜欢过她。她聪明,满怀激情,对自己所爱的人:兄长,爱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掰成碎片给出去,这种给予并非毫无理性,她除了爱和自己,什么都没有。而那些男人都毫无例外地伤害了她,用他们的理性狠狠地凌迟她,最终,她与那她深爱过又为之伤害过的长兄一起,拥抱着沉没在弗洛伊河底。那本书我读了很多遍,读完,在川外小小的校园里走了又走,感受到一个感性、热情洋溢的、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女性的命运。悲剧总是更撼动人心,另外一名女性:娜塔沙。她也聪慧、热情,可是我一直不能原谅她,因为她背叛了安德鲁的爱情。
她的背叛让我绝望,我在她身上看见自身。情感总是太热烈,一定要找一个容器存放,否则就会枯萎而死。所以我肯定无法专注而执著了,事实上,现实的爱总是瞬间即来,瞬间即逝。Life hurts.今天的课文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看着学生,他们不懂,我也不能多讲。伤害也总在瞬间发生,象昙花一样的美和强烈,足以致死脆弱的爱情和一切。
这是一种绝望!
春天快来了,熬过漫长的冬,人们都喜气洋洋,老人们可以活过这一年了,村上的独角兽也有了另一年的好光景。而在春天里,为什么会有人要绝望呢?想望着死亡?犹如那溺水的孩子,在被救到岸上之后才停止呼吸。
孩子是那样地渴望光明,看见一点光明都会扑上前去,而那点微弱的光亮却毁灭了她。所以,莫如把那些虚构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免得被现实彻底毁掉对生活的热爱。这个夜晚的风声又呼呼地吹起,窗帘翻飞,隐约的人声,车声,一如既往的喧哗世界,我紧紧拥抱住我的安德鲁,看他在与一扇门殊死搏斗着,门后面站着一个黑衣人: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