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夜之梦

故事要从2017年3月的一个早晨说起。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和召辉从Sahara旅馆步行前往办公室,当路过Mauri Center街那家常去的饮料店时,我们发现那栋三层小楼的外墙上挂着一张硕大的广告海报,画面上一个男子站在荒芜贫瘠的土地上,双手握着某种类似扫雷仪器的设备。我俩不懂阿拉伯语,不过召辉的理解更为合理:“这应该是卖某种金属探测仪的广告吧?搞不好是用来找黄金的。”

我仿佛看到了撒哈拉沙漠中无尽的黄沙,沙丘一个接着一个紧密地排列,在烈日的灼烧下,细腻柔软的沙砾像蒸汽般沸腾在空中,而灌木植被只能远远地躲在城市的边缘。在这样的土地上售卖勘探黄金的仪器?我不禁苦笑,这无疑是个黑色幽默般的行为艺术。

不过我却错了,因为在努瓦克肖特和努瓦迪布这两座城市之间的某个荒凉地带,真的有人宣称发现了黄金。我无法求证这条消息的真伪,但传播和讨论越来越热闹,描述和细节越来越具体,而被发现的黄金似乎也越来越多。

“这肯定是那个卖黄金探测仪的公司设下的骗局:随便找个地方埋点黄金,然后把消息散播出去,让所有人来买设备去淘金。卖得差不多了就换一个国家,反正非洲永远不缺这样愚昧落后的穷国家。”对于每个复杂的问题,召辉很擅长迅速地给出自己的结论。

我把本地员工问了个遍,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真的有黄金,Sid还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块西瓜般大小的石头,参杂着暗黄色的金属物质。Sid说这就是从那片区域中挖出来的黄金,而他弟弟正在去那里的路上。只有Habib不相信这事,他始终坚称这是一场骗局,不过他平日里呆头呆脑,工作中也老犯错误,他的话从来没人在意。

Baba找到我,说他新买的房子装修急需用钱,想让我借两千美金给他。他强调自己是穆斯林,而穆斯林是从来不会撒谎的。遗憾的是,他在我面前撒过的谎话比我这个无神论者还要多得多,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而同事王珂的小弟Fadel更直接一些,建议他俩各出一半的资金雇一支队伍去淘金。王珂问Fadel为啥不自己单干,Fadel笑着解释说自己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淘金的确要花不少钱:首先得买设备,就是那个黄金探测仪,一台设备的价格据说从最初的两三百美金,迅速涨到了一千美金,巅峰时曾达到两千美金;然后得租车,至少得租一辆皮卡,毕竟要穿行在沙漠、戈壁等恶劣环境中;其次还得雇人,沙漠底下并不全是沙子,探测到了黄金还需要人来挖;最后就是时间,租车、汽油、雇人、伙食的成本每天都在累加,但黄金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里的工业几乎为零,失业率高得可怕,但无所事事的人们既不抱怨政府,也不违法犯罪,他们只是整日在街上闲逛,或是坐在路边聊天,祈祷和喝茶占据着他们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可是当这股淘金的浪潮席卷而来时,他们无法维持平静闲适的生活了,像是听到了哈默尔恩吹笛人的乐符,成群结队地前往那个充满黄金和梦想的地方。

一个多月后,我听到了司机Ilicheh离职的消息。自然,他也去淘金了。如果让乔治·克鲁尼黑一点、瘦一圈,那就是Ilicheh的模样,所以我总戏称他是穷人版的乔治·克鲁尼。他在我们公司工作7年了,总是一副谦逊从容的姿态,虽然他满头白发,但杨曾告诉我Ilicheh其实只有35岁(不过我始终不太相信)。杨还说,Ilicheh这次把房子车子都抵押了出去,还借了不少钱,组了一支淘金的队伍。听到这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像Ilicheh这样为了淘金赌上了身家性命。

渐渐地,我发现工程项目的进度越来越慢,分包商的队伍和人手突然就变得捉襟见肘,而客户的配合也异常拖沓,似乎每个人都有千奇百怪的理由来滞后着项目的交付。在与客户召开的项目例会上,我指着PPT无比尬尴地讲着每况愈下的交付节奏和项目进展,来自突尼斯的客户CTO突然说道:“要不我给你们下个新合同?我们大家一起也去那破地方淘金赚上一笔!”瞬间整个会议室哄堂大笑,欢快的气氛冲散了刚才我宣讲时的沉闷乏味,客户和本地员工开始用阿拉伯语热闹地聊天。虽然我听不懂,但大致能猜到他们聊天的内容,似乎这才是会议真正的主题。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置身事外,语言的隔阂并不是关键,我感到了充满魔幻色彩的荒诞与诡异,仿佛这里的每个人都得了怪病,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热,会让人莫名的躁动和狂热。当病情爆发时,没有别的选择,你只能前往那个地方——在那里,你要么获得痊愈,要么彻底湮灭。

努瓦克肖特这座城市白天很热,但入夜之后大西洋的海风会褪去所有的温度。几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和往常一样,我和召辉从Sahara旅馆步行前往办公室,当路过Mauri Center街那家常去的饮料店时,我们却发现那张广告消失不见了。我们知道,这股淘金的热潮终于散去了,但我们不知道的是,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更多疯狂而乾热的故事悄然拉开了序幕。

“或许那里真的有黄金,但这其实是政府导演的一出好戏:所有人得先从政府这里购买价格不菲的淘金许可证,然后再去那家说不清有没有政府背景的公司高价买来黄金探测仪,而淘到的黄金纯度很低,只能以政府规定的低价卖给银行,私自贩卖黄金是非法的。说白了,政府只是在利用这些倒贴钱的愚民去挖矿罢了。”召辉修改了自己先前的观点,很满意这个新的结论。

几个月后的某个下午,当我离开办公室时发现Ilicheh独自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看到他回来我非常高兴,问他是不是回来重新和我们一起工作。Ilicheh却摇摇头,说这次来只是有些私事要办。我有些失望,但仍然好奇地问他有没有挖到黄金。

“挖到了,很多,很多。”Ilicheh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看上去他并不想和我聊天,我只好匆匆和他道了别。如同我预料的那样,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Ilicheh,但我由衷地希望他真的找到了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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