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81岁，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踱着小碎步，有点佝偻的背，有点糊涂，见到熟人总是会拉着他们絮絮叨叨的重复着几句话，别人答了什么，她大概也没听到心里去，只是想有个人陪着罢了。

她是我的外婆，之所以要用“她”来行文，不是因为和外婆关系不好，而是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这一辈子过的太苦，让人同情。

01

她嫁给他的时候17岁，就是最传统的“瞎子婚姻”，他是个很挑剔、怪脾气的男人，但是人不坏。她目不识丁，没有工作，一辈子就只做一件事情——全职太太。她厨艺很好，爱钻研好吃的菜色，每次蒸馒头，包包子，总是挨家挨户的送给邻里。在村里，她人缘极好，大家都很喜欢她。她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个个出落的水灵大方。丈夫身强体壮，干活勤快，虽然那时条件差，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很幸福，直到现在还会经常回忆那时的生活。

她30岁的时候，家里盖房子，全村的人都来帮忙，工期进行的很快，要盖好的时候，大儿子从房顶失足摔下来，在距她不到十米的地方，血流了一地，当场死亡。她整个人像疯掉了一样，抱着儿子，尖叫。丧事办完之后，她再也不愿意住在新房子里，于是举家搬到了城里。

城里的房子里有一张全家福，却没有了大儿子的照片，是她执意如此的。她把他的照片放在枕下，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看。她也很少在人前提到这个死去的儿子，以至于我一直都不知道曾有个舅舅这样的存在过。

02

刚到城市，生活很艰苦，丈夫变得特别暴躁，每天下班回家，非打则骂。常常把她辛苦做好的饭菜打翻在地，然后把她连同孩子一起撵出家门。她总是默不吱声，带着孩子到街上闲逛，等到丈夫睡着了再回来。等把孩子安顿好，她就一个人躲在角落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并不叹气，也不流泪。她没有什么爱好，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拜佛，家里有个不大的观音像，那时她常常跪在观音前，不说话，只是安静的跪着。

后来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儿女都结婚生子，她反而更加忙碌了。每天伺候着孙子孙女，能带他们在院子里做游戏，能给他们做好吃的饭菜，成为她最满足的事情。有时候她也去书店逛逛，因为不识字，她总是羞涩的求服务员给她介绍几本儿童读物，然后买下来兴奋的回去给孙子看。她对孙辈的疼爱很极端，不能忍受他们受一点点的委屈。有一次，她去接孙子下课，看到孙子在教室外面罚站。当时就怒火中烧，跑到校长室去告任课老师的状，任凭校长怎样劝说都不肯善罢甘休，非要老师认错不可。就是这样的爱，让孙子变得任性而放纵，直到现在大了仍不误正业，这也成为她到现在一直后悔又遗憾的事情。

03

她最骄傲的就是有两个孝顺能干的女儿，大女儿自己开了个小超市，生意红红火火。小女儿在国企里是个干部，深受领导的喜爱。但是从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女儿。那时候她突然中风，在医院里住了好久，每天都是小女儿来给送饭。那天，小女儿来到病房，说要去下面县区出差，隔天就不来送饭了。她也没多想，直说着你去忙，别担心我。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她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女儿出车祸，与一辆客车相撞，被送到医院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家里人怕她受不了打击，就一直瞒着她，说女儿出国视察要两年才能回来。她就眼巴巴的等了一年又一年，逢人就问外国不能打电话么，怎么从来不见女儿打过电话来。后来，问的太多，听到的敷衍太多，她也好像知道了，再也不问了。只是会拉着女婿默默的流泪，说，走了，不回来了，你们不说，我也懂，要照顾好孩子。

04

几年前，她搬到了大房子里住，和儿子媳妇一起。媳妇是个爱干净的人，总是嫌弃她们老两口弄脏了屋子。她就每天做完饭后蹲在地上擦瓷砖，那时她75岁，唯一的信念就是照顾好身边的亲人。可是上苍就是这么的不眷顾她，儿子查出肝癌晚期，家人不想再一次的瞒着她，就把实情告诉她，让她天天陪着儿子。在她的认知范围里，癌症只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但绝对不会恐怖到夺走人的生命。她每次从医院回来都很欣慰的跟丈夫说，看他能吃能喝，就是瘦了，不过会好的。哪怕看到放在楼下的灵柩，她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就这样瘫坐在旁边，呜咽着，重复着一句“老天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她从来没有怨过谁，这一次，她再也承受不了上天对她的捉弄，用这样轻的声音控诉着这样不公的命运。儿子走后的时间里，家里一直阴郁着，媳妇每天哭丧着脸，对她不闻不问，还不时带男人回家过夜。在这样的刺激下，丈夫不久也去世了。这一次，她不哭不闹，甚至连眼泪都很少流，有点麻木的看着葬礼的进行，看着周身熟悉又陌生的人群。那种空洞的眼神，我再也忘不了了。

丈夫给她留下的东西有：一套房子和五万块钱。这两年媳妇和大女儿因为赡养老人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在争夺财产时，她是双方的筹码，都来向她证明孝心。钱分完了，她就成了双方的累赘，像个磨一样被推来推去。她变得越来越糊涂，这一辈子，生活把她伤害的体无完肤，或许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她是一种解脱。

今年过节去看她，她摩挲着我的手，喊着小女儿的名字，话不多，就一句：“如果你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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