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地势南高北低,而坤白河横穿江州市的中心线,由南安区南端的山地中汇聚而出,流经南安区,绕经新城区边界,然后进入北山区界内。坤白河是江州市最大的水源供给,同样也是江州市有名的旅游资源,盛产一种白鳍鲤鱼,肉质鲜美,江州人称其坤白鱼,但是坤白鱼并不如名字般典雅,反倒以江中腐蚀物为食。同时,近年来小龙虾产业的爆红,也催生了坤白河新生的小龙虾养殖产业。
令人遗憾的是,北山区仍然是江州市的重化工产业集群所在地,水土质污染相对比较严重,因此不论是养殖业还是水源产业,都相对集中地分布在南安区的河段,但是造成了相对的环境污染。南安区政府多次下令整改,但是并未收获什么太大的成效。江中的生态环境出现失衡,南安区河段的腐殖性生物增多,却变相地使养殖产业不断扩大,形成了一种尴尬的恶性循环。而白鳍鱼因为这种环境的变化更多地集中在南安区河段生活。
由此形成了“坤白鱼虾南安鲜”的局面,甚至于江州当地旅游业还以此作为招牌向外进行推广。
坤白河大桥,联通联通南安、北山和新城三个区的立交大桥,是联通三个城区的交通要道,并且和江州南北两个高速公路出入口相连,平日里不管是市内车辆还是市外车辆,都在各个时间段络绎不绝,就算是夜间,仍然有很多货运车辆通行其上。同时,坤白河大桥作为省上的重点工程项目,同样是江州市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尸体出现在坤白河大桥下,在报案人报案到第一波刑警抵达现场的短短十分钟之内,江州市的各大新闻媒体早已经得到消息,闻讯赶来,北山区刑警支队的警员勉为其难地封锁现场,围起来的挡板并不能抵挡住舆论的渲染,那具腐蚀明显的肿胀尸体在挡板后带上了一层神秘感,引得围观者们更为激烈的好奇心和编撰欲望。
张新河在赶往现场的路上就接连接到了省厅刑警队各位上级的电话,每一位领导仿佛统一了口径,“你们江州刑警队是怎么回事!这么点消息都捂不住!你还想不想干了!社会影响极坏!限期破案!”
张新河只觉得心头发堵,不断催促着开车的警员加速。而两个区的刑警支队给张新河的汇报显得颇为混乱,但是他们的意思大致是——这次发现的尸体情况很复杂,区支队的法医没有办法精确地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
陆良的案子还没有调查的方向,坤白桥又出现了无名尸体。张新河再一次体会到了应接不暇的感觉,他看着面前摊开的地图,仔细研究着坤白河的地理情况,看着环环相绕的等高线圈,张新河方才能够从外界的压力中找寻到一点清醒。他当然想得到上头的想法,也能想象到省厅领导此时一定在会议室里把自己骂得半死,但是那句“限期破案”说得轻巧,更多的情况下,规定的期限只是大家一厢情愿的结果。对于一个案件来讲,现场往往受到各种因素的破坏,证据与线索会因为时间的长久和环境的因素慢慢消磨,尸体也会开始腐败——一旦尸体开始腐败,关于真相的线索就会呈几何倍数下降,同时也会产生更多新的表征现象掩盖尸体表露的真相。
坤白河现场的尸体,是一具严重腐败的尸体,并且尸体表面和内部多次遭到水中生物的啃食,尸体遭受了极为严重的破坏。
张新河还在警戒线外穿戴勘查服时就已经闻到一股尸体酸腐的臭味,那种腐败下酸蚀的感觉,又经过满是淤泥的河水冲刷浸泡,留下的只是一种莫名其妙、令人作呕的味道。张新河熟悉这种死亡的味道,尸体的腐败气味总是让他想到一种向死而生的希冀,那是一种沉入深渊之后绝望的呐喊,那是一种不甘心的决裂。
罗卡尔物质交换定律,一旦犯罪人进入犯罪现场,就会在彼此间发生物质交换。
张新河坚信每一处现场都隐藏着秘密,每一具尸体都潜伏着真相。
张娜皱着眉头,“看来,今天这具很棘手啊。”
张新河点点头,“腐败很长时间的尸体......很有可能是从上游漂到这里,在河水落潮的时候被搁浅在河滩上的。”看了看天边方才露出云端的太阳,清晨八点半,坤白河正常的落潮时间是早晨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段之间,据报案中心接到的第一个报案电话推测,尸体最先被发现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五十四分,但是这个时间并不是尸体被搁浅在河滩的具体时间,尸体暴露在河滩上的时间应该超过二十分钟。
“报案人在哪里?”张新河大声问道。
一名支队警员赶忙将一位身着阿迪达斯运动装的中年男人领到张新河面前,“张队,这位先生是第一名报案人。”
张新河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人,一身干净整齐的运动套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脚上大致43码的跑步鞋上沾上了一些河滩的淤泥,但是整体来看仍然是经过精心打理和收拾的,男人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就算是慢跑运动也没有使得发型紊乱分毫。
是一个颇为精明的人,这是张新河对报案人的第一印象——“很感谢您的协助。我们还需要和您了解一些情况。”张新河眼神中带着一些隐藏的提防,观察着男人的眼睛。——令张新河有些惊讶的,男人的眼神并没有想象中的狡诈。
“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您尽管问我。”男人看着张新河。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张新河看着坤白桥边围观的人群和架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河边的风有些大,张新河只好用手稳了稳被吹歪的帽子。
男人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应该是八点零五分左右......当时我在河堤边的健身步道上晨练的,突然发现在河岸上有一个类似垃圾袋之类的东西,我觉得很奇怪,就跑下河岸来看,结果发现了尸体。”
张新河心中有些奇怪,男人并没有常人发现尸体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您是第一时间就报案的,还是等心情平复之后......”
男人点点头,“是第一时间就报了案的......啊,对了,我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所以并不会对尸体产生太多的恐惧感。不过,这位......的确死得有点惨。”
张新河又打量了一番这位自称殡仪馆工作人员的男人,心中更加怀疑,就算是殡仪馆工作人员,也不会多见腐败如此严重的尸体,况且腐尸的味道已经很严重了,对于一个非常注重个人清洁的人,男人的反应显得很反常,男人太过于平静了,就好像是一个专门看戏的人一样,而那个殡仪馆工作人员的身份,更像是被临时想到,搪塞警察询问的借口。
“您为什么会到河岸上来一探究竟呢?一般晨练的话,就算是看到河岸上有异物,也不会特地跑下河堤一探究竟的吧?......啊,您别介意,我只是随便问问。”张新河指着距离尸体发现地接近六十米左右的健身步道。
男人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立即恢复了正常,“当时只是觉得有人在河岸边丢了垃圾......没想到......”
张新河点点头,“这样吧,请您配合这位警员去那面记一下笔录。”说罢,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男人眉头微微地皱了皱,随后便跟着警员走向停在路边的警车。
张新河看着男人的背影,随口问站在身边的张娜,“你觉得这个男人有什么问题?”
张娜摇摇头,“说不清楚......有点奇怪。但是,他应该是有轻微的洁癖。”
“洁癖?”张新河脑海中回想起男人方才不自觉抽搐的嘴角。
张娜点点头,“我们还是去看一看尸体的情况。”
陈尸地点半径五米的范围内涌动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味,张新河不自觉地用手挡住口鼻,勉强阻止恶臭的侵扰——
尸体表面覆盖了一层墨绿色的青苔和真菌类腐殖物,面部已经严重腐败,基本无法辨认尸体的相貌,尚且保存完好的长发上沾染着一层潮湿的淤泥,几根水草固执地缠绕在头发上,一只小螃蟹艰难地用前鳌夹住头发的末端,在沙石上摩擦出兮兮索索的声音。尸体的衣物被水流冲击得只剩下些三两污渍的布料,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具尸体因为浸泡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巨人观,而尸体之所以没有膨胀成正常的巨人观表象,是因为其腹腔部位已经被水中的鱼虾啃食开一个裂口,内脏已经液化,只可见到一滩黏稠的褐绿色液体在腹腔中熙熙攘攘。蚂蚁列着队从尸体上缓缓爬过,偶尔从一处被啃食的裂口中蓦地钻出一只潮湿的、硬壳黑亮的甲虫。
张新河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故作镇定地看着源源不断的坤白河,勉强定了定心神。
张娜正在和现场进行初步验尸的支队法医了解情况,四位支队法医尚未摘下满是污渍的乳胶手套,白色的勘验服袖口上也沾上了类似褐色的液体。
“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尸体表面有多处死后的撞击伤和遭受到鱼虾等水生物咬噬的痕迹,尸体已经呈现了严重的巨人观和液化现象,内脏基本上已经液化成尸水,且遭遇水流冲刷,并没有太大的勘验价值。除此之外,尸体的头部不管是脂肪层还是颅骨,都已经产生了很严重的腐败,遭遇的啃食也是最为严重的,基本无法从表象辨别身份......对了,我们发现尸体的颅骨后方有一道贯通伤口,但是由于腐败严重,我们无法确定这处伤口是生前还是死后形成。”
“颅腔内的情况呢?”
“颅腔内有大量的积水,想必脑组织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
张娜蹲下身子,取出剪刀缓缓剥开尸体后脑贯通伤口处的头发,用手套轻轻擦去颅骨表面的污渍和残留的脂肪组织,是一个半径约一点五厘米的圆形贯通伤口,左手用力掰开尸体紧闭的颔骨,将手探尽口腔内摸索了一番。
“从后脑直接刺穿了脊柱......”喃喃自语着,又看了看尸体脑后的伤口,“帮我固定尸体的颔骨......给我一个手电筒和镊子。”
一名法医立刻蹲下身体帮着将颔骨固定在张开的位置。张娜打开手电,光线照进尸体不断涌出腐败味道的口腔中,张娜的眉头微微皱着,就算是经验丰富的法医,面对一个口腔内壁居然布满了幼体螺狮的小壳的尸体,依旧有一种难以掩盖的反胃感。这种诡谲的视觉冲击,相对于分尸之类的情况,更有一种直击大脑的力量。
张娜用镊子剥开聚集在内侧伤口周边的螺狮幼体,仔细地俯下身子凝视那处贯通的孔洞。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但是张娜突然看到尸体的牙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褐色斑纹。
牙齿?张娜心中一颤......齿骨是人身体各部位中最难以腐败的部位,但是眼前的这具尸体的牙齿,很明显地呈现出一种遭受腐蚀的样貌。
难道是死者本人生前就是这样?
张娜不敢确定,但是她更倾向于认为牙齿的腐蚀是有人故意为之。也许,牙齿上的破绽,是这具尸体确定他杀亦或自杀的唯一凭证。
张娜缓缓站起身,看着尸体的牙齿,问道:“你们......有什么看法?”
四位支队法医看着尸体的牙齿,“难道是为了故意隐藏尸体身份而对面部进行破坏?”
张娜点点头,对身边的助手说,“先把尸体拉回去。给尸体的齿骨和颅脑各组织进行切片,送到技术队做一下酸性检测......我和张队说点事情。”
张娜摘掉防护装备和乳胶手套,不顾身上残留的腐败味道,将站在一旁的张新河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这应该是一起故意杀人案......我怀疑凶手为了掩盖死者的面部,故意用酸性溶液对死者的面部进行了破坏。”
“对面部进行破坏......”张新河回头看了看在河堤上站着的报案人。
“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等尸检之后才可以确定......对了张队,这件案子,要不要告诉老吕?”张娜提到吕丘北的时候语气不自觉有些谨慎。
张新河摇摇头,“还是不要让他参与新的案子了。虽然上头对老吕的内部调查已经解除了,但是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知道这段时间的连环案件已经让老吕心疲力竭......你最好劝他回家去休整休整。”
不等张娜的回答,张新河便走到一旁,叮嘱警员们重点对坤白河上游沿岸进行全方位的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