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父母

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


过了十年,我终于见到第一个来祭拜我的人。


那个一瘸一拐朝我走来的男人。


那是我的父亲。


我死了,忘记了是怎么死的,死后我的灵魂飘荡在空中,不能离开我的坟墓十米远。


我从最开始的茫然,到后面的接受,只用了三天的时间。


我用一天的时间认真看了我的墓碑,墓碑上刻着几个字苏欢之墓。


在这几个字的旁边刻着日期,日期的下面有几个小字。


苏齐之女。


苏齐也就是我的父亲。


我努力回想着生前的往事,全是父亲的印记。


我不喜欢他。


他一身的毛病,酗烟酗酒,满嘴脏话,控制欲极强,模样凶神恶煞,还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信奉用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


五岁时,忘了是什么事,大半夜他带着我去了小诊所。


我手骨折了,疼得嘴唇都在哆嗦,眼泪默默流着。


他在门口暴躁且不耐烦地看着我。


护士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地问我,那是我的什么人。


我回答是爸爸。


那一瞬间,护士看我的目光更奇怪了。


几年后回想,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怜悯。


医生给我接了骨,给我指了去找父亲的方向。


诊所不让抽烟,他非要抽,于是被赶到角落去了。


我看见他毫无形象地坐在那儿,背对着我,吞云吐雾。


劣质的香烟充斥着整个空间,很难闻,可我已经习惯了。


「怎么就是个女娃呢?如果是个男娃就好了。」


五岁的我没有听过重男轻女这个词,更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概念。


但我永远记住了父亲的这句话,更记住了他语气里的烦躁。


他长得并不高,一米六,虎背熊腰,一身夸张的肌肉,尤其是胳膊上。永远的寸头,板着一张从来没笑过的脸,即便没表情,看着也是凶狠的。


从我记事起,他手里永远夹着一根烟,烟是他朋友给他的,他脸皮厚,朋友多,从来都不愁烟抽,但这些烟大多都是劣质的,烟味极为难闻。


他喜欢喝酒,一喝醉就耍酒疯,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那张本就让我害怕的脸,狰狞扭曲,像只野兽一样。


那时住的地方只有一个房间,年幼的我站在房间里的角落里,看着他骂着骂着就开始砸东西了。


屋里没多少东西给他砸,基本是些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旧家具。


我等着他砸累了,睡觉了,这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也睡觉了。


没有上幼儿园,我直接上了小学。


上小学前,我一直待在家里,他不允许我出去,每次我有想要出去的念头,他便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模样凶狠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对我动手,嗓音粗哑难听。


「有什么好出去的?」


但是他一天到晚基本都在外面,有时候甚至次日早上才回来,为了防止我出去,他直接将房门锁了。


他会在家里留点吃的,几个馒头、菜包子和一些水。


等他回来后,他会检查我有没有吃,如果没吃,他会盯着我,一定要看我全部吃完,才罢休。


可我不喜欢,不喜欢韭菜,不喜欢蒜,可我更怕他,所以我强忍着恶心想要吐的冲动,勉强吃了。


父亲的身上经常带伤,新伤旧伤叠加,这些是他和人打架留下的。


我见过他打架的样子。


那天,在我小心翼翼提了好几次后,他终于勉强带着我出去了,是去他工作的地方。


那里有很多他这样的人,其中不乏比他高,比他壮,肌肉更多的。


也就是在我面前,他和一个人打起来了。


明明前一秒还在有说有笑,下一秒他就抡起拳头,和人扭打成一团,动作又凶又猛,整张脸都扭曲了。


大概是拳头不尽兴,他拿起了木棍,好在被人及时拉住了。


他身上有很多伤,鲜血顺着胳膊脸颊流下,他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


和他打架的那个人伤得比他还重,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还是被其他人扶起来的。


父亲狠狠啐了那人一口,转身,强扯着我离开了。


我早已经被吓得不行,脸色发白,腿发软,一路跑着才没有摔倒。


回去后,我一句话都不敢说,父亲阴沉着脸,也没有看我。


2


八岁快九岁了我才进入小学。


在班里,我默默无闻,毫无存在感。


我喜欢读书,喜欢会温柔和我说话,会关心我的老师。


父亲来了学校几趟后,他的模样和粗俗不堪的话语,让班里的老师更加心疼我了。


到了初中,因为性格,我被同学孤立了,我听到我们在背后说我坏话。无所谓,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让我的感情变得很迟钝。


父亲对我的要求更多了,裙子,短裤,短袖都不能穿,如果我偷偷买了,他会扭曲着脸直接在我面前撕了。


放学后,我必须第一时间回家,他装了监控录像,如果我晚了,等他回来了,就是一番粗俗的质问。


这样的环境让我感到窒息,可我摆脱不了。


也是他,避免了我初中时期差点遭受的肢体暴力。


我的沉默不作为,让那些人觉得我好欺负,直到父亲有事,来学校一趟,他站在我身后,凶神恶煞地盯着班里人。


那天过后,他们对我的欺负止步于说我坏话上,因为我有个看着就像是下一秒能杀人的父亲。


高中后,我选了一个只能住校的高中,终于离开他,有了片刻的喘息空间。


我尝试着融入身边的环境,也有了一个能说话的朋友。


半个月回去一趟,我见到他的次数不多。


再之后是高考,高考结束,记忆到了这里就没了。


3


我好像忘了很多很多事情,我不停地回想着,依旧想不起来。


死后第十年,我终于看到了第一个过来看我的人。


那是我的父亲,和记忆里不一样的父亲。


他苍老了很多,走路都在一瘸一拐,沧桑得像个老人。


我看见他哭了,这是我记忆里没有的。


「糖糖,那几个畜生死了,都死了。」


他说完捂着脸,痛苦呜咽着,眼泪止都止不住,哭得像个小孩一样。


父亲在我的坟头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


哭完后,他苍老了更多,站在我的坟墓前,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明明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厉害的,可以一拳头打倒比他高,还比他壮的人。


他在我的坟头待了一晚上。


他说,「你爸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下辈子投胎眼睛睁开了投,至少要是个正常人家,也至少一定要喜欢你,不会委屈了你。」


我回答不了,只能看着他自言自语。


天亮了后,他起身往回走了,我尝试跟着他,成功离开了固定生活范围。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坟墓,还是跟在了父亲身后。


这里很偏僻,走了许久才见人。


我看着原本有说有笑的一对妇女,在看到父亲后,脸色都变了,忌讳且害怕。


我听见他们压低的声音。


「就是他,十年前就是他杀的人,那男的被他砍成了十几段,砍完人后就去自首了。」


「啊?这么残忍?」


「对啊,听说他是为了他女儿才去自首的。」


那两人越走越远了,我回头看着,还是跟在了父亲身后。


父亲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我们的家里。


在我小学毕业后,家里有了些钱,父亲就带着我搬到了这里。


我去看了我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没有被人动过,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从我的房间出来,我推开了父亲房间的门,在最显眼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纸条。


「不能打了,更不能留有案底,糖糖想要考公务员。」


字很丑,像小学生一样,我却能想到写下这句话时,他有多认真。


我在父亲的书桌里翻到了一个本子,本子翻开,扉页上写着一行歪七扭八的字。


「五月十四号,我看到了我的花。」


……


「如果可以回到过往,生活十年,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突然,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


他说受我父亲所托,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父亲八岁的时候,我想去看看他的童年。」


「好。」他答应了。


……


再一睁眼,我站在了青石镇的街道上,以我死前的样子。


这里很偏僻,四周没有一个人。


这就是父亲从小生活的地方。


父亲从没有跟我说过他的过往,但我还是从他身边人的几句话里,推测出,他的童年很不好过。


父亲五岁丧父,六岁母亲撇下他跑了,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他是一个人活下来的。


我找到父亲时,他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那是一个满是脏污的馒头。


「苏齐。」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他转头,目光警惕戒备地看着我。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后也是你的家长。」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在他身上,我完全看不到八岁该有的样子。


他过分早熟,受过的磨难与痛苦,让他只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


我并没有办法让他相信我,但我能带着我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带他去吃一顿饱饭。


饭桌上,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嗦面,两分钟不到,碗里的面就已经清空了。


我将自己没有动过的面推向了他。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我不饿。」


他没说话,端起我的碗接着吃。


很快又一碗吃完了。


「还饿吗?」


「不饿了。」他用胳膊随意抹干净嘴巴。


「你饿了很久了吗」我问。


「不然呢?」他的声音依旧带刺,「没人管我死活,我哪来的饭吃?」


他只是一个八岁小孩,连最基本的劳动能力和生存技能都没有。


「那你以前吃的是什么?」


「捡到什么吃什么,捡不到就饿肚子。」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着。


「跟着我,我可以保证不让你饿肚子。」我说。


他看着我,很明显心动了,但还是说了一句:「你想清楚了,我就是个累赘。」


「没事。」我也做了他十多年的累赘了。


4


他带着我去了他的家里,很简陋,一下雨就能漏进来的那种。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故作轻松地说。


「不后悔。」我不知道他从小到大经历了什么,但是后来的他从来没有让我过过这样的日子。


「随你。」他嘀咕着说,然后给我收拾出了一个勉强能睡的地方。


那是一张破旧的草席,往地上一铺就行了。


我什么都没说,在这草席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在苏齐果然如此的目光中,我给了他一笔买早餐和午饭的钱,告诉他我要去找一份工作。


我在这里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好在在一番很蹩脚的解释后,有一家餐馆愿意让我留下。


工资不高,事情很多,我还是答应了,因为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我想让他进学校看看。


就如同他曾经一天干三分活,忙到脚不离地,为我上户口,让我能正常读书。


老板大概是看我可怜,工资日付一半,剩下的月底给我。


晚上,天都彻底黑了,我揣着今天一半的工资回去了。


父亲看到我回来,很惊讶。


我拿出了老板给我打包的饭菜,招呼他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看了我很多次,「你在哪里做事,我也想去。」


「那里不招小孩子。」


「哦。」他很失望。


「你想读书吗?」我问,「只要你想,我就供你读书,供到你成年。」


「我不想。」他摇头。


「不,你想。」我见过他拿起我的书本,小心摩挲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眼里带着向往。


哪怕再苦再累,他也坚持着让我八岁进入了学校。


「可这很费钱的,我也不一定能行。」


「钱我拿得出,你好好读书就行,读不好也没关系。」


初中第一次考砸时,我哭了,被他发现了。


他当时看着很不耐烦。


「不就是成绩不好吗?这有什么?」


「你不后悔就行。」他心动了。


「不会的。」


第二天我依旧去上班,上班的过程,我向老板打听了这里离得最近的小学。


中午忙完后,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请了假,去找了老板跟我说的那所小学。


大概是运气不错,在被挡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我遇到了学校里面的老师。


老师带着我进入学校,跟我讲了学校的情况和学费。


九年制义务教育下,学费全免,只收取伙食费和住宿费。


我打算回去询问父亲想要住校还是走读,于是跟老师定了明天的这个时间点校门口再谈。


晚上,我跟父亲说了这件事。


没有说太多,只问他要不要住学校。


「不住学校,花的钱是不是少一点。」


我点头。


他选了走读。


第二天我带着他去校门口见了那个老师,交了两百的伙食费后,成功将他送进了学校。


学校里家里有点距离,走路要走半个小时,每天早上,我塞给他几块钱买早饭,晚饭的钱他不要,说要等我回来一起吃。


每天晚上回来,他就坐在门口一边写作业,一边等我。


上班不到一个星期,我被人跟踪了。


这天店里生意比较好,快下班的时候还来了一大波客人,等客人吃完饭,已经是下班后一个小时了。


老板知道我不容易,照例给我打包了一些饭菜,工资也多给了一些。


从店里出来,我拿着手电筒走在茫茫夜色中,一道身影悄然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看不清他的长相。


我加快速度,他也加快速度,我放慢速度,他跟着放慢。


周边没有其他人,我开始慌了。


直到另一道手电筒的光出现。


我看到了苏齐。


八岁的苏齐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刀,目光凶狠地看着我身后。


「过来。」他对着我说。


我走过去,他从怀里拿出了另一把匕首,「拿着。」


这一刻我的心都安定了。


那道黑影大概是看到了匕首,踌躇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你回来的时间晚了。」


这句话与我的记忆重叠了。


那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在我晚了半个小时没有回来的时候。


那时候,他语气质问,让我很不喜欢。


现在,八岁的他目光严肃,像个小大人一样。


「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刚刚那样的人,这里一大堆,出了事情,没有人会帮你。」


「今天店里生意不错,下班晚了。」我下意识解释。


他蹙眉,「那以后我接你下班,你在那儿等我就行了。」


我不赞同,「你一个小孩在晚上也危险。」


他冷笑,「我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什么样的危险没有见到过?


「我看到过三次杀人,死的死,抓的抓,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没有能力的人想要在这里活下去,要靠运气。


「在所有人眼里,女人是最弱的,最没有自保能力的。」


他看着我手里的刀子,凶狠的语气隐约和几十年后的那个他重叠。


「这把刀子你拿着,谁想欺负你,你就砍谁,往死里砍!」


这一刻,我突然开始理解那个信奉暴力能解决一切的父亲了。


因为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下来的。


苏齐说到做到,第二天,将近下班的时间点,他背着书包出现了。


看到我在清理最后的卫生,他什么都没说,放下书包过来帮我。


老板以为他是我弟弟,笑着夸我有个好弟弟。


下班后,他手里拿着刀子走在我身后。


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我突然想起五年级的时候,我紧张犹豫地告诉父亲,好像有一道黑影在跟着我。


父亲什么都没说。


就在我以为他不信的时候,第二天放学,我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


我走向了他,他却让我不要跟着他,自己回家。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这一跟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抓到了那个跟着我的人,但他依旧没有停止,又跟了我一个月。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将吃晚饭的时间挤出来了,每天下午,拿上一个馒头,满头是汗地跑到学校门口,看着我安全到家后,再跑回去。


这些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小苏齐说要接我回家,一天都没有落下。


没过几天,他早早起床,坚持着一定要送我去上班,就怕我路上会出事。


「你没必要这样,我不会有事的。」


他每天送我去上班,自己在去学校,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多小时。


「如果你出事了,我就又要回到曾经的日子了。」他背着书包紧握着匕首,走在我身后。


我无话可说了。


将我送到上班的地方后,他看着我,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你很重要,超级重要,所以你不能有事,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我愣住了,看着他背着书包的身影越来越远。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店里的,老板惊讶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抬手,摸到了冰凉的液体。


5


苏齐在学习上面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会直接问我。


虽然他上的是一年级,但学期已经过半了,他想要跟上老师的进度,就显得很吃力了。


我坐在暖黄灯光下,看着他歪七扭八,甚至不能称之为字的符号。


但他写得很认真,也很用力。


「我想养一条狗,可以吗?」写完后,他抬头看我。


「好。」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问。


他格外老成地说着自己的安排:「养了狗后,就可以让他看家了。」


「那就买。」我就此答应了,尽管买一条狗要花费一笔不小的费用。


就像曾经他答应我一样。


小时候我怕他怕得厉害,什么都不敢提,更不敢要。


直到初中,迫不得已地开了第一次口,我才知道,原来没有那么难,原来只要我一开口,他都可以给我,哪怕他当下拿不出来,他也能为了我去找。


在我答应他的第二天,他抱了一只狗回来了,黑黑瘦瘦的。


「这只可以吗?」他问我。


我答应后,他就抱着狗去清洗了。


这天后,他晚上会腾出时间来训狗,等睡觉的时候,把门锁着,狗关在里面,用一根绳子拴着。


「外面有动静,它会第一时间叫的。」他摸着小黑狗抬头对我说。


小黑狗的名字就叫小黑。


我点头。


当天晚上,小黑就叫了。


我醒来时,睁着惺忪的眼,在这一片昏暗中,看到了拿着刀蹲在门口的苏齐,小黑就围在他身边,安静地不再叫了。


在这绝对的安静中,我能听见门口最轻微的声音。


苏齐突然将刀子捅入缝隙里,速度又快又狠,外面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慌不择路的脚步声。


苏齐起身回头,看到了醒来的我。


「你继续睡,有我在。」


这句话给了我难以言喻的安心。


我想起了高中开学时,那个为我妥协了,允许我住校的人,抬手拍着我的肩膀,「外面被欺负了,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去剁了他!」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6


「苏齐,你认识姓唐的人吗?」晚饭的时候,我问他。


他茫然地摇头,我没有说话了。


我想找到一个人,那个父亲曾醉后哭着说自己没能保护好的人,我的母亲。


我尝试着寻找姓唐的人家,没想到会有媒婆来我家。


媒婆是直接拉着男子来的,苏齐原本在写作业,他们进来后,就停下了。


活了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充斥着浓浓的抗拒,尤其是男人看着我的目光,让我一秒都受不了了。


在我想着如何拒绝的时候,苏齐站在了我面前,他说话向来没有顾忌。


「不用看了,她不喜欢,你们走吧。」


话被人打断,媒婆不高兴了。


「苏欢丫头,这孩子也太没大没小了,你也不管管?」


「你要不喜欢就走吧,我确实不想谈了。」我说得很直接。


媒婆脸色变了变,连说好几遍我不知好歹。


在苏齐想要拿刀之前,她带着人走了。


「这里就没一个好的,你要想结婚,就换个地方看看。」他将门锁上,无比认真地说。


「好。」我答应了,但我不会找的,更不会结婚。


媒婆走后,苏齐没有接着写作业,他拿出了刀子和匕首,蹲在地上,不断地打磨。


直到他觉得足够锋利了才停下。


他将两根木棍绑在一起,绑了一个十字架,立在房间里。


「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要练习怎么和人打架,让自己的力气更大一点,我知道人的身上哪里打起来是最疼的。」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属于孩子的骄傲。


「你很厉害。」我努力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甚至能想到在这句话的背后,他受过多少伤。


一个八岁的小孩怎么会知道这些,这是他在挨打和受欺负中自己总结的。


「你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看着他的眼睛,记忆里最模糊的片段忽然清明了一些。


曾经也有一个人问过我,想学吗?我教你。


「好。」我答应了。


他很认真地尝试教我,就那么一个过肩摔,我摔在了地上。


视线模糊重叠,我听见他慌乱的声音,在一遍遍叫着我。


模糊散去,我看到了他慌乱悔恨到了极点的目光,和五岁那年那个晚上的目光重叠了。


「我没事。」不想让他这么担心,我拉着他的手,很不自然地笑了,「真的没事,没有受伤,也一点都不疼。」


「我们去诊所吧,去诊所看看。」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从地上做起,想用行动告诉他我没事的。


可最后还是被他拉着去了诊所,直到医生说了我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后,他才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低着头,等到家了后,他站在我面前,满是愧疚地道歉。


「对不起。」


「你没有错。」我告诉他。


他很苦恼地蹙起眉头,「为什么你是女生,如果你是个男生就好了。」


我愣住,这句话再次和我的记忆重叠了。


在那满是劣质香烟的角落里,他也这么说了。


——为什么是个女娃呢?如果是个男娃就好了。


曾经我不曾问过,如今我轻声问了:「为什么?」


「如果你是男生,我就可以教你怎么保护自己,怎么和人打架,男生在这个地方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比女生少很多,可你是女生,娇弱得像朵花一样的女生,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他说完更苦恼了。


「不过你放心,我也能保护好你的。」


他很认真地向我保证。


「不,这次该我保护你。」


他保护了我十多年,这一次,我想护他这十年。


7


自从拒绝了媒婆后,小镇上的流言蜚语就多了,也不乏有人提出想要我做他们家媳妇。


我不在乎那些言论,更不会答应任何一个人。


我心里有一个计划,等找到母亲,攒足够多的钱,我想带着父亲离开这里。


彻底离开之前,我想去看看那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如果她过得很好,我不会去打扰她。


但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信息只有两点,她姓唐,父亲的本子里记着,她被狗咬过,左手手臂内侧有一个狗牙印。


姓唐的人家在小镇上找不到一家,我尝试着将目光放到隔壁小镇上。


苏齐知道后,也在帮我寻找。


在这过程中,我开始尝试着如何去做一个家长。


我认真思考了很久,依旧很茫然。


我想让他和其他普通的八岁小孩一样成长,不打架,不骂人,除了读书外,还可以尽情地玩。


可环境所致,那些是他安全活下来的必要手段。


于是我很认真地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


「我知道现在的我是个拖油瓶,但我会很快很快地长大,等我长大了,等我有钱了,我可以养你一辈子,真的,我不会对你撒谎,你可以不要抛下我吗?」


「我可以不读书,也可以一天只吃两个馒头,我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一个人,我也有家,家里有一个等着我回家的人,我不是被抛弃的,没人要的孩子。」


这天他红了眼眶,我也忍不住哭了。


我抱住他,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告诉他:「你有人要的,也有家的,你可以完全放心,我不会走的,会一直陪着你长大,不要去听那些人的话,你真的很重要。」


重要到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为了你而来。


8


我在不断地学习着做一个家长。


我在晚饭后的书桌上,辅导他的作业;在需要家长签字的地方,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在开家长会的时候,坐在他的位置上。


在我来这儿的两个月后,苏齐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我带着他搬家了,没有搬太远,搬到了靠近学校的镇子里,比起青石镇,这里更安全一点。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多了。


在他九岁生日的时候,我买了一个蛋糕,他新奇地看了十多分钟,像是接触到了一个新的小世界。


在这之后,我隔三岔五会带一些小蛋糕回来。


饭店老板知道了我外语不错后,在他朋友需要招聘这方面的员工时,将我推荐了过去。


虽然我依旧是个黑户,但是饭店老板格外信任我,他的朋友对我的第一印象也不错,我就这样换了一份工作。


9


我仍然不断地在寻找姓唐的人,找到了很多个,但是没有一个胳膊内侧被狗咬过,他们都不是我想要找的人。


直到苏齐小学毕业这天,他带回来了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女孩。


她姓唐,名招娣。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被她脸上很长的一道疤吓到了,她留着又厚又长的刘海,依旧挡不住这条疤,她的眼睛就藏在刘海下面,怯生生地看人。


我询问的目光看向了苏齐。


苏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小心撞到她了。」


「我,我没事的。」女生小声地说。


苏齐不赞同,「应该是伤到胳膊了,我给你上好药再送你回去。」


他说完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张钱。


「这些你拿着,是我的赔偿。」


这些曾经的苏齐是不会做的,是他现在生活的环境教会了他。


做错了,就得补偿。


我看出了女生的紧张,以及眼里对这笔钱的渴望,尽管这钱并不多,就几十。


「钱拿着吧,伤口我给你上点药。」


她脸上的伤疤让我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


「谢谢。」她收下了钱。


伤口在她的胳膊肘上,拉开衣袖,我看到了上面的蹭伤和瘀青,也看到了那个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狗牙印。


我愣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


「唐招娣。」女生小声地回答。


都对上了。


我看着她的脸颊,依稀能找到我曾经的几分影子。


只不过我没有她这么瘦弱且营养不良。


一直要找的人找到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毕竟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也不用问了,她的名字,脸上的伤疤,营养不良的身体和怯弱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睛,都足以说明一切,再问就是在揭人伤疤了。


我小心翼翼地抹药,贴上创可贴,叮嘱她这几天不要碰水。


她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等伤口处理好后,我将她的衣袖放下。


「正好晚饭快好了,要不吃了再走吧。」


她摇头,显得很焦急,「我得走了,再不走就晚了。」


她说完,抱着书包跑出了家门。


「她应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吧。」苏齐见我一直看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说。


我收回目光,「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苏齐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找她,他点头,「那我留意一下和她有关的消息。」


10


再次见到唐招娣是在一个月后,我在买菜回家的路上,看到她低着头游魂般走着。


我叫住了她。


走进了才发现她在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低着头没说话。


「如果不知道去哪里,就跟我回家吧,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在这之前,苏齐想办法打听到了她的情况。


她出生在一个很典型的重男轻女的家庭,全家的重心都偏在她的弟弟身上。


她在家里就是一个干活的劳动力。


唐招娣还是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流眼泪。


我想了想,直接牵起了她的手。


她抬头,露出了疤痕狰狞的脸,以及那双满是泪水的眼。


「跟我走吧。」我声音再度轻了几分。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挣开我的手。


家里苏齐已经将晚饭做好了,他看到跟着我一起回来的唐招娣,有些惊讶,但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多拿了一双碗筷。


我先将唐招娣带进厕所,擦干净她脸上的眼泪后,才牵着出来。


「吃饭吧。」


她端起饭碗默默地吃着,眼泪依旧在流,但没有刚刚那么多了。


等吃完后,她看着我,认真地鞠躬,说了一声谢谢。


当天晚上唐招娣在这里睡下了。


我没有继续问她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她声音低低地告诉我,她的家人不要她了。


她今年十二岁,小学毕业,她的家人想让她辍学在家里干活,她不愿意,就被赶出家门了。


她的眼里带着绝望和死寂,这样的目光我曾在苏齐眼里看到过。


我想带她离开这里。


「我可以供你继续读书,你愿意跟着我一起离开吗?」


她眼里浮现惊喜之色,但很快熄灭了。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不会的。」她哽咽着说。


他们指的是她的亲生父母。


他们将她赶出家门,是为了逼她就范,并不代表着他们会真的放弃她这个免费劳动力。


「他们说,等几年后,就把我卖了换钱。」她的声音更绝望了。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不会的,一切会有办法的。」


唐招娣暂时在这里住下了。


她一直以来所处的生活环境让她格外地紧张敏感。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总要做点事情,不敢多吃一口饭,更不敢轻易夹菜上面。


可是家里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的,这让她看起来更局促不安了。


「要看书吗?」


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消除唐招娣心里的这种情绪的时候,苏齐开口了。


他手指指着小书房,「里面有很多书,你可以拿了去你的房间里看。」


唐招娣连连摇头,「我,我再干点活吧。」


她这人最受不了有人对她好了,一旦有人稍微对她好,她就觉得自己亏欠了对方。


「但现在是休息时间,按照我们家的规定,这个时间点可以看书,或者午睡。」


唐招娣被他说服了,最后还是拿了一本书到自己房间去了。


苏齐在忽悠人这方面很有一套。


在他的忽悠下,唐招娣常常被绕得云里雾里,最后稀里糊涂地听了他的话。


在我的计划里,我会想办法带着两人一起离开这里。


但是我不会去撮合两人在一起。


男女有别这件事,很早我就教过苏齐了,所以他从来不会单独和唐招娣在一间房间里超过十分钟。


11


在我认真思考如何能带走唐招娣的时候,苏齐告诉我他有办法。


我听完了他的办法后,不得不承认,这样确实可能很成功,即便这个办法并不道德。


在决定用这个办法之前,我先征询了唐招娣的想法。


唐招娣安静地听完我的话,抬手撩起了她那过长的刘海。


那道狰狞的伤疤彻底显露。


「这道疤是我十岁的时候,弟弟用圆规划的,只因为我没有拿出五块钱给他买玩具。」


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内心极致的悲伤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掉。


可她还是深呼吸一口气,一点点撕开心里那道已经腐烂的伤口。


「那五块钱是我在学校背书拿了小组第一名的奖励,我的本子用完了,笔芯也用到底了,那五块我已经想好可以买两本本子,六根笔芯,可以让我用一个月。」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了,眼里绝望得仿佛看不到任何光。


「可最后,我的脸被划伤了,我的弟弟拿着那五块买了玩了不到两天就被扔了的玩具。


「我的亲生父母带着我去附近诊所,在听到我的伤口需要几百块,也可能恢复不了后,他们转身就走了,我捂着一脸的血跟在他们身后。


「伤口的血是自己止住的,没有用任何药,在最热的夏天,我只能忍受着伤口不断的溃烂,忍受着弟弟朝我脸上泼来的脏水。


「我不能反抗,大声说一句都不行,会被拿着木棍打,他们是真的不在意我的死活。」


她哭着哭着笑了,笑容疯癫,像个疯子一样。


「如果可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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