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故人何在烟茫茫,山长水远意难忘

风哗哗地吹过树林。一片橘色的叶子轻轻落在水面上。

“你在想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我初遇见你的时候,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河上一座弯弯的桥,如白虹踞。一对青年男女站在桥中央。女子粉衫白裙,容貌甚是娇艳,桃花般的面庞靠在臂上,眸间却颇有些清冷的神色。男子一身青衣,形容清隽,风动纶巾,如松而立,更是衬得身边依偎的女子如芙蓉般俊美。远远看去,仿若神仙眷侣一般。

“那时我满身苍夷,衣衫褴褛,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浑身恶臭,自己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样子,倒在这河边,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男子温柔地轻语,“可是小夭,你却并不介意,把我抱入了回春堂,为我擦去汗,把我抱在怀里,为我洗三年没有洗过的头发。你救活了我的身体,也救活了我的心。”

那叫小夭的女子笑了一下道:“璟啊,其实我本不想管你的。清水镇上的死人太多,孩子都见得麻木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冷心冷性的人……”

她高高地举起手,缓缓落下,伸向远方。

“可是那天刚巧,我遇到了一个人,忽然便鬼使神差,决定救你。”

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青草点点,杨柳依依,一个女子正在河边盥洗。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百草堂的那个巫女?”

璟微微点头。

小夭起身往桥下走去,两人牵手相依而行,离那河埠渐近。水色清冽,映出河畔白袄蓝裙的女子。衣衫肥大,正是巫女的制式。

此时她正专注濯洗着一根半指宽的针石,身边篮子里还有大小不一的十来许针石,想是刚从水中取出,通体黑黝黝的,发出莹润的光泽。女子又拿河水冲了篮子,从贴身处摸出一块洁白的粗布,垫在篮子里,把洗完的针石放在布上,又摸出一块白布盖在上面,侧脸转向两人所在的方向。

小夭这才看清,那女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未施脂粉,眉淡发稀,一张圆脸冻得红扑扑的,无甚姿色可言。脑后用块黑帕子凌乱地盘了个发髻,一件有颜色的首饰都没有。蹲在地上,宽大的衣衫遮住了形体,从背后乍一看,全然一个年长妇人的样子。

小夭心中一阵失落,叹道:“是个女娃娃。”上前一步道:“这位姑娘,请问两日后的祭祀在哪里举行?”

那女孩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摇了摇头,咬唇不语。

璟取出一个贝币递过去,温和地道:“我们是久离返乡的故人,这次特意前来参加相柳大人的祭祀,只是离乡太久,清水镇过去的祠堂已不在,竟不知要去何处观瞻。”

那女孩回过头去,默不作声地继续清洗石针。小夭未见回应,叹了口气向璟道:“怕是个哑巴。”

璟看了看那女孩,淡淡一笑道:“也无妨,既然不在镇上,大概是在前面的清水山上了,咱们到时候去看看便知。” 牵起小夭的手便向前走。

“等一下。” 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璟看了看小夭,微微一笑转过身来。

“清水镇的旧祠堂早在七十年前就毁坏了。”那女孩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前方道,“清水山如今妖兽横行,早就不能过了。你们沿着这清水河一直往东,不出半日便能到祭祀的地方。”

璟行了礼道:“请问姑娘是百草堂的人么?”

那女孩低下头摇了摇,再不答话。璟谢了个喏,牵起小夭的手向镇上走去。

“可惜不是她。”璟道。

小夭把头靠在璟身上一边走一边道:“神族寿命绵长,一两百年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这百年间,一切都变了。当年在回春堂朝夕相处的麻子,串子,大家伙都不在了,河边洗涤的,自然也不可能是她,我早应该明白的,怎么还痴心妄想,徒惹失望。我们神族活得既长,却也被迫看着世道变迁,沧海桑田。相比之下,倒不如人类寿命短暂,不需品味物是人非之苦。”

小夭又看了看河边的杨柳,赌气道,“这树虽然是原来那些树,可是怎么枝叶繁茂了这许多。以前我坐在回春堂的后门槛上,一眼就能望到村东头。现在却什么都看不见。”

璟笑道:“涂方家经营着清水镇的多数产业,你若不喜欢,叫他们把树枝砍了,也不是难事。”

小夭笑道:“你已经不是涂山璟,和涂山家没什么关系了,又怎么请得动族里的人?”

璟道:“你不愿我动用涂山族的关系,那也无妨。再过几日,树上的叶子都落了,想来便能看到河道尽头。”

小夭望了一眼水面上的叶子道:“这些树叶离开枝桠,一直向前,无法回头,也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璟道:“这条河出了清水镇,汇入大江,再往前就是大海。小夭,十五年之期已到,这儿离海不远,一旦出了海,什么时候回来就不一定了。 这次来清水镇机会难得,我已经定了……镇上的客栈,我们可以在这住上几天, 慢慢欣赏秋色。”

这叫涂山璟的男子,原是涂山族的二公子。而他唤作小夭的女子名叫西陵玖瑶,是高辛白帝的女儿,轩辕黄帝的外孙女,如今一统天下的玄帝颛顼的妹妹。涂山族世代经商,富可敌国,然而过去百年来,涂山族的大公子涂山葔与涂山璟互相争斗,涂山璟被逐出青丘国,九死一生之际,在这清水河边遇到了当时在镇上隐居的小夭,两情相悦。璟与小夭在十五年前大婚后,放弃了涂山族长的继承权,随她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小夭靠在璟的身上,叹道:“十五年……我们大婚那时,我让你给我十五年,让我寻找他的踪迹。这十五年间,我们找遍了大荒,依然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可是我总不信他就这样死了。听说清水镇最近出了一个妖怪,被它杀的人都是身上黑紫中毒而死,就急急忙忙地赶来。可是,多半……多半定然不是的。只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千里迢迢地来看一看,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说到这里,眼中已泪水莹莹。

璟握了握她的掌心柔声道:“我们周游大荒,去哪里不是一样?清水镇是你我相遇的地方,就算不为了找他,也就当是故地重游罢了。况且,此次清水镇上的居民为了平息那妖魔的怒气,聚集了全镇老幼举办祭祀仪式,召唤妖怪,献上供奉。到时附近赶集的,唱戏的,卖艺的,都凑到一块,想来颇为热闹。你我这几年在大荒之中奔波不停,如今同去看看,岂不有趣?”

“如此倒好。只是这镇上的人对这次的祭祀似乎并不热衷的样子,你看刚才那女娃娃……”小夭转过头,不由得“咦”了一下。不远处的河埠上空空如也,刚才那个女子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微风拂过,树林哗哗作响,金黄色的叶子缓缓落在水面上。

小夭看着顺波流淌的落叶,怔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说……那妖怪真的会来吗?”

清水河出了镇子,绕过清水山,汇集山水,愈行愈广,河水变为江水,乃至两岸互不闻人语,最终流入一汪碧蓝的大海。

昔日寂静的水边,如今拥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两边诸多卖唱的卖把式的,哄笑声间或响起,又有卖酒的,买糕点的,清香扑鼻,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景象。

人群尽头有鼓乐声传来,一个屠夫模样的人站在高台上,赤着健壮的上身,拔出骨刀,随着鼓点,手起刀落,脚下一头羊不出一声便软软倒下。

屠夫把羊拖到岸边悬崖上。鲜血从崖壁上淅淅沥沥地滴入江中。人群轰然叫好。

宰杀完毕,鼓乐渐急,一个巫师走上祭台,在一块龟甲上刻了文字,又放在火堆上焚烧。只听到那巫师口中喃喃有词,鼓点骤停,周围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哔碌一声,龟甲在火焰上开裂。巫师将龟甲举高,对着天空。人群哗然欢叫。巫师走下祭台,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更有人伏地跪拜。

巫师走到人群的尽头,手中拿了两个铜铃,边唱边舞。随着舞步,一个人坐在轿子里被抬过头顶。那人身上披着白布,布匹盖住了整个身子,只在眼鼻处留了一丝缝隙。膝盖上方,隔着白布握着一束鲜花。

巫师摇着铃铛在前引导,身后轿子所到之处,人群举手托起,一直把轿上的人送到祭台上。轿子两旁女子纷纷从轿上人的手中争抢鲜花。

小夭问身边的一个人道:“请问那轿子里的人是谁?他们这又是在抢什么?”

那路人笑道:“那是青丘国来的神族大法师亲选的圣童女。传说童女的挑选过程异常苛刻,只有天资奇巧的女子才能有幸被大法师选中。我们这些普通人虽然没这个福气,但相传凡有能拿到童女手中的鲜花的女子,便能得到圣童女的祝福,得身边郎君宠爱不移……哎呦轿子过这边来了,我也得替我妹子去抢一个……”

小夭微微笑着摇摇头,握了握夫君的手,心道:“是否宠爱不移,要看自己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岂是一两朵花能改变的。” 过了片刻后不见他回握,抬头看了看,只见璟盯着轿子的方向,一时竟没注意到小夭的举动。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黑压压的人群之上,一架小小的竹轿越过他们身边,一颠一颠地向着河岸边移去,轿子上的人全身都埋在雪白的绢布中,简直像被装在一个白色的大布袋子里一样。若不是布匹间偶然露出的一双眼睛,真看不出来里面坐着的是一个人。

轿子到了崖边,又有两个穿黑色袍子的男子接过,把童女放在竹篮里,沿着悬崖吊下去,坐在先前宰杀好的牲畜旁。

日光强烈,羊血鲜红,衣衫雪白,映得人睁不开眼睛。

法师复又登台,喃喃祝祷,似在问询,又似在请求。人群悄无声息。

过了半柱香的时候,江边隐约出现了一条白线,起初和地平线相连,不甚明显,过得片刻,便已近得些许,众人发现了江面的白线,纷纷交互私语。

法师的祝祷声时轻时重,人群的氛围也变得紧张起来。

一条笔直的白浪横贯在宽阔的江面上,从容地向人群所在的方向逼近。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如隐约雷鸣,如万兽奔腾,似惊涛骇浪,又似人低吼。

一转眼,那水浪已逼至近处。说是水浪,更像是平地里拔起的一道移动的水墙,推着江面咆哮着往前走,冲起的浪柱猛烈地拍在崖壁上,摔成细密的水珠,落到小夭的脸上。

巫师以下,人群尽皆伏拜在地。

忽然眼前一晃,一个青色的影子穿过一片伏跪着的人群,直向河岸边奔去。小夭灵力低微,自知无法跟上,只得驻足而望。好几个村民看到璟跑向岸边,也纷纷起身跑了过去。

昔日碧蓝的江面如今已被巨浪搅成了黄色。在一片汹涌的波涛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江面上一沉一浮。岸边只剩下一只祭祀用的全羊,大概是身上的绳索勾缠在了礁石上,湿漉漉地挂在岸边。

璟迅捷地越过礁石,跳入水中,向江面上的童女游过去。那几个村民奔向礁石,争抢着将全羊拖下来。

水墙方才过去片刻,又有另一道巨浪复返回来,越过礁石,越过全羊,越过村民,水汽溅得人脸上凉凉的。待睁开眼睛,岸边的羊不在了,那几个村民也不在了,璟侧坐在岸边,伸手把一个女孩从一团乱糟糟的绢布中拖出。

那女孩头发凌乱,赤裸的身体又黑又瘦,屈膝蜷缩成一团。璟解开衣带,把女孩裹到衣襟里,轻捷地攀上悬崖,他身上灵力鼓动,衣服上袅袅飘起白色的水蒸气,待上得崖来,衣衫已经被灵力烘干。饶是他灵力深厚,身手轻捷,适才一番激浪救人,也免不得坐在崖边轻轻喘气。

小夭三步两步走上前去,拉着璟的手道:“不要紧么?”

璟摇摇头温和道:“我不碍事。”坐到地上,把那女娃娃抱在怀里,握着她手,将一股浑厚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到她体内。

小夭见他向那女娃输送灵力,摇摇头道:“凡人的经脉和我们的不一样,周转不了灵力,没用的。”

璟点点头,手下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将灵力不停送入。他身为涂山族的二公子,自小便学习着以灵力呼吸吐纳,身边相处的也全都是同为神族的亲戚族人,耳濡目染都是以灵力运功疗伤的方法。如今眼看那女孩只剩下微弱生命,明明知道自己所做的努力徒劳无益,可是却又不忍就这么放手由得她死去。

女孩的身上腾起了白色的水气,越腾越多,几乎成了白烟。小夭叹了口气道:“你放手罢。你的灵力进不了她的经脉,只能在她身外衣服上转化成热气,时间久了,怕是要把肌肤也……”

正说话间,璟怀里的女娃忽地呕出一口黄水,俯跪在地上大口喘气。璟在她背后轻轻拍打道:“没事了,没事了。”

小夭将女孩从璟的怀里抱出来,脱下自己身上外衫替她裹好。那女孩一言不发,神情淡漠,似是受了惊吓。小夭心中“噫”了一声。眼前的女孩一张圆圆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正是当日在河边见过的那个巫女装束的女娃娃。

“你能走吗?” 璟温和地问女孩道。

女孩点了点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又看了璟和小夭一眼,也不说话,便缓缓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去。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几步后便隐没在了山林中。

璟看着那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小夭嘿地一笑朝向璟道:“她倒是连句谢都没有!” 璟笑道:“举手之劳,也没什么。” 小夭道:“这是什么话?你不救她,她便死了。”

璟盯着女孩消失的丛林道:“那女孩既是巫女,又为何会亲自作为献祭的牺牲?哪怕是为了那个人,也不至于如此。我离开清水镇不过十几年,对于如今的局势却看不懂了。”

小夭点点头道,“罢了,可惜……还是没有见到那个人。”

潮水既过,众人纷纷散去。璟和小夭两人携手同行,不多时便回到了清水镇。站在长街东头,一眼看去,人群熙熙攘攘,比起当日的面貌更多了几分繁华,想来是因为大荒统一这十几年间,人心安定,镇上村民总算过上了太平日子。

小夭想到当年凭借驻颜花的力量变换形貌,以小六的身份在此居住,救了璟,遇到相柳,五神山上与高辛氏相认,册封典礼艳惊大荒,然后看着哥哥一步步统领了天下,成为如今的玄帝颛顼。世事变化,过去百年,娘家轩辕族黄帝、幼时抚养自己的高辛俊帝,以及眼前山上曾居的神农共工军之间的恩怨争斗,如今想起总觉得如梦一场,各种细节繁复得记不起来。

而此时眼前车流往来,华灯初上,孩童嬉戏,卖肉的屠夫蹬蹬地剁着臊子,隔壁包子铺发出甜甜的蒸汽,却让她觉得如此熟悉,似乎过去百年的斗争厮杀从未到过这儿,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脏兮兮,邋遢遢的医师小六,仿佛身边的大娘随时会说“六哥,刚出炉的饼子拿去”。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呯”的一声,将小夭从沉思中打断。璟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小夭定神,只见一群官兵踢开了眼前的大门走了进去。

小夭抬头一看,原来自己信步而行,转眼已到了百草堂的招牌药束前。这百草堂当年客人虽多,却因诊金低廉,收不到钱,屋里屋外都破破烂烂的,连招牌都没有一个,只是取各种草药结成束,悬在堂前,取百草之意。当年清水镇上的人连饭都未必吃饱,不识字的人占了多数,此举倒也省事。

小夭心中一动,拉住身边一个男子问道:“那百草堂的医师现在是谁?”男子见两人形容不凡,显然非富即贵,躬身行礼道:“回这位姑娘的话,这百草堂自开业以来,当家的就只有一位巫医,传说是当年的神农氏门下。只不过前阵子……”

正说间,只听得院内喧哗四起,孩童啼哭,男人吆喝,翻箱倒柜,门橱碰撞之声,只惊得四周行人纷纷驻足。小夭气愤道:“这些官兵穷凶极恶的来做什么?”那男子微露尴尬之色,不敢接话。

璟轻轻拉过小夭,笑着递了一枚钱道:“多谢小哥。”

小夭吐了吐舌头,跟着璟走开,自知失言。璟回头温和地说:“百草堂的巫女还在,她的行事风格,当年连共工的军队也容不下。如今清水镇不同往日,法纪严整,尊卑分明,依她的性子,惹到官府的人也是不足为奇。你若想知道她的事,我帮你慢慢打听。”

话没说完,只见一个妇人被带出门来,灰衫蓝裙,苍白脸色,眼观鼻,鼻观心,缓缓向小夭的方向走来,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一般,却正是当年故人。小夭心中欢喜不已,喃喃道:“真的是她!她还活着!”及她走到近处,却心头一震,只见她身上戴着精铜所制的锁链。当时冶金不易,只有涉及死罪的神族重犯,为怕其逃走,才用得上铜制的镣链。

小夭把手伸向发髻上的若木花,只等必要时道明身份,出手救人。转念想了想,那若木花乃高阳帝颛顼所赠,为若水族的神物。不管任何时候,凭借此花,便能调动若水族的兵力。自己和璟这十几年来煞费苦心地隐姓埋名,只为了能逍遥自在一生,可如今若木花一现,只怕天下人都会知道自己和璟的踪迹,十几年的隐匿便要白费。

正踟蹰间,一声嚎叫从身后传出,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充满哀怒,听到的人都是心中一惊。只见一人分开人群,挣脱官兵,挡在巫女身前,圆圆脸蛋,身量矮小,正是方才河边所见的女娃娃。此时她披头散发,两眼通红,盛怒之间,一脸戾气。

为首的官兵拦下那女娃,道:“九黎信奉巫教,崇尚鬼道而废弃人事,大家不再诚敬地祭祀上天,也不安心于农业生产。因此高阳王下令废巫教,正祭祀,凡行巫术的九黎人尽皆拿入官府。百草堂巫医声名远扬,官府亲自点了名字,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姑娘请回吧。”

那女孩道:“大法师答应过我……只要我愿意作为圣童女参与祭祀,就放过妈妈的。怎能……怎能言而无信?”

人群中有人忽然道:“你既然被选上做童女了,那就好好的做你的童女,保得一方太平,我们大伙儿都感激你。可是你怎么却把王二和皮匠他儿子害死了,自己却好端端在这儿?”

那女孩红了脸道:“我……我没有想要害他们。”

那人道:“今日那么大的浪卷来,你就坐在水边的祭台上却没死。我儿子王二和皮匠家的儿子远远地站着,怎么却被浪潮卷走了?定是你娘使了巫术,迷了他们的魂,勾引他们跑到水边替你去给相柳大人做仆人。”

“他们明明是为了抢那全羊才去河边的,我妈妈当时被关在屋里,何时行过巫术?”女孩急道。

“去年二狗子那孩子吃枣噎死,本来都已入了葬罐了,你却把他的尸首从罐子里拉了出来,用刀剖开他腹腑肝肠,血流遍地,在场的人无所不惊,没想到他怎地竟又活了。此等诡异的手段,不是巫术是什么?你是百草堂的小巫女,你的巫术自然是你娘教的。你才十来岁就已能行这样逆行鬼神之意的妖术,你娘的本领想来还要高上数倍。就算在屋里行巫术蛊惑,又有何不可?官府下令废禁巫蛊,我们若是知情不报,也要跟着受连累。你可不要怪我们呐。”皮匠家的跟着道。

那女孩紧紧牵着巫女的衣服。巫女抱着她,帮她理了理头发,柔声道:“你要乖乖的,我去去就来。”

那女孩摇摇头,眼泪像雨一样流下来,手里拽得紧紧的。皮匠家的女人一把扯开她的手,把她往百草堂里拖。那女孩手里还拽着巫女的一个衣角布片儿,嗬嗬嚎哭着,眼见官兵们带着她越走越远了,也不知怎地一挣,竟把两个大人一把推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奔向官兵队伍,抱着母亲的双腿跪下,磕磕巴巴道:“妈妈……别去……他们……拿你……换赏金……不放你回来了……”她大哭之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嘶哑,听者揪心。

人群中忽然又传出杀猪一样的哀嚎声。皮匠扑在方才被那女孩推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那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竟已断气了。

“妖术!” 人群哄地议论起来,“百草堂家的小巫女又使巫术把皮匠家的女人杀了。” 仿佛怕那妖术感染到自己,众人不约而同地以那女孩为中心往后退了三步。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小白狐狸灵敏地窜上了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眼见事态愈发浑乱,那巫女抬起头来,轻轻挣开押着她的官兵,走到了为首的官兵面前,宁气敛神,福了一福道:“这位大哥说百草堂巫医声名远扬,请问贱妾的名声,是因治病疗伤的医术呢,还是占卜鬼神的巫术呢?”

那官兵头儿一时回答不出来。大荒自来巫医不分,百草堂当家虽为巫女,却极少行那占卜焚甲之事。官府正愁没抓到巫师去向上级请功,听人说起过清水镇百草堂巫女的名声,便点了名。官兵想到这里,道:“既是如此,你且随我们回去复命,待查明清楚了,稍后便送你回来。”

那女子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甚是清晰:“颛顼下令改革宗教,凡献巫史头颅者,明珠赏之。官府之令,我本来并不敢违,只是我一走,百草堂百年基业便从今断绝。几位官兵大爷都是清水镇的镇民,我不敢说给你们每个人都看过病,但各家亲眷,能保证永远没病没痛,绝不需要用到我的,便请提了我的头去。”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又颇以为然,心想:“皮匠和王家的那两人定是因贪图祭祀,中了大仙的咒死的。我们这些人老老实实地祭祀,这种事定然落不到自己头上。倒是哪天头疼脑热之时,少不得还得求百草堂家的巫女给咱家治病。”有的人更是出言附和:“刘大,百草堂巫女从来都只是治病救人,并不曾行巫蛊之事。你小的时候发烧不醒,你娘亲还请她看过病哩。她家的小巫女自小痴傻,发起疯病来狂性大发,素来如此,镇上的人都知道,原也做不得数。”

那叫刘大的官兵头儿自小在清水镇长大,眼下听得那人如此一说,只觉得左右不是,分外焦急。

正在此时,一只白狐狸跳过来,跃入璟的怀中,璟从小狐狸脖子上取下一个玉牌,看了看,走到那官兵面前。那官兵看过玉简,走到巫女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小的这就送巫医回去。巫医大人对小的有恩,小的却恩将仇报,冲撞了大人,请巫医恕罪。”

周围的人渐渐散开,各自纷纷地议论着,缓缓走回家去了。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璟牵着小夭向那女孩走去,却被皮匠一把扯住袖子道:“我家的女人被那小巫女使妖术害死了,这便罢了?”

那个叫刘大的官兵一把扯开皮匠道:“那小巫女本是神族大法师选中的圣童女,有法师加持护身。你女人冲撞了她,被圣童女的护身法力所伤了,这也怪不得别人。你们若是再想要对圣童女有什么冒犯的举动,说不得还会发生什么呢。到时候可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们。”

皮匠嘟嘟囔囔地不敢大声说出来,却也不甘心就此离开,抱着自己女人的尸首,跪在百草堂的门前哭着不走。

小夭拿了一小块贝币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道:“罢了,这个给你,赶紧回家吧。”

那皮匠睁着桃子一样的眼睛,伸出两个手指道:“两个。”

璟伸手去拿地上的贝币道:“那算了。” 那皮匠一手覆住贝币。“咯”地吞下一口口水,抹一抹脸上的眼泪鼻涕,抱着自己女人的尸身回家去了。

那女娃娃走到小夭和璟的面前,扑地跪下,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小夭微微一笑,伸出手想牵她起来,那女孩却本能地向后一缩,脸涨得通红道:“我……小的……脏。”

神族以灵力保持衣物洁净,小夭又身为轩辕血脉、高辛王姬,更是贵族中的贵族,举世之间,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为尊贵的血脉。经了过去百年历练,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六,就算刻意变化了容貌,仍是面若桃花,衣似云霞,长身玉立,举止投足自有一番风华气度,虽身处尘泥之地,却仍有卓然于世之感,让人不敢沾污。

那女娃避开了小夭,随即又自知失礼,如果自己站起来的话显然不敬,但继续跪下去的话也不知该怎么收场,一时间颇为尴尬。

璟爽朗一笑,蹲在她面前,小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啊,以前曾经是个叫花子,满身的脓血泥垢,臭气连天,比你脏得多了。可是这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呢,非但不嫌弃,反而嫁给了我。你说奇不奇怪?想来老天为了弥补我又脏又丑,特意配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给我。姑娘你心地纯敏,日后定能嫁给一位英俊不凡的男子。”

那女娃忍不住扑哧一笑,露出一侧圆圆的酒窝。璟牵了她的手,待扶她起来时,已不动声色地用灵力将她衣衫面庞上的污垢去除,看着她牵着母亲的手一直进了屋里,转过身来,那刘大和军官们恭敬地站着,等待他的吩咐。

璟拉过刘大的手,笑道:“你为官府办事,原也由不得你。这点钱我请你买酒喝。我的人现下去了你主子的上头那解释因由,你且歇息一下,待会回去复命时,不致为难了你。”刘大只觉得手里硬硬的,多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不由满心感激。

璟拉着刘大在路边一个酒馆坐下道:“你虽是官府的人,但善恶分明,知恩图报,是个汉子。我和你交个朋友。”刘大见璟仪表堂堂,本就心生好感,他又是个老实直爽人,听璟这样一说,只觉得遇到了伯乐知己。退了随行的人,与璟喝起酒来。小夭却无酒兴,自去街上闲逛。

酒过三巡,璟又谢了刘大一番,说起刚才之事,道:“那巫女的女儿,性子倒刚烈。”

刘大道:“说来也可怜,大巫女终身未嫁,家中只有这个女儿,娘俩相依为命。因那巫女从未出嫁,做的又是救死扶伤的善事,几百年来,清水镇的人祖孙延续,没人敢说家中从未受她恩惠的,因此不敢擅称闺名,只称‘百草堂家的巫女’便是。只不过后来巫女的女儿渐渐长大,巫女的女儿也是巫女,这就有些分辨不请了,大家把那原来的巫女还叫做巫女,把她女儿叫做小巫女,却还是常有混淆之时。

这小巫女自小痴痴颠颠,早些年间,连话都说不太利索。大家都叹说,百草堂巫女医术虽高,却治不好她自己女儿的病。好歹也平平安安地拉扯大,如今也十来岁了,却还是常常举止出格。钗环胭脂一概不用,那也就罢了,前几年我还常见她夏日在河边洗手,高高挽起袖子,露出雪藕般的臂膀,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竟也不觉羞耻,也不知清水镇还有谁敢收她为妻妾。最近几年听说略好了些,但偶尔发起狂症来,拿了刀子对着刚死的人乱砍乱剖,说是医治,救活的没有几个,更多的却落得个肝肠涂地,死无全尸的下场。因此清水镇上的人,也没有谁敢请她看病的,目前不过在百草堂中做些清洗杂事罢了。”

刘大取过酒杯,替两人盛了酒,又道,“今日她这般拼命反抗,为救母亲自愿去做圣童女,可见就算是疯人痴女,也是骨肉连心,护母心切。我本想找个僻静处把她母亲放了,拼了性命仕途不要,也得给她们娘俩一条生路。所以你今日救了她们,其实也是救了我。”

璟忙道:“大哥别这样说。我听闻那巫女当年是神农炎帝的弟子,素有仁爱之心,我帮她也是应该的。只可怜她一个女子,这么多年来想必吃了不少苦,受过不少心酸,家中也没个男人替她出头。”

刘大和璟勾肩搭背,压低了声音道:“何尝不是呢?百草堂巫女宅心仁厚,几百年来不知救了多少人命。可她容貌并不出众,又没有娘家,本是凡人的女儿,给神族做正室自然是不够份。而做妾呢,且不说她自个儿愿不愿意,就说那些神族老爷们,凡纳姬妾,或为美色,或为柔情,总是要收在房里服侍自己的吧?可她嫁了人后,就算不再开馆行医,但街坊邻居们找她看惯了,到时有病痛了去寻她,以她性子,终是要把医馆开到深闺里去。况且行医之人,少不得要点按推切,与病人肌肤相触,虽说人命当前,男女大防当可权宜,但也少有男人愿意养着一个侍妾,却让她日日伺候别的男人。”

璟心道:“当年小夭每天都看病人,我倒也并不放在心上。我对她用情至深,自然并不介意。那些王公贵族对一个小妾,却未必有这样的情意。”口上却只道:“她本是凡人女子?这我倒不知道了。”

刘大哈哈笑道:“不瞒你说,这事还真的没几个人知道。只因我曾祖父当年在山上受了重伤,曾被巫女所救,她下山开了百草堂后,我祖父为了报恩,就在她店中做了帮工,因而知道些详情。我小的时候就住在这清水河边,整日介看那巫女在河边拔草制药,濯洗衣裳,便缠着祖父说她的故事。据说那妇人少时因某机缘,得炎帝收入门下,赐了神籍。彼时炎帝忙于战乱,未得亲传,由前辈弟子代授医术,所以她虽是炎帝门徒,却是数代再传弟子。然而那巫女天资甚高,至神农战败,退缩清水镇隅时,医术已不亚于叔辈弟子。”

“她本随残军退住在山上,可是却性子古怪,凡需要医治之人,毫不挑剔,一概接收。往往共工军白日里开战,她晚上去战场上把受伤之人,不管敌军我军,全都拖了回营。这些战士几个时辰前还打得你死我活,说不定哪人身上的伤就是临铺的敌军砍的,此时同处一榻,双目相对,眼中怎能不喷出火来?敌方俘虏的腿为军师相柳的毒箭所蚀,那巫女也毫不在乎,刮骨去毒,又柔声相劝。营中的伤兵们自然不干,小则言语相讥,大则动手互殴。那女子便立下规矩,在她医帐中的病人,入帐后全都把衣服脱了。既然看不出归属服色,敌我之分便不那么明显。大家又都赤条条的,总觉得战意十分中倒去了九分。”

“然而她对自己阵营的病人们,也确实是尽心尽力,以口吸毒,又耗自己灵力相救。常常几天几夜不休息,看了敌军又看友军,仿佛在她眼里完全没有家国敌我之分,几百年的冤仇杀戮,好像从来不存在一般。战士们对这位巫医是哭笑不得,然而凡受过她医治的,却是敬多于恨。”

“百多年前,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那巫医被放下了山,在清水镇上开起了百草堂。她从不问人出身,也不管是否付得起诊金,一股脑儿收了再说。甚至天寒之夜,往往有叫花子等假装胸闷心痛,在医馆中过夜。她也不拒绝,检查无碍后,总留人在暖炉边住上一夜,喝碗热粥,才放出门去。是故最近天渐渐地寒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百草堂里住的人却越来越多,我刚才去堂里,揭开门帘,哄的一声,人声鼎沸,暖室如春,屋里屋外都是人,走道里密密地铺着被褥,简直比涂山家客栈的生意还要好。”

璟笑道:“如此可真要向她请教了。”

刘大放下酒盏,摆手道:“生意虽好,但你说她一个女人,整日里抛头露面的,怎能找到婆家呢?她倒是一心扑在这百草堂上,从未见她多看过任何男人一眼。 可是十多年前,她却又忽然得了个女儿,个中情由自然是无从得知了。她未婚生女,本不寻常,好在那年清水镇正是动荡不安之时,大伙儿都是人人自危,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力气嚼舌根呢。”

“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百草堂的巫女,整日里背着没满月的婴儿,照顾堂内一百多口又饥又饿的病人。她省下自己的口粮匀给大家,自己却饿得连奶水都没有。我媳妇说,她女儿自小痴痴颠颠的,当是那时奶水不足之故。”

“她既带了个孩子,终身大事便也没人再提。不过她容貌素净,又不妖艳,因此镇上的娘儿们并不看轻她,偶尔说起,也是同情的居多,总道她孤儿寡母,咱们应多照顾着些。又有人说那巫女因长久行医施善,未能养育,上天显灵,赐孕于她的,这便多是乡间无知妇农编造的传说了。”

酒馆里刘大絮絮叨叨地说着,那边厢小夭却懒懒地在长街上信步而行。酒馆外的长檐下挂着一排明黄灯笼,煞是显眼好看。灯笼下行来三人,后面两个行客打扮的男子,跟在一个瘦小的孩子后面。那孩子全身都罩着黑袍子,只露出眼睛,看三人打扮,应是贩卖奴隶的奴隶贩子正押着奴隶赶路。

那孩子见小夭经过,抬头看了一眼,眼神凌厉,小夭略一吃惊,不自禁地以袖掩口。那奴隶贩子踢了那孩子一脚:“没眼见的东西,神族的贵姬也是你能看的吗?”

男孩脚步停滞,身后的贩子吼道:“还不快让路?”

那孩子低声道:“玄帝颛顼下令,‘妇人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 我是男子,理应不用给女子让路。”

另一个贩子拿起鞭子没头没脑地照着那孩子抽过去。小夭忙道:“不碍事。” 那奴隶贩子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打得更凶了。那男孩低头不吭声,只一味地由着他们鞭笞。

小夭心下不忍,道:“莫要打了,这么小的孩子,做父母的该是有多伤心呢。”

那两个奴隶贩子笑道:“这孩子看着瘦小,身板可强实得很,我们几个人一起上才逮住了他。若不时时刻刻鞭笞提点着,必不得如此乖实。”

小夭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珠子递给贩子道:“罢了,算我赎了他,放他回家去吧。”

那两个奴隶贩子点头哈腰,满口称是。小夭微微一笑,折回酒馆,见璟刚好出得店来,执了她手,向客栈的方向走去。小夭笑道:“清水镇如今夜市倒是红火。”

璟道:“此时不过酉时,自然热闹。”

小夭奇道:“我们刚到镇上时,天就已快黑了,后来救了巫女,你又在饭馆留了这么久,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怎么才到酉时?”

璟道:“颛顼为使中原长有星辰日光,从这月开始,将太阳用绳索牵到中原三十六国上空,不使转移。清水镇离中原稍近,所以只是白日变短,夜晚变长,每日巳时天亮,未时上灯。大部分的辰光倒是暗的。而中原地区则相反,听说有的地方,那日头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是不落,刚擦到地上又被绳索拉了回来。清水镇的居民少有仰赖农耕的,食物多从中原贩卖而来。日头虽短,总还是聊胜于无,倒也还凑活得去。至于离中原更远的去处,那就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次日一直到巳时,小夭才起来,洗漱完毕,吃过早点,天便开始发暗了,小夭和璟上街买了些玩意,回到家天色大暗,因此不到酉时又乏了,却睡不着,总觉得心事重重,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担忧,一直撑到半夜,吃了颗丸药才能入睡。再次日却是睡到中午才起来。

这样过了十几日,璟起初念及小夭舟车劳累,看她能够多睡,觉得也是好事。 后来每日里唤她起床,她总是迷迷糊糊睡不醒的样子。

这日,小夭醒后,璟问起她道:“小夭,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出海?”

“没有啊。我很想和你一起去海上,可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每天无精打采的,晚上睡不着,就算吃了丸药,也总是一场一场地做梦,醒来总觉得跟没睡过一样。”

璟笑道:“你也是该多歇歇。”帮她掖了掖被窝,走出客栈来。

街道上热热闹闹的,只是平时常去的包子铺不知什么时候打烊了,据邻居的屠夫说,包子大娘收了摊,去中原找儿子养老去了。璟漫步行至百草堂,走进门去。

一掀开帘子,璟便皱了皱眉头。堂内的汗臭味,脚丫子味,呕吐物,屎尿臭味,混合成一种难以言状的味道,璟素来喜爱洁净,闻到几乎要窒息过去。

“过一会儿就会习惯了。闻得久了,其实有点像酸梅汤的味道。”璟转过头,巫女促狭地笑着,从他侧面隔间里出来,行了一礼:“多谢故人相救之恩。”

璟没有客套,直接道:“小夭——就是当年的小六,她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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