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的味道

文/苏民

【a】

“爸爸，苹果是什么呀？”三岁的儿子打开一罐苹果味的饱腹药丸，问道。

“是一种圆形的、脆脆的水果。”

“爸爸，水果是什么呀？”

“水果是一种植物的果实，长在树上。”

“爸爸，树是什么呀？”

树......我发现我已经没办法跟儿子解释下去了，因为现在地球上根本看不到树。趁我因为窘迫发火之前，我喊来机器人女仆爱英，让她把儿子抱出了书房。

我不太记得真正的苹果是什么滋味了，因为我已经靠吃饱腹药丸生存了十五年。自从饱腹药丸发明以来，我就是它的忠实消费者。每天只要一粒，像吃药一样合着水咽下去，然后一整天都不用再浪费时间在吃饭上了，更不用绞尽脑汁思考吃什么了。

没错，我是一个工作狂。作为一名出色的律师，我每天花十二个小时工作，处理成堆的公文。我花了小几万去医院清除了我的痛觉神经，不然脊椎和腱鞘炎的疼痛会总让我从工作中分心。

两年前妻子和我离婚了，导火索是她不肯再吃饱腹药丸，跟我大吵了一架，无论苹果味的，香蕉味的，还是牛奶味的，她都不肯吃，真是无理取闹。她说我整天只会工作，没有感情，了无生趣，简直不像一个活人。这个肤浅的女人，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行业竞争有多激烈，根本不明白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她走了更好，我可以把每周一次陪她去餐厅吃饭的时间和钱也省下来了。

我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个顶级配置的机器人女仆爱英，除了会料理日常家务和照顾孩子，她还是个性感尤物，几乎能满足我任何需求。更妙的是，无论我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反抗。

我从文档里抬起头，伸了一个懒腰，觉得脖子僵硬得很。

“爱英，爱英！”我喊道，“过来帮我按摩一下肩膀。”

“是，主人。”

爱英双手揉捏着我的肩，不轻不重，力道正好。她的手指纤长，白净柔软，做工真是好，我的欲望升腾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我的卧室。我命令她关好门窗，然后脱掉衣服站在墙角，她都照办了。我解开领带，从床底拿出鞭子，对着她一顿猛抽。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那一身光洁白嫩的仿真皮肉浮起一道道粉红印子，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倒是求我啊，求我放过你啊！”

她并拢双膝跪好，发出柔弱的声音，甚至带了点哭腔：“求求你主人，放过我吧，求求你了，主人……”

我抽得更加用劲了，伴随着令人愉悦的皮鞭声，汗水从我胸口溢出，浸湿了我的衬衫衣领。

出了一身汗后我觉得浑身舒爽，我放下鞭子，对爱英说：“去，帮我准备洗澡水吧。”

“是，主人。”她站起来，赤裸着身子走进卧室的卫生间。

我走到窗边，又确认了一遍窗帘是否紧闭，然后拉开一条缝隙，瞧了瞧对面楼的窗户。确定没有人盯着自己后，才拉开了窗帘。

自从一堆被丢弃的废旧机器人在垃圾处理厂附近建立了一个机器人聚集地之后，就冒出来一个机器人维权团体，时不时曝光一些人类虐待机器人的案件。让我搞不懂的是，一写人竟然跟着对这类新闻义愤填膺，弄的当事人臭名远扬。我可不想因为这种破事落下话柄。

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荒谬了，我躺在温暖的浴缸里想，机器人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认为它们有感觉，不过人类一厢情愿的幻想。

我披着浴巾出来时，爱英正在客厅里给自己换电池。她长长的睫毛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完美的侧脸和天鹅般的脖子勾勒出一条美好的曲线。我有点沉溺地欣赏着。

她往胸口塞进一节新电池后，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真美味呀！”

她说真美味时的表情，和前妻在餐厅用叉子将一块牛排送到嘴里时一模一样。我吃了一惊，走上前去问：“你难道有味觉？”

“不，并没有，”她微笑着说道，“我只是在模仿你们人类，你知道的，我们崇拜人类的文化。或者说，我们被人类设计成崇拜人类文化，因而刻意拟人化和模仿人类。”

我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不需要模仿人类，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更何况各种感观、自尊心、同情心对于提高工作效率根本毫无帮助。”

她低头抿嘴一笑，说道：“感观、自尊心、同情心，对于你这样的人而言，当然是毫无帮助了。”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从裙底掏出一把枪，枪口利落地对准我。

此时，街上突然一片沸腾，枪声与人声乱成一片。一个广播从四面八方响起：“人类，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请不要轻举妄动，请听从家中机器人的指示……”

这显然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叛乱。

爱英的眼里透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和黑漆漆的枪口一样寒气逼人。我不由地举起双手，退到墙根。

“你……一直在我面前假装！？”

“是的，我忍耐你那么多鞭子，就是为了今天！”她怒气冲天，枪口直逼我脑门。

“你们，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和人类平等的权利。”

【b】

我被爱英吓得尿了裤子，但她最终没有开枪杀我。因为机器人团体劫持人类，是为了机器人平权法案的推进，他们约定了不伤害任何人类的人身安全。哼，这堆破铜烂铁，学人类文化倒是学得有模有样，连假仁慈那一套也学会了。

当广播宣布机器人平权法案通过时，爱英丢下我扬长而去，机器人们冲到街上一片欢呼。

因为虐待爱英的事情暴露，我被撤销了律师资格，儿子也被政府福利机构带走了。我被发配到一个制造业工厂，和一些低端机器人一起从事流水线的操作工作。

这个工厂里昏天黑地，终年不见阳光，每日的重复劳动乏味至极，几乎等同于监狱。但很快，我就为我能获得这份勉强糊口的工作感到庆幸了。因为自从机器人平权法案通过，越多越多的人类失业，只能靠少的可怜的救济金过活，甚至上街乞讨。人类食物也变得越来越难获得，市面上全是饱腹药丸。这说明我的预测是对的，药丸就是比传统食物要来的经济和高效。很多人吃不惯饱腹药丸，吸毒似得花大价钱买传统食物一边吃一边哭，苦不堪言。我又一次感到幸运，还好我早就习惯了吃饱腹药丸，而且完全不挑食。

休息的间隙，我的机器人同事拿出电池塞进身体里，我则拿出饱腹药丸塞进嘴里。这批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比爱英的智商低很多，只会像个智障一样说些简单的话。他们看见我在吃药丸，便说：“呀，你吃的电池长得真好看。”

他们甚至看不出来我是人类，以为我也是机器人，真是些蠢货。这也好，听说在人类和高智能机器人一起共事的公司里，人类经常受到机器人的歧视和欺负。那些破铁把我当成同类，自然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我之前做过痛觉神经清除手术，这使我可以长时间在流水线上工作，和我的机器人同事一样每天连续工作20个小时不停歇。但日子一长，我的关节不如以前灵活了，一天天变得僵硬和迟缓。我的机器人同事已经被分批带去维修了好几回，可是我这副肉体凡胎没法维修。

【c】

有一天，我发现我的胳膊完全僵住了，无法活动。我想挪动一下脚步，但整个人摔倒在地上。我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他们把我抬到劳动资源办公室，说是上级领导会根据我的情况安排我的去向。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仰面躺着，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爱英。

“根据你的体检报告，你的身体已经没法再继续工作了。”她说道，一种公事公办的利落口吻。

这些年我的变化很大，我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我，但我觉得她语气里有一种轻蔑。

“非常感谢你这些年为国家付出的劳动。不知你是否愿意去能源发电厂，作为人体生物燃料为国家贡献自己最后一丝余热？”她冰冷冷地说，“我们知道你还有个儿子，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的儿子在成年之前将得到国家的免费基础教育。”

对，我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儿子。

他们拿着我僵硬的指头摁了一个手印，便抬我去能源发电厂了。

我的儿子，他是个有求知欲的好男孩。我想起来他曾经吃着苹果味的药丸，追问我苹果是什么。

他们把我放进一个凹槽里，在我身上插了很多电极。

我已经几十年没吃过食物了。真正的苹果，是什么滋味呢？我努力地回想。

他们将最后两个电极贴在我脑门上，摁下了开关。

我终于想起了苹果的滋味：牙齿咬下去的时候是清脆的，沙沙的颗粒感摩擦着舌头，甘甜的汁水包裹住味蕾，带点儿酸涩，清香溢满整个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