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黑暗的颠簸中急驰,由大阪开往东京,我不知道这已经是我们的第几次搬家。
我叫福岛明,日本人,今年12岁。妈妈叫福岛惠子,我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们有着相同的妈妈,却各自有着不同的爸爸。可笑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户口,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在日本,我们就像是一群黑户口的野孩子,到处流浪。
(一)
秋天的东京阳光灿烂,快乐如吉他的音符跳跃。
我们搬到穷人区的一所公寓,203房间。房东是位老头,和他新结婚的年轻妻子,手里总是抱着她那心爱的小狗。
前几次搬家是因为弟弟和妹妹们的吵闹被邻居告发。我们不希望被送进福利院或是救济所,因为这样我们四个人会分开。为了不让房东和邻居发现,妈妈告知房东说父亲在国外工作,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居住。
搬家的车停在门外,我和妈妈吃力和小心的搬运着两个超大的行礼箱,因为里面装着我五岁的妹妹小雪,还有我六岁的弟弟小茂。一路上我都格外的小心和呵护,我很爱他们。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再到车站接我另一个妹妹――11岁的京子。
一家人终于又团聚了。这是我们最大的渴望和幸福。
我们的晚餐是拉面。妈妈给我们约法三章:不准大声吵闹,除了我之外,京子、小茂、小雪都不能出门,阳台也不能去,为了不让邻居们发现。
妈妈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我喜欢她那长长的有点蓬乱的头发,也喜欢她无耐的憔悴的眼神。但我对妈妈的感情很矛盾,似乎是又爱又恨,但,我从不表露。
京子是我最大的妹妹,忧郁、沉默和寡言。妈妈说京子的父亲是一位音乐制作人,所以京子特别喜欢音乐,一架红色的玩具钢琴是她最心爱、也是唯一的玩具。京子最关心的是家里的洗衣机,因为她负责清洗全家人的衣服,似乎在洗衣中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一点快乐和价值。
睡觉的时候,京子对妈妈说,榻榻米很香,有树叶的味道。
新的生活开始了。京子每天忙碌的整理和洗晒衣服,小茂顽皮的躺在箱子里看电视,小雪重复的玩弄着她的布袋熊。
妈妈又有新男朋友了,每天早出晚归,这对于我们已经是习以为常。妈妈不在家,家庭的责任便全落在我身上,妈妈每次都要我照顾好小雪他们,其实妈妈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我每天早上出门,采购一天所需的生活用品。便利店的商品琳琅满目,极具诱惑。可我每天计算着有限的开支,省下每一枚硬币。我们平时的食品最多的就是方便面。一天小雪要我带一盒阿波罗巧克力,吃了两颗却舍不得吃,说留着以后慢慢吃,这场景让我又心酸又难过。
我们四个都想上学,可妈妈却不送我们去,或许是无力吧,对于这,我理解妈妈。
妈妈说她这次喜欢的这个人又温柔又体帖又认真,总是为妈妈着想,要是真能结婚,我们就可以住上大房子了,都能上学,京子也能弹钢琴了。我对妈妈的话,木纳又无表情,因为这样的话,妈妈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了。
晚上妈妈喝得醉熏熏的回家,给我们带回了寿司,这是我们吃过的最美味的食品了。妈妈躺在墙角,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看着我,笑嘻嘻的说我最近越来越像爸爸了,特别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我没有见过爸爸,所以也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妈妈说,爸爸在羽田机场工作,在我很小的时候,带我去见过,可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
又是一个秋天的清晨,清新而又惬意。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钻进我们的被窝,我发现妈妈的眼角却缓缓流出一滴眼泪,划入她那蓬乱的头发。阳光是温暖的,那眼泪呢?我不知道妈妈今天为什么流泪,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很少流泪,虽然我能感受得到她内心的痛楚。我隐隐的感觉,或许妈妈要离开我们了。
大家都起床了,妈妈难得的为京子和小雪梳头。小雪的可爱是有一双明亮单纯的眼睛,一对美丽的小辫,还有那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午后,京子他们都在午睡,在桌上我看见了妈妈留下的字条:“明,妈妈要离开一些日子。京子、茂、小雪就拜托了!”旁边还有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些钱。
(二)
日子像京子的玩具钢琴声一样从指间流过,单调而又寂寞。
妈妈走了,生活却要继续。京子每天帮我们洗着衣服,并站在窗户前盼着妈妈归来;小茂为了能到阳台玩,有意把玩具丢到阳台;小雪还是舍不得吃她的阿波罗巧克力;我每天在家门前的台阶上来来回回,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独自穿梭,每天计算着房租、水电、煤气、食品等各项开支。曾被人讥笑过,也曾被便利店老板当小偷冤枉过,可我不在乎,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照顾好我的弟弟和妹妹们。
一个月很快过去,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妈妈留下的开支已所剩无几。小雪他们还是一样的纯真可爱,可是我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以前听妈妈说过,小雪的爸爸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或者是一个开游戏房的老板。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坐城市列车去向他们借钱,结果他们只施舍一样的给了我5000日元。
妈妈在不经意中终于回来了,给我们每人带了礼物。我和京子都已麻木不仁,只有小茂和小雪无比的开心,他们还小,小雪为了妈妈送的小熊背包而欢欣雀跃。
妈妈帮我和小茂理了一下头发,随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要出门。她说会在圣诞节前回来。“妈妈,你总是很自私”,这是我第一次责怪妈妈。妈妈却说,“你爸爸才自私,一声不响就走了,难道我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我无语。
寒风凛冽。圣诞节很快来临。街道、商店、人群,到处流露着新年的气息。而妈妈却没有回来。我照着妈妈写信的地址查到了妈妈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你好,这里是山本家。。。。。。”,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妈妈结婚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挂了电话。
明知妈妈圣诞节不会回来,可我还是要安慰弟弟妹妹们,妈妈会回来的。为了给弟弟和妹妹们惊喜,我请便利店的阿姨以妈妈的名义,给我们每个人写了封信,并寄上压岁钱。小雪说她要用这钱买人偶,小茂说他要买个溜冰鞋,京子说她要存钱买钢琴,我,想买副棒球手套。
圣诞节的晚餐还是方便面。小茂小心翼翼添着方便面上盖子,把面吃完后,又把冷饭放在多余的汤中全部吃完。我的脸上存着虚假的微笑,内心却是无比的酸痛。有时我甚至比较羡慕房东的小狗,至少有主人全心的呵护。可我们的生活却是如此的艰辛。
今天是小雪的生日。晚上,我偷偷的带着小雪出门,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外出。小雪对街上每个事物都倍感好奇。我们坐在街道旁,小雪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颗阿波罗巧克力,很满足的嚼着。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最终没有流下来,我自己告诉自己,要坚强,我们会好起来的。
冬日夜的寂静和小雪那双拖鞋发出的咯吱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闪着明亮灯光的城际列车在高架上由近及远。小雪从没有坐过城际列车,她那渴望的眼神像那吉他声一样清澈无比。这是开往羽田机场的列车,我答应小雪,总有一天,我要带着她坐着这列车去羽田机场看飞机。
希望这冬天早点过去。
(三)
门前阶梯旁的樱花如期盛开,灿烂如小雪的笑脸。
我每天来回去学校门口,期盼有一天也能去上学。在这里,我结识了两个朋友,每天和他们买游戏然后带回家玩,因为不和他们一起同流合污的在便利店偷东西,最终他们不和我做朋友了。
母亲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寄钱给我们,房租、水电、家用的钱都没了。我想去便利店打工,可日本的法律规定,不满16岁不能工作。京子把她的压岁钱拿出来补帖家用,这让我为之前的浪费感到懊悔不已,因为本身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我却用来玩游戏。
春天的和蔼和温馨让我们每个人都有出门的冲动和欲望。在一个懒洋洋的下午,我们四个人终于偷偷的溜出门,像久困笼中的小鸟,重新回归自然,感受大自然的怀抱和恩赐。我们是容易满足的孩子,欢笑让我们暂时忘却了烦恼和忧愁。
路旁不知名的小花红红绿绿,大家小心翼翼的采集了花籽带回家,种在方便面的盒子里。在我们辛勤的照顾下,花儿茁壮成长,开满了整座阳台。东京的春天,天空湛蓝湛蓝,阳台的鲜花烂漫无比。
这是我们的希望。
(四)
还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结束,火热的夏天却来。
我们彻底没钱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几个月没交水电费,水和电都停了。房东或许见我们可怜,没有把我们赶出门。不然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家里已经零乱得不像样子,在温饱都难以解决的情况下,我们早已都没有欲望和心思整理。夏天的高温让房子里散发着阵阵异味。我们每天到公园的水笼头边洗漱,京子也在那边洗衣服。然后用瓶子装满水带回家喝。
我每天在便利店门口,等待他们施舍一点剩饭,小茂天天在街角的电话亭中寻找遗留的硬币。
我们几个,已经真正成了流浪儿。我想改变,可却无能为力。
莎希的出现,让我们的生活有了些许色彩。她是一个高中生,或许和我们有相同的经历,所以经常受到同学的歧视。在她身上,我或许感受到妈妈的些许影子,这让我感到很开心。有一天,莎希说,或许她可以帮我们赚些钱。结果却以援助交际赚了几百块,当她把钱递到我面前时,我却用力的拍在了地上,飞快的跑开了。其实我知道,莎希很委曲。
我想把妈妈的衣服卖了,可京子却死也不同意,整天躲在闷热的衣橱中,或许这样她才能感受些许妈妈的气息。
学校棒球队因为矢野君的补课缺了个成员,这让在一旁观看的我成了替补队员,圆了我一次棒球梦。可就在我最开心的时刻,小雪却因站在椅子上浇花摔下来昏了过去。当我回到家时,小雪已经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我满头大汗跑到街角的电话亭,用仅有的三枚硬币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当我用完三枚硬币时,妈妈还没有打通,要是能再有一枚硬币那该多好,肯定可以打通妈妈电话了。小雪由于没有及时医治,再也没有醒来。当我的手触摸她原本灿烂的脸蛋时,却已冰冷如霜。我很难过,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不知道是被生活折磨后的麻痹,还是我原本没有泪水。
我跑到便利店,鼓足勇气第一次偷了一包阿波罗巧克力,那是小雪最喜欢吃的。我答应过小雪,我会带她去看羽田机场的飞机,所以我又去莎希那里向她借上次赚的钱。莎希伤心的为小雪整理好衣服,她也没有哭。我在桌上发现刚寄来的信封,原来是妈妈寄来的钱。平时我最们最缺的就是钱,但此时,我却非常痛恨,痛恨钱,更痛恨我的妈妈!
夜幕降临。我和莎希把小雪装进箱子,可是原来的箱子却装不下了,原来小雪长高了。我们小心翼翼的拖着皮箱,坐着开往羽田机场的列车,在机场前面的小湖边,把小雪埋了。我的手不停的颤抖,泪水终于决堤。在这里,小雪每天都可以看到飞机,从大阪飞往东京的飞机。
莎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又成了四个人。我们每天依旧吃着便利店的剩饭。
在街角的电话亭里,小茂终于捡到一枚遗落的硬币。
飞机在头顶飞过,小雪应该也可以看见吧。生活要继续,未来却无人知晓。
(完)
我问漆黑的夜空
却只有星星在闪耀
心中融化而成的黑色湖泊
也只是静静地流淌
天使会再度向我回眸吗?
会再一次在我的心中沐浴吗?
波浪翻滚在即将到来的冬日寒风
引诱我前往那无尽的暗匣
在如冰般枯萎凋零的双瞳中
我在逐渐长大
没有人可以亲近
这散发发出异臭的宝石
——楯隆子《宝石》
注: 影名: 誰も知らない(无人知晓/又名:谁知赤子心)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导演: 是枝裕和 (Hirokazu Koreeda)
主演: 柳乐优弥 北浦爱、木村飞影 清水萌萌子、韩英惠
上映年度: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